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裂縫

　　我就這么仰躺在床上，房里關了燈，我卻依舊睜著眼，然而深愛著的精致的裝飾物我一樣都看不見。就這么對著一片望不到底摸不見盡頭的漆黑，我的腦海中盡浮現起先前的一幕幕。

　　談話的結果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以為在我說我再也不會是她的朋友再也不會跟她共同進退的下一秒，按照葉琳那種敢愛敢恨的性格絕對是立馬指著我的鼻子瘋狂地罵出“施瑯你個混蛋”諸如此類的話，甚至于惡狠狠地贈與我一個響亮的耳光。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們兩個人都相當鎮定，她也只是在聽到之后定了一下，眼角沒有閃亮的淚花，同時接下來她便恢復往初的自如。而我，也沒有自己預料之中的那種不舍與悲戚，胸前沒有窒息感，腦子里更沒有任何挽留的想法，嘴巴甚至按照先前的預演排練無比順利地把那帶著利刃鋒芒的字詞吐了出口，很自然很流暢，順利得不可思議。我覺得我自己足夠殘忍，然而我卻似乎依然看不見那個倔強的葉琳被我傷得遍體凌傷的模樣。

　　現在我是高三，我跟葉琳認識的時間，不到三年。我自以為我已經完全投入這份看似比金堅比玉固的深刻友情之中，因為我們至少一起走過了兩年多的時間，經歷了許多我未曾想象過的事。但事實上似乎我并非如此。我還是跟以往的十幾年一模一樣，還是跟對待以往的每一個人一樣，我可以輕易進入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世界，把自己融入其中，但與此同時，我也能夠隨時抽身。

　　所謂不去愛，就不會有恨。因此我可以輕易踏入，但不會輕易投入。

　　我記得我們初始時輕輕松松地相遇，爾后愜意地相處著，在我賺得一陣歡笑后，最終是決定絲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簡直像一片任性到底的烏云，根本不管帶來的暴風雨會給人引來怎么樣的傷害。用這樣令人發笑的比喻自喻，聽上去倒跟我百分百相符。

　　葉琳說過，看不懂我這個人。我也可以說，我也根本沒能耐看懂葉琳這個人。我們兩人早過了十四五歲的懵懂年紀，誰都看得清現實的殘酷無情，誰都知道夢想這樣東西不是輕易就能夠追逐得到的。我不會也不習慣把夢想掛在嘴邊，我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能耐，于是便埋頭去做（我承認有時我是努力給別人看，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做出來的成績就算不太好自己的心里也多多少少會覺得有些安慰感，稍微得到別人的贊賞會更添我的滿足感；與我不同，葉琳的計劃始終比我周全得多，至少她不會像我，只在腦子里粗糙地列好計劃，至于什么時候會記起這些條條框框，根本無答案可循；她努力，但絕對不像我會做給別人看，做出來的成績不理想，她總歸內疚，但不完全遮掩，在這點她足夠坦蕩，也是我欽佩的一點。她會跟一群人鬧得很歡，但在過后會板著臉跟我說很多話。我自認記性不好，但至少她那種狂歡過后帶著不可抗拒的孤寂的表情，這一輩子都會印刻在我的回憶里，任由歲月沖刷，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

　　就是這么兩個性格截然相反的兩個人，彼此的相處中沒有裂縫，這也是完全沒有可能的。換一個角度來說，也許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裂縫，比我們分別相處過的每一個人都要大。我從來都沒有自憐自艾的興趣，向來是愛自己多過愛別人，她卻由始至終都覺得她承受過同齡人從未嘗試過的困苦跟煎熬（雖然事實如此）；我可謂是沒心沒肺，至少在很多方面我會毫不忌諱直言快語，絲毫不理會別人的感受，然而她可以在細致之處做得精致好看，讓人舒心；我不會輕易把心里話說出口，書寫或者敲打鍵盤才是我的習慣，然而兩個人深交之后她在我耳邊用那種半哽咽的語氣說的一句句話，時?；匦谖叶?，盡管如今聽著似乎不盡清晰，盡管如今已經相隔甚遠。

