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乘驛車從第弗里斯起程。我放在馬車上的全部行李就是一個不大的皮箱,箱內一半的空間,都以被那些有關格魯吉亞的旅行筆記塞滿。那些筆記的大部分,——這可讓你們慶幸——都丟失了,而那個皮箱以及里面的其他什物,——算我走運——竟完好無損。
我的馬車駛進科依沙烏爾山谷時,太陽已開始躲到白雪皚皚的山脊后面。趕車的奧塞梯人一個勁兒地鞭打著馬兒,想趕在夜幕降臨之前爬上科依沙烏爾山嶺,他一邊策馬,一邊拉開嗓門高聲吟唱著。這山谷真是一個美妙的地方!環視四周,映入眼簾的俱是那不可企及的、紅殷殷的山崖,岸面上爬滿了綠蔭蔭的常春藤,崖頂上點綴著一叢叢的懸鈴木那蓬大若傘的樹冠;那黃斑斑的懸崖,布滿了由流水沖蝕而成的一道道溝痕;抬頭遠眺——高聳入云的雪山仿佛是一條金燦燦的流蘇;往下俯視——阿拉格瓦河擁抱著另一條從黑洞洞、霧漫漫的峽谷中嘩嘩地奔涌出來的無名小河,匯合成一根銀練而蜿蜒開去,像蛇閃現其鱗片那樣而閃爍著自己的粼粼波光。車行至科依沙烏爾山麓時,我們便在一個小酒鋪旁停歇下來二十來個格魯吉亞人與高加索山民嘈嘈嚷嚷地糜集在這兒;一支駱駝馱運隊也在附近歇下來。準備在此地過夜。我得添租幾頭公牛,好把我的馬車拉上這座該死的高山,因為已經進入秋寒季節,路面上已結有薄冰——而翻過這座山差不多要走兩俄里路。
無可奈何,我就租來六頭公牛,雇來幾個奧塞梯人。他們當中的一位用肩膀扛起了我的皮箱,另外幾個呢,則幾乎只用吆喝來催趕著那幾頭公牛。
跟在我的馬車之后的另一輛車,只用四頭公牛拉著,而且還挺不費勁似的,雖然那車上的貨物都裝上了頂。這情形令我納悶。那輛車的主人跟在車后面,一邊走一邊還抽著煙。他用的是卡巴爾達人使的小煙斗,煙斗上鑲有銀邊。這人身著軍官服,但制服上沒有帶穗肩章,頭戴—頂毛茸茸的皮帽,那是切爾克斯帽。這人看上去五十歲上下。他面色的渤黑表明這張臉早就領受了高加索的陽光的沐浴,而他那副過早灰白的胡子則與他那硬朗的步態與抖擻的神態不大相稱。我走到他面前,行了個鞠躬禮;他默默地以一個躬身還了禮,口中吐出一縷濃煙。
“看來,我與您是同路的吧?”
他又默默地行了個躬身禮。
“您,想必是上斯塔夫羅波爾去吧?”
“正是……給公家送東西。”
“請您說說,為什么四頭牛就能這么輕松地拉著您這輛重載車,而我這輛空車用六頭牲口拉著,外加這些奧塞梯人幫著,卻還走得這么費勁呢?”
他狡黔地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
“您來高加索想必還不太久吧?”
“快一年了,”——我回答說。
他再次微微一笑。
“這怎么啦?”
“答案可就在這兒呀!這些亞細亞人可是鬼得要命的壞蛋!您認為,他們這樣吆喝就是在幫忙嗎?鬼才清楚他們在嚷什么!這些牛兒倒是能聽懂他們的嚷嚷;即便給馬車套上二十頭牛,但只要他們這么詭秘地一嚷嚷,這些牛就一步也不挪動了……令人可怕的滑頭鬼!可是你又能拿他們怎么辦?……人家就愛從過路人身上敲竹杠……人們也是把這幫騙子給寵壞了!您走著瞧吧,他們還將跟您討酒錢呢。我可是能把他們看透的,他們騙不了我!”
“那您在此地供職很有些時日了吧?”
