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和諧號城際列車以后,天津至北京的120公里距離,被縮寫為30分鐘,以小紅字的方式時而跳動時而停歇地屈居在每節(jié)車廂盡頭懸掛著的橫條型熒屏里。
梁雨欣急如星火。梁雨欣火燒眉毛。幸虧城際列車速度快!
按說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人應該是沉靜的,是恬淡的,是吃過見過因而處亂不驚的。尤其一個文質彬彬戴著金絲眼鏡的風姿卓約的文化人,應該更加穩(wěn)重,才是常態(tài)。而眼下的梁雨欣卻眉頭緊鎖,嘴唇緊呡。因為事情緊急,所以她不能不急。
梁雨欣是天津人,長期在北京上班,是一家報社的社會版主任記者,所以,每個星期都要坐一次城際列車,看望天津的父母和回京居住。但她這次回北京不是因為上班,而是接了年近八旬的父親來北京參加天籟國際拍賣公司的春季藝術品拍賣會。更準確地說,是請老父親看看此次天籟春拍預展中亮相的翡翠扳指是不是爺爺當年經(jīng)手過的那枚扳指。老父親早先說過,爺爺曾經(jīng)圍繞翡翠扳指發(fā)生過一系列驚心動魄的血與火的故事,只可惜老父親沒有把爺爺說過的話形成文字,只是變成一個概略的傳說。老父親說,如果那枚扳指存在,便具有十分重要的歷史文物價值。
如此說來,這枚扳指根本就不應該進入拍賣會,不應該進入流通領域!
梁雨欣是在天籟公司送交一份春拍預展稿件的時候知道翡翠扳指這件事的。稿件中對這枚翡翠扳指的介紹與老父親過去的講述基本一致。她在預展的那天趕過去看了那枚扳指,蔥心綠,晶瑩剔透,沒有一絲瑕疵,行家叫一汪水兒或一口氣兒,“種”十足的老,“水頭”十足的好,的確是上上佳的佳品。當時梁雨欣就想回天津把老父親接來一睹此扳指的風采。但因為報社有事被耽擱了。她只能在天籟春拍開拍的這天將老父親接來,親自到現(xiàn)場參加拍賣會,屆時親眼目睹一下這枚被爺爺講述過多次的扳指的廬山真面。
天籟公司的稿件上說,這件“翡翠扳指”來自清宮廷,乃乾隆之后嘉慶皇帝之物,相傳大臣和坤倒臺在和府抄家所得,后經(jīng)宮中太監(jiān)之手流于民間。和珅的利欲熏心和貪得無厭空前絕后,嘉慶皇帝早就想除掉和珅,只是因為太上皇乾隆喜歡和珅,嘉慶便沒法動手。嘉慶四年正月初三乾隆駕崩,正月十三嘉慶帝便宣布了和珅的二十條大罪,下旨抄家,一下子竟抄得白銀八億兩。當時清廷每年的稅收,也不過七千萬兩。和珅所匿藏的財產(chǎn)相等于當時清政府十二年的財政總收入?!昂瞳|跌倒,嘉慶吃飽”的俚語便沸沸揚揚地傳播開來,一傳就傳了幾百年。這枚扳指來自和珅貪占的財產(chǎn),被嘉慶帝接手后一直視為珍品戴在手上天天把玩。后來是因何流落到太監(jiān)手里,又流落到民間,天籟公司不得而知,梁雨欣自然也不得而知。
