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又是一年除夕，宋國的冬天異常寒冷。此時，屋外的雪已經(jīng)小些了，空氣中彌漫著節(jié)日里才有的喜慶氣息。這是新帝繼位的第一個年頭，且新帝仁善，百姓生活富足安康，因而，此時全國上下必定熱鬧十分。而我，卻獨自坐在銅鏡前，指尖輕撫著我鏡中的臉，就如同一年前，娘親用指尖那般輕撫著我。一瞬的恍惚，讓我以為，我從沒離開過家，從沒離開過那個江南蘇府的小院，從沒離開過娘親……可惜，那只是一瞬。

　　陳舊的雕花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一身碧色宮衣，提著食盒的莞清從外面走進來，伴隨她進入的，還有那凜冽的寒風(fēng)與漫天飄舞的雪花。她很快關(guān)上了木門，將食盒放在桌上，對著火爐搓起了凍紅的雙手。我走到她身邊坐下，看著她微笑道：“姐姐既如此懼寒，又何必大冷天的過來一趟，也不怕凍壞了。”

　　她離開了火爐，坐在桌旁，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暖著手，“哪就這么嬌氣了，再說你我住的也不遠，我想此時你定是在屋里，大過年的我一人呆著也無聊，倒不如和你在一處。我向御膳房的李公公討了些酒菜，今日咱倆一起守夜。”

　　平日我喜歡一人呆著，只是今日，我也卻是希望有人能陪著我。“你沒去參加宮中的晚宴？”我看著莞清道。

　　“沒去。都是些皇親貴胄，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去了還要守一堆規(guī)矩，還不如來你這里。怎么？不愿和我呆在一處，嫌我打擾了你這兒的清靜？”

　　我笑笑，站起來，一邊打開食盒的蓋子，一邊道，“那倒沒有，除夕之夜，姐姐能想著我，我自然是高興的，只是，你怎么說也是皇上的新寵，皇上要是看不見你，該著急了。”菀清撇了撇嘴，“皇上有三宮六院，美人多的是，我一個小小的從六品婕妤，皇上又怎會想著我？”我笑著搖了搖頭，從食盒中將酒和小菜端出，一一擺放在桌上。

　　這些小菜都是極普通的，只是這酒……我皺了皺眉，“看來你對御膳房的李公公打賞可不少，他竟然拿著前日進貢的芙蓉醉來孝敬你。”菀清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取出了食盒底層的兩支青瓷酒杯，把酒斟滿，將其中一支遞與我。她微閉了眼睛，可以看見根根分明的細長睫毛，她將酒杯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挑眉笑到，“他？拿著皇上的芙蓉醉孝敬人，他就算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這芙蓉醉是皇上昨日來我宮里時，賞給我的。”

　　“看來，你此刻的確是很得寵啊，聽說，整個后宮，現(xiàn)在皇上就去你的錦瑟樓最勤了。”拿起酒杯，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仰頭，一飲而盡。不愧是進貢的佳釀，這芙蓉醉入口甘甜，不似常酒那般辛辣，我為自己又斟上了一杯。“還不是多虧了你，我要不是有你這個好姐妹為我出謀劃策，還不知何時才能受到皇上的青睞。不過，你真的就打算在這里呆上一輩子？一年前，你我一起進宮，少帝荒淫無道。我們都清楚，他在位的時間必定不會太長，殿選時，所有秀女都希望被冊封，只有你我故意把自己扮丑，我以為你與我一樣，只是希望有朝能伴得一明君。但如今，我已由少帝的秀女變?yōu)槲牡鄣逆兼ィ悖瑓s仍然住在這儲秀宮的小院中。以你的姿色與才能，若是想得寵，必定不是難事。我倒是很想知道這其中的原因。”

　　“哪有什么什么愿因，我只不過是習(xí)慣了獨來獨往，我若真是做了皇上的妃嬪，怕不會如此清閑了。難道，你覺得此時這樣不好嗎？你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多了一個軍師幫你運籌帷幄。”我抬頭，看著菀清。

　　“那道不是……哎！既然你不愿說，我也不再逼你了。來，我們喝酒！”菀清舉起手中酒杯與我相碰……

　　等我再張開眼時，已經(jīng)是三更天了，菀清依然斜倚在桌旁，她喝了那么多芙蓉醉，想來，必定睡的很沉。我推開雕花木門，冷冽的寒氣迎面而來，令我打了一個顫，酒也醒了幾分。此時雪已經(jīng)停了，但看著這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寂寥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思緒又回到了從前……

　　我出生在江南的蘇府，我父親只是一個六品的尚書丞，但，除此之外，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江南首富，蘇堯。我們家世代經(jīng)商，雖不能說富可敵國，但在江南也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我的母親，她是一個與我父親從小指腹為婚的名門千金，只是我一直都不解，以我母親的出身，為什么堪堪屈居妾室，而父親的正妻卻只是蘇府原來管家柳逸的女兒柳惠湘。

　　直到我八歲那年，我在偏院玩耍，當(dāng)我蹲在地上看一群正在搬運食物的螞蟻時，忽然有一雙穿著精致的蜀繡絲履的腳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抬頭陽光從她的身后照射過來，刺的我眼睛睜不開，看不清她的臉，我只知道她正在細細的打量我。“你就是二娘的女兒蘇緣吧？”我站起來，看著她那張精致的小臉，這是我的妹妹，蘇盈。

　　過去，父親很少踏入偏院，所以，我也很少有看見他的機會。有一次，我非常想他，便跑到了父親的書房門口，透過門縫，想偷偷看他一眼，可是我卻看見父親懷中正摟著一個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正在手把手的教她寫字，父親看著她，眼中滿是疼惜與愛護。我很嫉妒，父親從沒用過這樣的眼神看過我，他面對我，只有無盡的冷漠。我飛快的跑回偏院，從那以后，我也沒有再出過偏院。