“沒錯,早在阿列克賽?彼得羅維奇在高加索任都督時,我就在這里服役了,——他拿出一副資深威重的派頭回答道。——當他駕臨邊防前線時,我就是陸軍少尉了,——他補充道,——在他手下我還晉升兩級呢,那是由于討伐山民立下了軍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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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您老如今是在……”
“如今我在第三邊防營。您呢,恕我斗膽見問?……”
我對他說出了我的身份。
談話至此結束,我們繼續默默地相傍著往前行。在山頂上,我們看到了積雪。太陽落下山去,黑夜緊跟著白晝的消逝而降臨,中間并沒有那堪當過渡的黃昏,這在南方本是很通常的情形;然而,憑借著積雪的反光,我們便能輕松地辨識道路。路,依然在往山里延伸,盡管它已經不像先前那樣陡峭了。我吩咐那個奧塞梯人把我的皮箱放到馬車上,用馬兒替換牛,然后,我最后一次回過頭去俯瞰下面的山谷;可是,濃霧一浪一浪地從峽谷里滾滾涌出來,把那山谷整個兒嚴嚴實實地裹住而遮蔽了,已經沒有任何一個聲響能從那兒傳到我們的耳邊。這時,那幾個奧塞梯人嘈嘈嚷嚷地圍住我,跟我索要酒錢;但是,二級上尉是那么聲色俱厲地沖著他們唬斥了一聲,他們嚇得立刻就散開了。
“要知道他們就是這么一種人!——他說道,——這種人連用俄語說出‘面包’這個詞都不會的,可是卻學會了:‘老總,給幾個銅子兒買點酒喝!’我看,即便韃靼人也比他們要好些,韃靼人不管怎樣還不是酒鬼……”
距一個驛站尚有一俄里左右的路程。周圍一片寂靜,靜得可以憑著蚊子的嗡嗡聲去聽出它在什么地方飛。左邊是一個很深的峽谷,黑黝黝的;在深谷后面,在我們的前方,則是重重疊疊的深藍色的山顛峰巒,它們布滿著一道道溝塹,覆蓋著一層層積雪,矗立在依然輝映著晚霞那最后一抹反光的白茫茫的天際。黑沉沉的天空中已見星星在閃爍,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它們比我們北方的星星要高得多。道路兩旁戳立著一塊塊光禿禿的黑色巖石。偶爾可見幾叢灌木從雪底下探出頭來,但不見任何一片枯葉在搖曳,在大自然的這種沉沉酣睡的時刻,諦聽著三匹疲憊的驛馬時不時地打著響鼻,諦聽著俄羅斯的小鈴鐺那或強或弱“叮叮當當”的音響,倒是令人愜意的。
“明天準是個好天氣!!”——我說。
上尉什么話也沒有回答,而是用手指指示我去看矗立在我們正對面的那座高山。
“那是什么山呀?”我問道。
“古德山。”
“這怎么啦?”
“您看看,直冒煙呢。”
真的,古德山在冒煙;一縷縷輕飄飄的云正沿著山腰蔓延,山頂上則懸著塊烏云,它是那么黑,即使在這幽暗的天空它也突現得很分明,很像是塊墨跡。
飄來一股潮氣,刮來陣寒風,峽谷中頓時發出隆隆的聲響,細雨棲棲窣窣地下起來,星星點點地閃爍著的燈火正在向我們致意。我們已經能看清驛站,能看清驛站周圍的那群石頭房子的屋頂了。我剛來得及披上氈毛斗篷,暴風雪就嘩啦嘩啦地落下來。我帶著一份敬佩望望這位上尉……
“我們只好在這兒過夜了,”——他以一種懊惱的口吻說道,——“在這樣的暴風雪中可不能翻山越嶺。喂,那十字架山上有過雪崩嗎?”——他問馬車夫道。