還沒有穩(wěn)住心神,城際列車已經(jīng)到了北京南站。梁雨欣立即攙起老父親下車,然后打的駛出北京南站,按照天籟公司指定的地點,來到東三環(huán),巍峨的氣勢泱泱的國貿(mào)大廈的多功能大廳。因為路上堵車,遲到了一刻鐘,拍賣會已經(jīng)開始。梁雨欣對門口保安亮出記者證以后攙扶父親進入會場,坐在了最后一排。前面一件拍品是齊白石的畫作《蝦》,前臺背景幕布上打出了齊白石原作的照片,非常清晰地展現(xiàn)了其畫作的風采。最后以2800萬成交。梁雨欣和老父親對齊白石的作品并不上心,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那不是他們關注的焦點。他們急于知道的,就是那枚翡翠扳指會不會上這個拍賣會,以及會拍出多少錢,還有,原先持有扳指的人和眼下買下扳指的人究竟姓甚名誰。
想不到下一個拍品即是翡翠扳指。一個穿紅緞子旗袍的年輕漂亮的女服務員端著托盤娉娉婷婷走上前臺,將托盤里一個不太大的藍色錦盒呈給拍賣師。戴著雪白手套的拍賣師接過來,將盒蓋打開,傾斜著錦盒將里面的翡翠扳指向所有觀眾展示。此時梁雨欣注意到拍賣師的挺括的藏青色服裝,單排二扣,平駁領,下擺園角,二只暗胸袋,袖口假眼四個訂看扣四粒,兩邊雙開叉。既十分養(yǎng)眼,又與其梳理得十分熨帖的頭發(fā)和笑吟吟的面容十分搭調。背景幕布及時打出了翡翠扳指的放大了若干倍的清晰彩圖,扳指的綠顏色十分鮮艷,外觀光潔圓整,沒有一絲損壞和瑕疵。
拍賣師口齒伶俐地簡單介紹了此扳指的歷史傳承,便從300萬起價開始拍賣。
“300萬,有沒有?”
會場上的三四百個座位里一下子有三十幾個競買者快速舉起了牌子??雌饋磉@都是懂行的人,因為他們那么快速,幾乎沒有思考。這個情況自然提示了拍賣師,他立即就把價格調高了。
“400萬,有沒有?”
三十幾個人繼續(xù)舉起牌子。
“500萬,有沒有?”
這些人繼續(xù)舉牌子。
“600萬,有沒有?”
拍賣師不厭其煩地叫賣,舉牌者不厭其煩地舉牌,似乎與拍賣師有著某種默契。最后一直叫到“3000萬”的時候,仍然有兩個人在舉牌子。
“3100萬,有沒有?”
還有兩個人舉牌。
“3200萬,有沒有?”
會場上只剩下一個人舉牌了。梁雨欣注意到,其號牌是96號。
“3300萬,有沒有?”
沒人舉牌。
“3300萬,兩次!”
不再有人舉牌。
“3300萬,三次!”
仍舊不再有人舉牌。
“祝賀第96號競買者,3200萬成交!”
拍賣師舉起手里的木錘,“啪”的一聲脆響,砸在手邊小桌上的托板上。一錘定音。會場里猛地響起熱烈的掌聲。人們似乎對這個“3200萬”的天價很感刺激。漂亮的女服務員端著托盤拿走了翡翠扳指,換上新的拍品。
老父親瞇起眼睛看著前臺,語氣十分肯定地對梁雨欣說:“從其文字介紹,和現(xiàn)場實物看,我判定這枚扳指就是你爺爺講的那枚扳指?!?/p>
梁雨欣問:“接下來我們應該怎么辦?”
老父親道:“到后臺找他們主辦單位去?!?/p>
兩個人遂來到后臺辦公室,找到了主辦方領導。結果主辦方領導說:“你們有話可以到天籟公司去講,不要在這里影響我們的工作。今天有一百多件拍品需要拍賣,時間很緊?,F(xiàn)在的拍賣正在進行當中,我們不能分心?!?/p>
他們正要離開,恰巧“96號”競買者來到后臺辦理交割。梁雨欣急忙客氣地拉住“96號”,掏出記者證示意了一下,問:“請問先生,您貴姓?”
“96號”很不友好地說:“問這個有意義嗎?他們愿意賣,我愿意買,眾目睽睽,難道這里面有什么問題嗎?”
梁雨欣道:“問題倒是沒有,我只是想知道您的尊姓大名。您經(jīng)過這么多輪競爭以后競買成功,畢竟值得祝賀不是?”
