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昨夜的一場西風,凌冽刺骨,夾雜著來自北方的一股寒氣,銀色晶亮的雪花飄飄灑灑,落滿了整個十月的金陵。像一席鋪展開來的巨大的白色羽布,在金陵的上空肆意旋轉紛飛。城門外的護城河不知何時已然冰凍三尺,汩汩而流的碧水瞬間停滯了它原來的律動,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雪夜里變得悄無聲息。
她披著厚重的雀領貂裘,撐著一把青花油紙傘,腳步輕盈地走來。她額角斑白,微點絳唇,雪般透亮的臉頰安靜得如一汪死寂的泉水,沒有半點多余的表情。她沉默著,踏在冰冷柔軟的細雪上,緩緩地步上橋來。
她靜靜地立在橋頭,蹙眉輕望。模糊不明的遠山,銀裝素裹的楓林,以及金陵城那些昔日繁華如錦的亭臺樓閣,在她一雙飽含清淚的眼眸里微微地跳躍著,然后她淡淡地合上雙眼,兩滴透亮的淚水漸漸滑落眉角。
這不是她第一次落淚了。當她在夢里聽到那些被碾壓的煙塵肆掠的鐵蹄聲,看到那些匆匆逃離是非之地的行人,她感覺到一個夢將要破碎了。寒夜寂寥,西風如刀,在她的內心深處劃下一道道支離破碎的傷痕,她的心臟漸漸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疼痛,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它就隱隱發作起來,像一只被人拋棄的野鶴,凄風苦雨,晝夜嘶鳴。
殘存在腦海的紛亂的記憶開始抽打著她,她立在橋頭,獨自微泣。她拼命地回憶昔日那些與他朝夕相伴的點點滴滴,回憶昔日那些與他曾有過的悲歡離合。可是回憶終究是回憶,那些流年光景,花好月圓早已湮沒在了淚海之中,不敢想起,不能提起。
走吧,這里已不再屬于自己了,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她慢慢地移動著腳步,走下橋來。不遠處是她夢里經常出現的地方,她知道那里塵封著自己與他的永不改變的誓言:
他說:“愛妃,朕今生有你,死而無憾。”
她說:“皇上,臣妾不敢奢求你為我而死,有天如能與你共赴黃泉,臣妾便知此生足矣。”
庭院里琴瑟相合,繁花綻放,他凝望著她的眼眸,投下了摯愛如深的目光,這是他和她彼此許諾下的地老天荒。如今他和她的誓言將不能兌現了。是的,不會再兌現。一個在深宮禁苑,身心和肉體飽受摧殘;一個在深牢大獄,仰天長嘆痛徹心扉。
她輕輕開啟那扇曾經鎖住他們癡愿的冰冷如鐵的木門,吱呀的聲音震碎了她的神經,顯得惶惶不安。她收起青花油紙傘,徑直走進庭院,默默地站在空曠寂寥的院中,任那翩翩紛飛的雪花灑落肩頭。院中只有一方死寂的池水,墻頭開出的寂寞的紅梅,以及擺放在院中的古箏,其他什么都沒有。但她的目光仍在急切地搜尋,祈望能從這些破亡衰敗的景象中尋找到他和她的蛛絲馬跡。
或許心頭的淤積的愁苦太重了,她甩掉青花紙傘,向那張古箏猛撲過去,如釋重負地跌倒在雪地里。她有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顧不得青絲和衣絨上沾滿的雪花,又一個趔趄撲向那張古箏。這次她做到了。她死死地抱住那張琴,用手揩去上面積壓的厚雪,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傾落在古箏上,發出幽微的悲聲。