“不曾有過,老爺,”——那個趕車的奧塞梯人回答道,——
“可是在山崖上懸掛著的雪塊很多,很多。”
繹站里并沒有供過路人住宿的房間,于是我們就被領到一座煙氣彌漫的石頭房子里過夜。我邀我的旅伴一塊兒喝杯茶,因為我隨身帶著一把鐵茶壺——這可是我在高加索旅行期間唯一的開心事。
這座石頭房子的一面墻倚靠著巖壁;三級濕漉漉滑滯滯的臺階通向這石房的門口。我摸索著走進去,竟撞在一頭母牛身上(這些人家把牲口棚也當作仆人的住處)。我不知道往哪兒走才是:這邊是幾只羊兒在咩咩叫,那邊是一條狗兒在汪汪吠。幸而這會兒有一線微光在一旁閃了一閃,它幫我找到了一個類于門的窟窿。于是,一個相當有趣的畫面便展現在我眼前:一間寬敞的石頭屋子,屋頂支撐在兩根被煙熏黑的柱子上,屋里擠滿了人。屋子中央,就地攏起的火堆正噼噼啪啪地爆燃著,而被屋頂的窟窿里竄進來的風堵回來的煙,便在屋里彌漫起來,厚厚的煙幕弄得我許久都分辨不出周圍的東西。火堆旁坐著兩老太婆、好幾個孩子和一個瘦削的格魯吉亞人,一個個全都是衣衫襤褸。別無選擇,我們也就茍且在這火堆旁安下身子,抽起煙斗,一轉眼,那茶壺已經挺親切地發出嗞嗞的聲響。
“這幫可憐的入!”——我指著我們這些臟兮兮的主人們,對上尉說,他們正呆頭呆腦默默無言地瞅著我們。
“也是一幫極愚蠢的人!”——他回答說。——“您信不信?他們什么也不會干,也沒有能力承受什么教育!就拿我們的卡巴爾達人或者車臣人來說吧,雖說他們是強盜,是窮光蛋,但至少一個個都是敢作敢為,可是這幫人呢,連對武器也毫無興趣:你看不到他們當中有誰身佩一把像樣的防身短劍。這就是道道地地的奧塞梯人!”
“您在車臣呆的時日很久嗎?”
“是啊,有十來個年頭,我一直帶一連兵在那里的要塞戍守,就靠近卡敏尼勃羅德,您知道那地方嗎?”
“我聽說過。”
“咳,老弟,那幫匪徒可把我們折騰夠了;如今,謝天謝地,他們可馴服多了;可是,當年那會兒,只要你出要塞圍墻往外走一百步,就會有一個毛烘烘的惡鬼隱沒在什么地方伺守著你:你一不留神,就會橫禍臨身——不是被套馬索勒住脖子,就是被子彈擊中后腦勺。這都是常有的事。那可是一些武藝精湛的家伙啊!”
“噢,想必那會兒您一定常有許多奇遇?”——被好奇心驅使著的我當即問他道。
“怎么會沒有呢!常常有……”
于是,他動手捻捻左邊嘴角上的小胡子,垂下腦袋沉思起來。我打心眼里涌動起一種欲望:從他口中掏出某件奇聞軟事來——這種欲望乃是所有出外旅行并且記述觀感的人都天然共通的。這會兒,茶已泡好,我從皮箱里取出兩個旅途中備用的小杯子,斟滿茶,端出一杯放在他面前。他吸了一口茶,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是啊,常常有的!這一聲感嘆可是給了我莫大的希冀。我清楚,大凡久居高加索的人都愛說話,愛講故事;這種機會對他們是罕見的:說不定又要他帶一連兵在某個窮鄉僻壤再戍守五年,而在那整整五年里都不會有誰對他說一聲“您好”(因為上士只會說“祝您健康”)。可是,說實在的,要聊起來的話,確有很多東西可說的:周圍是一幫粗野但好奇的人;每天都有危險,時不時地生發出來的事件又常常是奇妙動人的,然而,我們這兒對這些奇聞軟事記載得卻是這么少,此時此刻你會情不自禁地為這種狀況而感到惋惜的。
“您不想來一杯羅姆酒嗎?”——我對我的對談者說,——“我這兒有第弗里斯的白羅姆,這會兒可真冷啊!”
