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等你回來的。”
執手顧盼,香帳緩緩合攏來。
這男子面龐溫潤如玉,眸底卻凝了一團濃釅得化不開的墨。網巾似兜不住委垂的青絲,祥云滋蔓,湲湲淌過那一身明黃色的江綢中衣。
床腳的木塌上,是兩雙緞面的靴子。夭桃一般的嫣粉與明黃面子白底子的皂靴交疊纏綿,旖旎無邊。
“錦鸞,等我凱旋!”鏗鏘之語自他唇間吐出。
“嗯。”她點點頭,將手指深入他纖長潤華的指縫間,指腹幾乎是陷進了他的手背。
“見浚[注1]已經兩歲了,我仍然沒有將他冊封為太子……你知道的……好好調養身子,等我得勝歸來……”
“阿鎮……”女子埋入他的懷里,婉聲道,“錦鸞在宮里為你日夜誦經祈福。”
他望著她,粲然笑意盛放,一如那漫天的星子倏然間沉淀在那方墨染的深眸里。
女子的一雙翠眉隨著她俯下的飛云髻,深深埋入他的胸膛,流盼的清眸卻待著他遲遲未落下的吻。
似是不忍驚擾她一般,朱祁鎮溫然一笑,漸漸低了眉眼……
本是旖旎絕塵的風光,倏忽間,卻好似刮起了滔天的颶風。這颶風來得既快且狂,它伸出狂躁而粗糙的的大手,硬生生的將這臥榻上相擁的兩人扯開了。
“啊”的一聲,女子似被颶風扔到了空曠的荒野。
“阿鎮,阿鎮,你在哪兒?”她著急了——因為,她看不到他了!只在須臾間,她的臉便腫了起來。
她吸了口氣,捂著臉,只露出眉眼,在颶風過處拄著扶老踽踽獨行。
風很大,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在,她總還未有陷入虛空——拄杖處,篤篤有聲。她方定下神來,在那一片煙茫中摸索。然而,不知道尋了多久,那個長身玉立的身影,她都無所見。
“阿鎮,阿鎮!”滿心的憂焚盡皆化作喉間的震顫、唇邊的嘶吼。
沿著風向,漸漸地,她走過了一片葳蕤的草木。
撥開勾絆住衣角的九重葛,她渾然顧不得自己的手指已被這針刺劃開了數道鮮紅淋漓的血口。
她有些著急,她似乎聽到了不遠處蕩來的語聲。側耳聽去,那憤怒而粗重的聲音立時灌滿了雙耳——
“媽的,本以為你奇貨可居,老子一直待你不薄,好吃好喝的給你供著。結果,你居然成了個不值錢的太上皇!好吧,我放你回去便是,你的好弟弟居然連使者都不派來!什么意思?你現在不就是個朽爛了的蹴鞠么?你的弟弟不要你,你的臣民也不要你,我也懶得養你!”
“給您添麻煩了,我也早不想茍活于世了。你殺了我吧!”一個聲音淡漠逸出,那里面帶著幾分慵懶的疲憊,更有……厭世的絕望!
啊,是他,是他!
女子的心一下子被揪得緊緊的!萬千憂懼如狼奔豸突一般在她心底沸然沖開,像是要躍出胸腔似的。
他說什么來著?要他們殺了他?哦,不!阿鎮,你不要做傻事!你是我的夫,你是我大明的帝君!
她卻沒有聽到他一貫溫柔的回響,半個字都沒有!
難道,他在另外一個世界?
女子著急了,怒睜著她僅剩的一只不算明眸的眼睛,在颶風中團團轉著,卻似壓根找不到方向來踏進那個世界。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耳邊不斷復沓著他的絕望,激得她驚慌不已,幾欲瘋癲。
但聽得,那個暴怒的聲音喝道:“這可是你說的,對不住了,朱祁鎮!”
啊!不!
她似乎聽到她喉管里的破音。她著急了,擎起扶老便向著前方的迷霧打去。這么一著力,迷霧竟然隨之破開,豁然分明的現出一個身形。
血花妖冶,分明綻開胸前,炫目的一朵!血光灼目,直刺得她的獨眼瑟縮了幾分!
扎在花蒂的彎刀上兀自淌著鮮紅的雨滴,那雨滴沿著削薄的刀刃匯成了千萬條赤紅的瀑流,在他的身前傾瀉而下,爭先喧豗,似震出了萬壑雷聲,轟隆作響!
阿鎮!
她忍不住嚎哭起來,淚水卻在那天旋地轉間,翩然如蝶……
“娘娘,娘娘!您快醒醒,您快醒醒!您別嚇我!”淺荷的一臉憂色,輕輕搖著在夢里厲聲嘶吼的錢太后。
這是接到圣旨后,移至南宮靜養的第一天!
南宮又名崇質宮,是先皇朱瞻基外出野游時偶爾落腳的地方,位于紫禁城西南五十里。此處極是僻靜,人跡罕至,卻是昔日里正統帝與錢皇后春游之所。以今日的情境,淺荷擔心她的主子會睹物思人,便趁著她入睡之后,緊挨著吉慶軒的門口睡下。
未料時至三更,她便被錢太后歇斯底里的驚呼聲給震醒了。淺荷忙奔進房內,順開被她攥得皺作一處的一扇紗縵,再圈起她的身子,一壁替她擦著臉上涔涔而出的汗露,一壁輕聲呼喚。
然而,依然沉陷在夢魘中的錢太后似乎毫無知覺,淺荷一急,便拼力的搖起她來。
一股深入肌理的刺痛霎時間由淺荷的指甲嵌入人中,蜿蜒如蛇。
在劇烈的震顫與驚悸之后,錢太后終于睜開了她的一只淚眼,驚惶不定的看著眼前把扶著她的淺荷,口中兀自“阿鎮”“阿鎮”的呼著。
淺荷噙著淚,輕輕地拍著她的肩,唇角用力揚起:“娘娘,您別急。您方才只是做夢了。”
夢?
錢太后的眼睛驀然瞪大了,她眨了眨眼,看看身前含笑的淺荷,顫栗的唇角終于抖開一點笑意:“是呵,這只是夢而已……只是夢……夢……”
二人靜默無語,各懷心事。
淺荷望了望窗前的月輝,柔聲道:“娘娘,時辰已經不早了。我給您換身衣服,您再好好睡一會兒,好嗎?”
“不用了。”錢太后搖了搖頭,滑進被子里,蜷起她那唯一一只尚有知覺的腿來。
“奴婢替您換身衣服吧。您看,要是您不顧著自己,這一著了涼,身子只會越來越差的。咱們上皇回來了,不知該怎么心疼了。”
是呵,他會心疼的!
心念一動,錢太后便信服的由了淺荷給她換了中衣,拭了身子,而后,緩緩地合上了眼……
四合闃寂,新月斜在老樹枝頭,安靜的覷著暖閣里這一主一仆。疾風過處,鶯聲疏落,桃紅微顫,偶有香氛濾過窗紗,捎來醺人醉意……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注1]明英宗朱祁鎮長子朱見深,初名朱見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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