“96號”鄙夷地撇了撇嘴,說:“你是記者我也不想說出我的真名實姓。你即使去問拍賣公司,人家有明文規(guī)定,為競買者保密,也不會告訴你。”
此時梁雨欣的老父親在一旁咳了一聲插了話:“我說你這位兄弟,說話別這么沖。這枚扳指后面有故事,是涉及抗戰(zhàn)的?!?/p>
“96號”仍然態(tài)度生硬地說:“抗不抗戰(zhàn)與我有什么關系?我來參加競買,是遵從我們公司老板的指令,是代表我們老板。你們問我姓甚名誰有什么意義?竟然還扯上什么‘抗戰(zhàn)’!”
梁雨欣強作笑顏,正要駁斥他,老父親卻搶在前門再次開口了:“我說96號,你這個人是怎么回事?你對抗戰(zhàn)有意見是不是?怎么一提抗戰(zhàn)你就來氣?沒有中國人民艱苦卓絕的抗戰(zhàn),能有你的今天嗎?”
“96號”更加來氣了:“你們甭給我上綱上線!老實告訴你們,我現(xiàn)在就在日資企業(yè)里當雇員,這是國家政策允許的。我沒生在戰(zhàn)爭年代,我對日本人沒有成見。誰給我開工資我就給誰干。我就是小小老百姓。我天天得為衣食住行奔波。沒工夫跟你們磨牙。對不起,請讓開,我要辦交割?!?/p>
梁雨欣還是勉為其難地做出笑臉,說:“我理解你,咱們還是坐下來好好談談,然后你再辦交割不遲?!薄?6號”卻非常不耐煩地一把拂開梁雨欣,徑直往屋里走。此時老父親就火冒三丈了。按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越矩”,年近八十的老父親不應該有這么大的火氣,怎奈他對他的父親——梁雨欣的爺爺感情很深,對爺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血與火的年代沒法忘記,甚至十分糾結。他一把扯住“96號”的胳膊,說:“我想不讓你辦交割,你就甭想辦!咱們先到北京市文物局去一趟,聽我把這枚翡翠扳指的來龍去脈說說,人家讓你辦,你才能辦!”
“哎喲喂!”“96號”非常無奈地閉上眼睛,一聲長嘆。這時天籟公司的領導走過來問:“怎么回事?你們在這里吵嚷什么?難道不知道我們在工作嗎?”
“96號”見來了救兵,急忙訴說了自己想馬上辦交割,而梁雨欣這兩個人死纏住不放的情況。天籟公司領導見此也有些無奈,把這三個人領進另一間屋,說:“這間屋是專供討論的小會議室,你們談吧,談好了咱們再辦交割。免得把老先生急個三長兩短的。”
三個人便進了小會議室,這間屋約莫十五六平米,屋子中間一張長桌,長桌兩邊相對著有十幾把椅子。他們隔桌相對地坐下了?!?6號”鄙夷地看著梁雨欣和老父親,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日本“七星”香煙,擺在面前,又掏打火機。老父親率先開口道:“你先看看墻上的小牌子,然后再決定是不是可以抽煙!”
“96號”果真抬頭看了一眼墻上,墻上的小牌子上面寫著“禁止吸煙”?!?6號”仍然把打火機掏出來,壓在香煙盒上,說:“我只是把煙掏出來,在口袋里擱著咯得慌,我并沒有抽。您甭盯住我。”
但“96號”嘴上這么說著,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從煙盒里彈出一根煙來,放在鼻子底下聞著煙的香味兒。也罷,只要他不點燃,愿意聞就聞吧。老父親道:“現(xiàn)如今屁股指揮腦袋是個常見的現(xiàn)象,你因為吃的是日資企業(yè)的飯,所以反感我們談論抗戰(zhàn)。但我現(xiàn)在非常明確地告訴你,我不反對你在日資企業(yè)工作,但我有義務讓你知道中國人民八年抗戰(zhàn)的偉大意義!”