“不,多謝,我不喝酒。”
“這是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我發過誓要戒酒。在我還是一個少尉的時候,有一回——不瞞您說,我們幾個偷偷地聚宴了一次。不巧,那天夜里有了警報。開赴前線時,我們幾個都是醉醺醺的,真叫我們倒霉的是,這事競讓阿列克賽?彼得羅維奇給打聽出來了:糟透了,這可把他氣壞啦!差一點就把我們送交軍事法庭。這事也的確該受斥罵:你會不犯什么事兒而再安然地度過一整年的,可是,只要一旦沾上這伏特加——你便是一個墮落的人了!”
聽他這么一說,我幾乎失去了希望。
“就拿切爾克斯人來說吧,”——他繼續聊起來,——“一旦在婚禮上或喪宴上灌飽了布扎,他們就會揮起馬刀胡亂砍殺一通。有一回我好不容易逃了命,那還是在一位與我們和平相處的公爵家里作客呢。”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喏(他把煙斗裝滿,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開始講述起來),現在就請您聽我講吧,我那時帶了一連人駐扎在捷列克河邊的一座要塞里——這是將近五年前的事了。有一回,那是個秋天,一支載運軍糧的運輸隊來了,隊里有一位青年軍官。這人大約有二十五歲。他全副武裝地走到我面前,向我通報說他奉命要在我這座要塞留下來。他的身子骨是那樣單薄,膚色是那樣白凈,一身軍裝又是那樣嶄新,這讓我立刻就看出他來到我們高加索并不很久。‘您,想必是,’”——我問他道,——‘是從俄羅斯調到這兒來的吧?’——‘正是,上尉先生’,——他回答道。我握住他的手,說道:‘我很高興,很高興。您在這兒會有些寂寞……可我會與您像朋友一樣相處的。對啦,請您干脆就叫我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好了,還有,您何必還這樣全副武裝正正經經呢?平日里上我這兒只需戴上軍帽就行了。’給他撥出一套住房,于是他就在要塞中住下來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問馬克西姆?馬克西梅奇。
“他叫……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畢巧林。他可是一個挺好的小伙子,對這一點我敢讓您確信;只是這人有點兒怪。譬如說,不論是下雨天,還是大冷天,他可是都能出去打獵的,并且一去就是一整天;人家全都凍僵了,累壞了,——可他卻是什么事兒也沒有;可是,有時候,他待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只要受了點風,他就說感冒了;護窗板上有點敲擊聲,他就會渾身哆嗦,臉色蒼白起來。然而,我卻親眼看到過他單槍匹馬去獵來一頭野豬。常常是一連幾小時你都不能從他口中掏出一句話來,可是,有時一旦他開口,就能讓你笑破肚皮……是啊,這人確實良有些怪癖,他想必還是一個有錢的人:他有那么多各種各樣的珍貴的小玩藝兒呢!……”
“他跟您在一起住了很久嗎?”——我又問。
“也就一年的光景。不過,對這一年我可是很難忘掉的啊!他給我添了不少操心事兒,倒不是那些瑣事值得去回憶!要知道還真有這樣一種人,他們生來就注定要遭遇各種各樣不同尋常的事情!”
“不同尋常的?”——我帶著好奇的神情驚嘆了一聲,一邊往他的杯中添上茶。
“我這就講給您聽吧;距要塞大約六俄里的地方,住著一位與我們和平相處的公爵。他有個兒子,是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小公子,騎馬上我們要塞里來玩成了這小公子的一個習慣:平常是每一天都要來的,不是為了這個,就是為了那個。唉,的的確確,我與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著實把這小子給寵壞了。這小于真是一個膽大妄為的淘氣鬼,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去干什么而且十分麻利:他能在騎馬疾馳的時候把帽子從地上撿起來,也能端起槍瞄準目標射擊。這小于身上有一點很不好:愛錢如命。有一回,為了尋開心,格里戈里?亞歷山大羅維奇允諾給他一枚面值為三盧布的金幣,只要他能從他父親的羊群中偷來一只最好的山羊,您猜猜后來怎么著?次日夜間,這小子就捉住那只羊的犄角把它給牽來了。常常是我們存心要逗逗他,弄得他眼里都充滿了血絲,當下就伸手去拔他的短劍。‘嘿,阿扎馬持,可要當心你的腦瓜子,’——我對他說,——‘你這腦瓜子早晚要倒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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