一
在寫《時鐘停擺》之前,我已經很久沒有寫過小說了。當我再一次握起筆時,那種感覺很奇怪,很多在心里碰撞的情緒變得讓我無法駕馭,似乎在我停止寫作的那些日子里,它們因為沒有找到另外的出口而迅速郁結。我甚至毫不懷疑,終有一天它們會像暗中生長的苔蘚一般消無聲息第覆蓋我的整顆心臟,讓我再也無法去探視那些細微的變化。
今年貴州的冬天似乎有些反常,在連續晴了好幾天以后,溫度卻在一夜之間驟降。那時我拿著筆和幾頁紙靠在爐子邊寫下“時鐘停擺”幾個字。窗戶只留下了一個小縫,爐子上燒著一壺水,母親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納鞋。也許是離爐火太近,握筆的手,手心不斷地冒汗。我放下筆,將汗濕的手在衣服上擦干,然后又拿起筆,猶豫了一會兒將紙上那唯一的四個字劃掉。
我沒有告訴母親我在寫一些東西,因為我知道對她而言,這是無法理解的。她沒有讀過多少書,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從事與謀生無關的事。她不打牌也不打麻將,空閑時唯一的消遣便是納鞋。
所以我一直以為她是無法理解寫作這種事情的,所以我也從未告訴過她我的一直以來的夢想其實是當一名作家,是在離開與到達以后,在得到與失去以后,找一個安靜的角落慢慢地整理內心的細枝末節,將其化為文字,結集成書,然后被人閱讀。而這一切與錢無關,更與她一直所信仰的“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無關。
所以我一直以為她是無法理解的。
二
我也不得不承認,寫作的確需要一定的天賦,而我不管怎么努力似乎總有欠缺。那是一段至今想來依舊消沉的時光。我喪失了對文字的敏感,對生活的敏感,就像一個曾經愿意與你分享一切的朋友,卻在某一瞬間帶著你所有的秘密消失,又或者,無意間走出了屋子,門卻在生后被重重地關上。我只能孤身一人地站在門外,不知所措。
那時我動搖了。比起一開始就一無所有而言,得到后再失去并不意味著就回到了原地。我開始慶幸自己從未告訴過母親我那愚蠢的想要以寫作為生的理想。因為在別人給我否定之前,我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了。也許我只能踩著腳印,一步一步倒退。
我想是時候告別了。為了方便做生意,現在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樓下是水果店,樓上才是住房,空間很小。在這么小的空間里根本無法安置一張書架,于是我所有的書都放在一個墻頭柜里,和其他的雜物堆在一起。我站在凳子上把這些書抱出來放在地上,然后將其他一些雜物放入柜子,把空著的地方重新填滿。我找來一個紙箱,將這些書一本一本地方在里面,整齊地疊好然后封口。待晚上姐姐他們一家上來時,便把紙箱交給他們帶到她家里,那里更寬敞。也許它們會被永遠地放在床底,幾個季節后每一頁紙上都長滿了霉斑,也許它們會在多年以后被我那兩個調皮的侄女兒無意間找到,然后重新被閱讀。但無論哪一種結局,它們都與我無關。
三
我最后做的一件事是去文具店買了一個很厚的筆記本。我把以前所寫的東西一一整理到了這個筆記本上。我耐心地修改每一個錯別字,調整句子的語序,又將文章分類。我給每一篇文章編號,做了目錄,然后有設計了一個簡潔的封面,最后在第一頁寫上很久以前就想好的名字“過去與未來的噪音”。很久以前就像,如果以后真的寫了一本書,我應該給它取一個什么名字。現在才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天真。因為很多事真的就只能到此為止。就像一個掉入水里的人,無論怎么掙扎,湖面的陽光依舊會隨著他的下沉而越來越遠,最終消失。
我記得那天家里的生意很好。在我剛把筆記本放回書包時,父親便在樓下催我下去幫忙。父親忙著給買甘蔗的客人削皮,而我負責收錢算賬,對每一個走進店里的人笑臉相迎,然后和他們討價還價。
這就是生活了。我在心里暗自對自己說。當生意稍微淡下來時,我開始整理口袋里剛剛入賬的錢。百元和五十元的放入口袋最里層,五元、十元、二十元的按次序疊好后用錢夾子夾好,而其余的零錢也要整理后放入旁邊的口袋里,這樣找零的時候才更有效率。
樓下的電視一直開著卻沒有人看。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從我視野里經過。
恍惚之間,我竟無法分辨這是什么季節。
四
也許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太久,并未想過自己的冷漠,固執給身邊的生造成了多少傷害。而現在,我已經站在了門外,我終于學著走入外面的世界。我開始和母親一起買菜,聽她聊從前那些歲月。母親是受過苦的人,卻從未主動提及過這些,直到現在我無意間問起。話題很自然地轉到了我身上。她說她懷著我的時候還在地里干活兒,有一次莫名其妙暈倒了,最后怎么回到家的都不知道。
“還好沒有流產,不然我就沒了。”我故意打趣道。
“是啊,不然到哪兒去找一個兒子來幫忙洗碗哦。”母親也笑了,“后來生了你,計劃生育那邊追的嚴得很,我和你爸一份都沒帶就跑到貴州來了,后來罰了款才給你上了戶口,不然你現在哪還有書讀。”
把碗洗過一遍后,我把水槽里的水放掉,把一些無法沖到下水道的食物殘渣用手捧出來,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今天早上把你的書包洗了。”母親端來一張小桌子,正把家里收集來的破褲子破床單之類的拆開,打算做成鞋面。“那個筆記本里面那些文章都是你寫的?”我沒想到她會看。
“嗯。”我背對著她點了一下頭。
“我以前也喜歡寫這些。好像現在沒看見你動過筆了?”她問我。
“不寫了,浪費時間。”我把洗好的碗一個一個疊好,放入了碗架。
五
爐子上的水燒開了。母親放下手里的針線,把水壺提開,然后往爐子里添煤。
“媽,你這個鞋還要做多少啊?”
“能多做幾雙就多做幾雙放著唄。以后你和你姐各自買了房子,家里多備幾雙鞋,有個人來的時候也有的穿。而且趁我眼睛還沒有疏。”
我看了一眼窗外,冬天的夜顯得沉重而寂靜,只有幾盞路燈將街道切割成了明與暗的段落。
我想起那段仿佛沉入水底的時光,世界所有的鐘似乎從那時起都停止了擺動。我心里的聲音全都消失了。
我將紙上花掉的那幾個字又重新寫了一遍,接著寫下了這篇小說的第一句話:
“他夢見自己掉進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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