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Chapter 01

　　我叫夏末。她對他說。

　　記憶中的小鎮(zhèn)有條河。河中心水流急湍處有座水磨坊。

　　青磚紅瓦的房子建在沉厚的木質(zhì)基座上。木基外壁的緣層由于歲月的風(fēng)化已露出了剝蝕的枯黃。木基下有四根圓形柱樁。整個水磨坊就靠這四根木樁的支撐屹立在河面上。木樁因長年浸在水里，濕氣重，紋絡(luò)堅實的樁身已有了許多蛀蟲腐蠹后留下的凹凸痕跡，看上去就像小鎮(zhèn)老人臉上的斑點。雖已衰老，但四根木樁還是牢牢地托著水上的磨坊。這種孤孑挺立的姿態(tài)，有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最后這句話是夏末父親說的。夏末的父親是一位博物學(xué)家。差不多10年前的一個傍晚，那個年輕的博物學(xué)家來到了這座東部沿海的小鎮(zhèn)。暮色黃昏，炊煙裊裊。這個身在都市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年輕男人倉惶地就愛上了這兒。磨坊下的流水是如此清澈，如此寧靜，仿佛是從古人蕭淡水墨里涓涓流出。一種古樸而近于虛緲的美。

　　停止了追逐的腳步，他留下來了。很自然地，他愛上了這里的小鎮(zhèn)姑娘。一個叫白菰的女孩也愛上了他。他們結(jié)了婚。一切就像童話故事般簡單而毫無破綻。

　　不久后，他們有了孩子。一個女兒。因出生在農(nóng)歷夏季的最后那天，他為她取名夏末。女兒的到來本是件喜事，可這位年輕的爸爸卻在女兒出生后的兩個月就離開了小鎮(zhèn)。

　　他給妻子留下一封信。信中他表達了自己的迷惑。剛開始，他是愛上了這里。可時間長了以后，他漸次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單調(diào)而近乎靜止的生活讓他感到喘不過氣。以為愛情是偉大的，婚后柴米油鹽的瑣屑黯淡了那些千古流傳堆積出來的旖旎美麗。孩子是愛的結(jié)晶。可當(dāng)這么個鮮活的生命捧在他掌心的時候，他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無措與慌亂。他甚至有些厭惡女兒那種滿身的奶氣……

　　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個樣子。所以，他要繼續(xù)流浪，繼續(xù)追逐……

　　一個沒有落日的黃昏，這個年輕的博物學(xué)家就像來的時候那樣走了。

　　白菰本是個溫柔剔透的女孩，就像水面綠萍上的白菰米那般澄靜柔白。她是真的喜歡那個來自陌生城市帶著幽幽疏離氣質(zhì)的年輕博物學(xué)家。她不怪他。她只是等他。默默地等。她相信他會回來的……

　　一天。兩個月。三年。

　　3年在小鎮(zhèn)看不見流動的時間里是何其漫長。

　　漸漸地，她開始放棄了打扮自己。她再不會穿著最美的裙子站在柴米河邊的白石橋畔，等著那個披著落日余暉的歸人。她的脾氣變得暴躁，時常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人爭吵。

　　她開始討厭自己的女兒。每當(dāng)她想起那個人的夜晚，她就拼命地打女兒，而那個還不滿3歲的女兒卻是死倔死倔的——每次挨打都不出聲，只是在夜色里睜大了淚眼看著她。

　　一雙漆黑的氤氳著朦朧水霧的大眼睛。

　　她討厭這個女兒。在她單純的認知方式里，她總認為是女兒的出生嚇跑了父親。因為這個叫夏末的女孩落地竟是不哭的。在小鎮(zhèn)人的習(xí)俗里，孩子出生不哭，是個不好的兆頭。這是個命硬的女孩。