　　眼前的蘇盈突然抬手拿下了插在我發(fā)中，母親日前送給我的步搖，“這步搖挺漂亮的，我要了。”說著，她便轉(zhuǎn)身要走，我攔在她面前，搶過步搖，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她愣了一下，“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隨著她的哭聲，柳惠湘趕來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直接掄起了一巴掌扇到了我臉上，抱起了正坐在地上哭的蘇盈，離開了偏院。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一回身，就看到了滿臉心疼的母親正望著我。

　　當(dāng)天夜里，父親來了，我開心的撲向他，沒想到，父親卻將我一把推倒在地，母親急忙趕了出來，抱著我，委屈的看著父親，“老爺，你這是……”“你還好意思說，看看你教的好女兒，今天要不是惠湘及時趕到，還不知道她要怎么欺負盈兒呢！”父親用充滿怒氣的雙眼瞪了我一下，便轉(zhuǎn)身就走了，我抬頭看向抱著我的母親，她無聲的流著淚，身子卻在不停地顫抖。

　　雖然我知道這個答案只會令我失望，令母親更加傷心，可是，我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疑問。其實，父親根本就不愛母親，即使他與母親從小就有婚約，他卻愛上了那個與他青梅竹馬的柳慧湘。

　　當(dāng)年，祖父已經(jīng)去世，外公也病重，外公在臨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見自己女兒能有一個好的歸宿，因此，他想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看見母親嫁入蘇府。可是，抱病在家多年的外公又怎會知道，其實那個與她女兒指腹為婚的男人早已娶了妻室。母親為了完成外公最后的愿望，硬著頭皮去求父親，在蘇府外跪了一天一夜，而父親因為自己悔婚在先，內(nèi)心也深感愧疚，便答應(yīng)了母親的請求，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母親只能做妾。母親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就在母親嫁入蘇府的當(dāng)天，外公離開了人世，在他閉眼時，他的嘴角還掛著欣慰的笑可是，他卻不知道，他的獨女是以妾室的身份嫁過去的。

　　父親與母親成婚后不久，母親便有了身孕，此時，柳慧湘已經(jīng)有了兩個月的胎。時間過的很快，八個月后的一天，柳慧湘帶著一碗“安胎藥”來到了偏院，母親看到了那碗藥，自然是不會喝的，可柳慧湘卻拿起碗，仰頭便將藥喝下去了半碗，母親不好再堅持，只能將剩余的半碗藥喝下。

　　當(dāng)天晚上，母親腹痛難忍，她想到了白日柳惠湘的那碗藥，可是母親不懂，柳惠湘為什么也將那藥喝了半碗，忽然，母親覺得有什么東西順著大腿流出，一看才知，竟然是羊水破了，可距離孩子出生的日子還有兩個月，母親讓房里的丫鬟翠云立刻去城里找產(chǎn)婆，令另一個丫鬟碧芙立刻去請父親。但當(dāng)母親輾轉(zhuǎn)于床榻時，翠云卻回來說，此時也趕上了大夫人生產(chǎn)，城里的產(chǎn)婆都被叫走了，而碧芙也說，老爺此時在大夫人房中，哪兒都不愿去。這時母親才明白，柳惠湘端來的不是打胎藥，而是催產(chǎn)藥，母親還有兩個月才會生產(chǎn)，她這是要讓母親一尸兩命。只是，柳惠湘沒有想到母親腹中的孩子生命力是如此的強，竟然在一個廚娘的幫助下順利出生，而那個孩子就是我！

　　“可柳惠湘為什么不在母親你剛懷上我時就讓你打掉我呢？”我不解的問母親。“家族都是傳男不傳女，立長不立賢。雖然柳惠湘比我早懷胎兩個月但她還是擔(dān)心自己懷的是個女兒，萬一我生的是兒子，對她而言，是百害而無一利，但如果太早打掉我的胎，一來老爺會懷疑，二來，她想要的，還有我的命！”我望著母親，不知道該說什么。

　　從那日起，我?guī)缀跻荒甓家姴坏礁赣H幾次，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我只希望我能夠快點長大，大到足以保護母親。可是，我十四歲的那年，父親突然下了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卻影響了我的一生。

　　過去我只知道高祖皇帝出身貧寒，忌諱名門大族，因而沒有重用父親，卻不知高祖因為父親江南首富的身份下了一道圣旨，蘇家嫡女蘇盈謙恭賢淑，被選入宮，做太子劉義符的秀女。名義上，這是皇恩浩蕩，對我蘇家天大的恩賜，其實，武帝是想借蘇盈制約父親。深宮險惡，父親不忍讓他的嫡女入宮受苦，便決定讓我代替蘇盈入宮。我告訴父親，讓我進宮可以，但我要母親幸福平安，不能受半點委屈，父親應(yīng)了。我想，這樣也好，我終于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保護母親了。

　　為了讓我成為“合格”的蘇盈，我原本平靜的生活開始改變。每日，我都要彈琴，學(xué)舞，讀書，此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項，看兵法。父親告訴我，后宮兇險異常，為了自保，學(xué)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我進宮那日，整個蘇府的人都出來送我，陪同我入宮的，還有一箱箱財物。這讓我覺得自己終于是蘇府的小姐了。那天，父親第一次用帶有情感的目光看我，只是，那不是愛，而是愧疚。而母親，哭的泣不成聲。唯獨柳惠湘與我的妹妹，真正的蘇盈，笑靨如花……坐在車上，耳邊響起了母親的話，“緣兒，深宮中，人心險惡，雖然為了入宮，你已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但如果你沒有把握能保護好自己，那么，就收斂鋒芒，如此，才能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