她輕輕地撫摸著細如發絲的琴弦,然后一撥。整個庭院長久的寂寥瞬間化作一陣扣人心扉的玄音,徘徊在庭院的每一個角落,幾只在紅梅枝頭停歇的畫眉受驚后倉皇地飛了出去。她繼續撥動琴弦,纖細的手指在琴上不斷地變幻著。她絳唇微啟,嘴里開始唱道: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伴著這響徹庭院的纏綿繾綣的歌聲,十月的飛雪下的更加緊密了。她一動不動地呆坐在雪地上,手扶古琴,繼續寂寥地撥動著。她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來:光影中的他和她含笑對坐在這庭院里,他的面前擺著筆墨紙硯,她的面前擺著那張古琴。他和她彼此對望,相顧而笑,兩情脈脈間他揮動金筆,在雪白的紙上瀟瀟灑灑地寫下這首詩。而她則接過詩句,在琴弦上絲絲如扣地譜唱起來。
光影如幻,一曲唱罷便悄然煙消云散。她僵直地臥在雪里,四肢蜷縮,像一個未曾綻放的紅梅花骨朵,任憑漫天飛雪瀝瀝地灑在她的身上。她雪白的臉頰緊貼著冰冷的琴弦,仿佛在感受那幻影中留下的滴滴溫存。眼角的淚水又一次襲來,像兩條波瀾不驚的小溪,漫過臉頰,又漫上琴弦。
她再也沒有力氣去作絲毫的回憶了。她枕著厚厚的白雪,像一朵無人采摘的紅梅靜靜地躺在雪地上,然后閉眼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從一場被鐵鏈發出的聲音擊碎后的夢魘中醒來。她的眼瞼勉強微微地睜開,在一片朦朧中,她看到一個若影若現的男子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來。
“貴妃,貴妃,我的貴妃啊……”庭院門口一個男人的聲音急切地呼喊著。
是他?真的是他。她強忍著凍僵后的疼痛和腦海里的陣陣眩暈,竭力地把身子支撐起來。她的眼眸朝那個萬般熟悉的聲音望去:飛雪迷蒙中,簡玉珩頭戴一頂遮雪氈帽,身穿一襲紫青華服。他朱紅未雪,輪廓分明臉上溢滿俊逸而惶恐的神情。腳下沉重的鐵鏈在雪地上拉出一道道蹣跚牽絆的痕跡。
“愛妃啊。”簡玉珩不顧一切地向雪地上的他撕心裂肺地吶喊著,踉踉蹌蹌地朝著他日夜牽掛的愛妃奔走過來。
“皇上,皇上……”她再也沒有力氣站立起來,匍匐在雪地上,用雙手拼命地向前劃著,嘴里歇斯底里地呼喚,“臣妾在這里,臣妾在這里。”
“愛妃啊。我終于找到你了。”簡玉珩猛撲向雪地上的華妃,雙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聲音顫顫巍巍地說,“愛妃,讓你等久了,你還好嗎?”
當他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她感到一陣透遍全身的溫暖,她撫摸著那雙白皙寬大的手,將它放在自己淚痕未消的臉上,弱弱地說:“皇上,臣妾一直都在這里。從沒有離開過你啊。臣妾很好,不知皇上有沒有受苦?”
“愛妃,他們待我很好。沒有受一點罪。”簡玉珩此時早已淚雨滂沱,滴滴熱淚滑落在華妃的臉上。
“可是……”華妃看著簡玉珩腳上套著的鐵鏈,心疼地說:“他們把你軟禁起來了嗎?”
簡玉珩一把將華妃擁入懷中,熱淚盈眶地說:“現在我已是階下囚,是他們隨意擺布的無用之人了。無論他們怎樣折磨我,我都默默忍受著。只是我放不下愛妃啊。我怕他們像折磨我一樣折磨你。”
華妃倒在簡玉珩的懷中早已泣不成聲,她只想靜靜地享受這溫暖如初的一刻,盡管它是那么短暫,那么令人痛苦萬分。
“皇上,臣妾不會違背曾經許下的誓言。”她望著簡玉珩眼淚縱橫的臉頰,一字一句地說,“此生分離,此情不渝。”
簡玉珩緊緊地摟著她,也一字一句地接道:“生則同衿,死當同穴”。
庭院深深深幾許,良人佳顏無多時。他們就這樣緊緊地相互擁抱著,任憑漫天飄飛的白雪婉轉流離,凄凄瀝瀝地灑在他們的身上。
此時沒有離別,只有無盡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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