　　可每當(dāng)她在昏暗中撞上這雙熒熒眼睛時，她就再下不去手了。他的眼睛也是這樣：漆黑的瞳仁夜色般純澈而沒有雜質(zhì)，目光深處總暈著種濕濕的感覺，有點內(nèi)閉，有點清高，還有點傷戚，讓人看了心痛痛的。本質(zhì)上，他們是如此相似。

　　每到這個時候，她淤積在心底的恨意便會瞬間崩潰。她放下手里還沾著黏膩血跡的麻繩鞭子，抱著女兒放聲大哭。而這時，夏末也不會拒絕地推開她，只是默默地讓她抱著哭，但夏末自己卻是不會哭的。等她哭完睡著了，夏末便會掙脫她的懷抱，一個人離開這個帶著濕濕水氣的老房子。

　　她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小鎮(zhèn)前頭的那座水磨坊。

　　這座水磨坊是什么年代建造的，夏末不知道。反正她出生的時候它就存在著了。十多年來還是那么孤絕地佇立在水面上，冷眼旁觀著周遭世界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

　　滄桑的姿態(tài)，也漸漸有了種悲憫的意味。

　　科技的進步讓水磨坊早已喪失了它原初的價值。周圍早已荒廢。原本鄰里輻輳稻米流脂的熱鬧景象化作了記憶，鐫刻在那兩扇粗重臼石的冷硬斜紋里。夏末卻很喜歡這里。因為這里荒僻，沒有人會看到她。

　　然而，今天她用力推開那扇緊閉著的木門，借著幾縷夕陽余光，那個倉惶的身影冷然撞入了她的眼眸。一個比她大點的男孩正在石磨的臼口里努力地掏著什么。斜眼望去，她發(fā)現(xiàn)石磨邊的男孩卻也在冷冷看著她，清冽而陰郁的目光里帶著種不安的警惕。

　　夏末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陌生男孩懷里抱著一沓大面額的紙幣。男孩陰沉的目光還在冷厲地審視著她。夏末也冷冷看著他，并不回避他那鋒冷而有些挑釁意思的目光。

　　有些昏暗的磨坊內(nèi)，彌漫著不安和沉寂。腳下清澈的河水在潺湲流淌，偶爾激起的水花破碎聲此刻也清晰可聞。暈黃的夕陽余光，將他們的倒影在水面上拉得很長。

　　過了一會，男孩陰沉的目光有些變幻。他走到夏末身邊，從懷里抽出兩張粉紅色紙幣扔在她身上。別告訴人。語聲冰冷，變幻的目光里流露出明顯的威脅。

　　快速從她身邊擦過，走了。

　　水磨坊內(nèi)，風(fēng)激起她的秀發(fā)，打在臉上，一陣冰涼刺痛。

　　幾天以后。夏末又看到了他。還是在水磨坊。

　　他躺在磨坊內(nèi)的地板上輕撫著傷口。刺鼻的化學(xué)氣味在周圍陰冷霉?jié)窨臻g里慢慢彌散。落日的斜光透過木質(zhì)窗欞從他臉上掠過，側(cè)臉蒼白色線條清瘦而蕭瑟。

　　滿身是傷。一道長而深的暗紅淤痕靈蛇般蜿蜒在他好看的額角上，帶著紫褐色毒液延伸進凌亂的長發(fā)里，有些詭異，有點怵目。

　　沒有理他。夏末轉(zhuǎn)身便要走。剛走出水面那段搖擺不定的浮橋，尚未到岸，她卻又折回了身。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再說這地方本來就是她的，憑什么他來了她就得走？雖然她很討厭被人在旁窺視的感覺，可她畢竟還是回來了。

　　她坐在一個比較暗的角落，扯著裙擺遮覆住裸露的小腿。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的傷口。但他還是注意到了，雖然他并沒有刻意抬頭去看她。他們都是同樣敏感而脆弱的人。