“96號”緊皺眉頭,一只手拿著煙,另一只手就抓起了打火機:“您如果跟我講抗戰(zhàn),我就抽煙,否則,我沒法忍受您的亂七八糟的一家之言?!闭f著就要點煙。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了吵吵嚷嚷的大嗓門說話的聲音,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高聲叫著:“我是這枚翡翠扳指的真正繼承人!我找這枚翡翠扳指已經(jīng)找了幾十年了!請你們立馬告訴我,賣主是誰;也請你們立馬停止對這枚翡翠扳指的拍賣!否則我要起訴!”
梁雨欣聽到外面吵嚷,急忙站起身來往外走。這個情況對她來講更加突然,而且措手不及?!?6號”見梁雨欣出去了,他也沒有興趣面對老父親坐著,便也跟著出去了。梁雨欣來到樓道里,看見一個五十開外的男子,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很有身份的樣子,然而,其無比激憤的架勢又讓人感覺他胸無城府。天籟公司的領導還是把這個人推出屋子,說:“我們公司拍賣每一件作品,都是和賣主簽過合同的,我們賣與買都是受法律保護的正當活動。并不會因為你們一兩個人的反對而停止交易。你們愿意起訴就起訴去吧?!?/p>
中年男子急赤白臉道:“你這叫什么態(tài)度?難道連一點不同意見都聽不進去?你們只想著賺錢,連是非曲直都不分了?”
天籟公司的領導說:“你只是猜測這枚翡翠扳指屬于你對不對?你并沒有十足的證據(jù)對不對?那么,接下來我們該拍賣就要繼續(xù)拍賣,該辦交割就要辦交割?!?/p>
中年男子大叫一聲:“你們不能這樣——”話沒說完,突然兩眼緊閉腿下一軟,就向地上摔去。梁雨欣手疾眼快,一把抄住了中年男子的腋窩,但因為力氣小,還是讓中年男子倒在地上。顯而易見,中年男子急得昏過去了。也許是腦中風,也許是心臟出了問題。在天籟公司領導的臨時辦公室門口發(fā)生這種事,公司領導就沒法無動于衷了。他急忙來到屋里抓起電話撥打120。當他把地址和事由對對方講完撂下電話,又招呼“96號”趕緊辦交割。
梁雨欣見此也氣憤起來,已經(jīng)倒地昏迷一位老兄了,你們天籟公司怎么視而不見仍然急急可可辦什么交割?把這位先生急成這樣必然是有原因的,你們怎么能視若無睹?梁雨欣讓老父親看護倒地的先生,她迅速沖進屋,攔在公司領導和“96號”中間,說:“我以一名中國堂堂正正的國家級大報記者的身份,再次鄭重其事地阻止你們辦理交割!我不是不允許你們辦交割,而是要你們聽聽那位先生的意見,然后再辦交割?,F(xiàn)在的情況是人命關天,究竟你們賺倆錢重要還是救人重要?”
梁雨欣的一番話擲地有聲,一般人見此都會暫時罷手,而“96號”卻一意孤行,根本不買賬,他說:“我管你是什么大報記者了,你不讓我辦交割,你給我發(fā)工資?我年薪三十萬呢,你給得起嗎?再說了,救人,救什么人?我跟那個人素不相識,八竿子打不著,憑什么救他?再說了,我既不是醫(yī)生也不是護士,讓我怎么救?人家天籟公司的領導已經(jīng)打了120,這就行了,你還糾纏我干什么?”
梁雨欣皺著眉頭回了一句:“怎么救?你暫時停止辦交割就等于救了這個人!”
“96號”也立即回了一句:“你甭把屎盆子往我腦袋上扣,我又不是雷鋒,我不吃你這一套!”
梁雨欣感覺“96號”實在不可理喻,便徑直走到天籟公司領導跟前,奪下他手里的合同,說:“我不跟他廢話了,我提醒你吧——自古以來,‘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沒有好結果。聰明人在眼下這個節(jié)骨眼就應該緩一緩觀望一下。和‘96號’辦什么交割?你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wǎng)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