　　這夜黑漆漆的，似乎滲進了我的心房。我當初以為她的美好構想我也能幫忙實現，我以為我們真的會憑自己的努力整到第一套車第一套房，我以為我們在某一天真會買到屬于自己的鉑金戒指，刻上屬于自己的名字花紋，我以為我們真的可以走過我們想走的地方，看我們想看的風景。但這一切，都只是我以為。沒錯，分開是我提出的。就這么直愣愣地盯著完全看不清的天花板，這時我是覺得我如此卑鄙。我承諾過我不會是先說離開二字的人，但事實上我如今的行為徹徹底底地違背了那時候的諾言，往昔的許誓在此時此刻是顯得如此脆弱。然而這并非是我的一時沖動，她也曾經做過類似的事，對于那樣的瘋狂我的回應，首先是竭盡全力去挽回，在第二次瘋狂時自己竟也決絕起來。然而這一次決裂是由我挑起，同時我也不打算撿到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我們就這么干脆利落地回歸原地，恢復簡單明了的同窗關系，我自己就這么又一次放棄一個能夠信任的人。

　　我轉了一個身，把被子抱在了懷里，用的力氣很大，似乎懷里的那人是她，我也試過惡狠狠地將她揉進懷里。我問自己這樣的分手理由是不是太幼稚太無知。固然，僅僅憑她計劃比行動更漂亮這樣的借口，真的能把兩個人的關系撇清？或許不能——不，是絕對不可能。但就算不可能我也得硬著頭皮這么繼續下去。我并非受不了她的性格，我的忍耐力是足夠好的，但是我始終覺得我們彼此再這樣繼續下去，我放棄的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的信任，還有對未來的信任。

　　喂，你說我們還能走多遠。

　　葉琳不止一次問過我這句話，我知道她的不安感比我的要強烈一千倍一萬倍，她需要的安全感像一杯破損了一個孔洞的水杯里的水，需要不斷不斷地添加填滿，才能保證它不會干涸。對于此，我每一次每一次的回答幾乎都相同，我說我們會走到我們離開的那一刻，盡管這賺到了她的信任跟心安。然而這種話語永遠是安慰大過承諾，隨手拈來的話，有時連我自己都不信，她卻深信不疑了。

　　可能我的卑鄙程度不止我自己想象的那么多，我知道她的弱點，適時給過我能給的溫情，雖然回應平平，我卻清楚地知道她已經陷到了哪一步。我不敢說我對她沒有絲毫的依賴感，但是至少我能夠輕松地抽身，我在離開時還能夠擁有自愈的能力。她似乎不同，時間才是治愈她的最好藥品。我不敢說我的離開會帶給她毀滅性的疼痛，但是我確定，她的疼痛不會比我的少。

　　我深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的指尖有些顫抖，猶豫著摸上了自己的臉，沒有料想中的淚水，只是覺得手冰涼得很?？赡芪艺娴氖莻€冷血的人，朝夕相處了近三年的人說走就走，一點痛苦的樣子都沒有，是不是顯得太過絕情太過狠毒。然而無論是面對她的哪一種控訴，我都下定決心毫不保留地接受。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夠把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裂縫，稍微填補一下，盡管打算離開，打算不再回頭，盡管這樣的彌補對于已經說出分手的兩個人只是徒勞。

　　夜很靜，沒有星星的影子，也沒有月光的清冷，就連時間流逝的腳步，我也聽不清。我不敢想象，她現在究竟是跟我一樣躺在床上難以入眠，還是開著燈怔怔地對著我們以往的對話以往的文字交流?？赡?，我們腦海中都保存著對方的身影，但很明顯，如今我們再也不可能重新走回同一個地方，一起重新出發了。

　　我把被子卷在自己身上，習慣性地蜷成了一團。我曾經以為朋友就是嘻嘻哈哈，能在一起鬧的那種人，但到了十五六歲的年紀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錯了，完全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我也曾經以為葉琳是我十幾年來第一個真正跟我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朋友，但明顯不是，我們的差別太大，甚至于共同追求的東西，努力的方式的距離，長得蒼白無力。

　　癡傻傻地笑了一聲，不悲不喜。我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玩完兒了，對于她，不過是少了一個能壓馬路的人；對于我，只不過少了一個能信任的人。完全閉上了眼，我打算逼迫自己好好睡一覺，盡管明知道這一夜的夢會很長，會充斥著她的身影，但這些又有什么關系呢？我說了要分手，我說了我們再也不會在一起了，就算夢里會一直一直地看見她，但我還是了然地知道——我的生活，關于她的那一部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豐滿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