　　潮濕狹仄的空間內(nèi)又是一片昏晦的沉默。時間仿如腳下的流水在他們身邊各自流逝。兩個人都低著頭沒有說話，彼此固守著心的距離，不敢靠近。

　　終于他還是要走了。擦身而過的瞬間，似乎又有什么東西落在了她緊繃的裙擺邊。她沒看。透過那酸澀的刺鼻化學(xué)氣息，她知道是藥水。一瓶紫藥水。

　　她仰起頭，瞪著他。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眸，氤氳著薄淡霧氣。潮濕的感覺。孤獨而倔強。

　　不要可以扔了。他沒有看她，停頓了一會，徑自走出木門。

　　在他走過那段浮橋即將上岸時，她追了出去。飄搖的落日光線下，他止住了腳步，沒有轉(zhuǎn)身等著她。

　　以后別再偷了。她扔回給他的不是紫藥水，而是兩張粉紅色紙幣。

　　夕陽下的單薄身體微微顫抖。彎腰撿起腳邊的兩張紙幣。他站起身。沒有回頭。走了。

　　藥水不要涂太多。會燒壞皮膚。

　　晚風(fēng)里他的聲音有些低沉，雪花般滲過肌膚溶進心里。

　　小鎮(zhèn)中心的青石板道上。兩個清瘦的背影被斜陽光線拉得很長很長。

　　暮色初濃。街道兩邊的店鋪貨棧都已次第亮起了燈火。朱漆門廊上懸掛著的古老匾額，在橘黃色光線里，靜靜俯看著街上的行人。淡淡木質(zhì)色澤，很溫暖。

　　人跡稀疏的青石街上，他們瘦長的背影顯得些許寥落。女孩身上的白棉布裙子，微微展動，在暖黃色光線里劃出清冽的弧度。一種隔絕塵俗的凌厲。男孩長發(fā)凌亂遮住了左臉的眼睛，面色蒼白，側(cè)臉線條突兀鋒利，在夜色里流露出一種桀驁陰郁的氣息。

　　一前一后。沒有并肩。只是向前走著。

　　一家錄像廳門口。他們停住了腳步。

　　逼仄擁擠的小房間里，充斥著劣質(zhì)焦油和隔夜汗水混合的味道。他們個子小，擠不過別人。在靠邊角落的兩個凳子上坐了下來。

　　一張17英寸彩色電視機，擺放在老板平時吃飯的桌子上。《環(huán)游世界80天》。1956年大衛(wèi)·尼文主演。很老舊的片子。畫面有著十分明顯的膠片質(zhì)感。大家看得都很開心，不時傳出沸騰般的哄笑。夏末也跟著在笑。雖然她根本看不清楚那些滑稽而充滿異域風(fēng)味的畫面。慶余也在笑。他對電影里別人的世界從來都沒有興趣，只是看到她笑，他就笑。笑得簡單，沒有余飾。

　　過了會兒，她索性抱著膝蹲在凳子上看。前排那人，相對她來說太高了，坐著根本看不見。慶余看著她踮起腳尖努力而認真的樣子，黑而冷的眼眸中再次露出了笑容。是憐惜，也是放縱。他拍了拍前面那個染著黃頭發(fā)的青年，我妹妹個子小，看不到，想跟你換個位置？

　　憑什么？那個黃頭發(fā)青年看他只不過是十幾歲小孩，瞟了眼邊上的夏末，驕橫地說。一陣嗆人的煙味從他口中鋪面而來。她個子小，在前面又擋不到你。慶余解釋，隨手遞過去一包煙。那人接過一看，555牌，隨即轉(zhuǎn)過笑臉，好。

　　夏末坐到了前排。

　　黃頭發(fā)小青年叼著555煙，拍著慶余的背訕笑著。行啊，小朋友，這么點兒，就會泡馬子了。

　　慶余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她是我妹妹。瞥一眼夏末，她正緊緊盯著屏幕上的印度公主，看得出神。似乎社么沒有聽到。

　　好。妹妹就妹妹。干嘛生氣。他站起身，看著慶余。我有事。你們慢慢看。說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