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時節,絲絲細雨經月未歇,一派矮山、村落、竹林、秧田全籠在混沌迷蒙中。風推著烏黑的云翻卷游蕩,時而急促地變幻著各種姿態,時而散滿地游逛,又孩子般地在這兒落一陣兒,那兒落一陣,澆的路人渾身濕透,倍感煎熬。
離鄉十年,顧青陽已經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歡還是厭惡這江南的梅雨了,夢里的故鄉清晰而又模糊,總夾帶著淡淡的鄉愁。多少次在夢里想象著今時的情景,突然就回來了,鄉音依舊,而人事全非。只有這絲絲綿綿的雨,還存留著昔日的記憶。是的,煙雨朦朧的江南才是地道的江南,地道的江南才是心底那永恒不滅的故鄉。
走了太多的路,他已經身心俱疲,他急切地想找個歇腳的地方,在這濕冷的雨季,泡個熱水澡再舒舒美美地睡上一覺,那才愜意呢。
他期切的目光在曠野上逡巡著,稀拉拉的矮樹林,青蔥的秧田,覆蓋著菱葉的池塘……驀然,一點杏黃色躍入他的眼簾,是個酒幌!他狠勁地擦了擦眼,沒錯,是個酒幌!蹲在屋檐下擇菜的跑堂小二眼見一人一馬從細雨中走來,慌忙丟了菜,把泥乎乎的手在圍裙上用力一擦,撐起一把油布竹傘就迎了上來。顧青陽接過傘,把馬韁遞給他,叮囑要用上好的草料來喂養他的那匹黃毛瘦馬,再有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送桶熱水到自己房間來。他摸了塊碎銀子打賞了小二,銀子重約兩錢,抵得上小二的一個月工錢,小二的手腳因此變得異常麻利起來。片刻之后,顧青陽就愜意地泡入熱水中,他長長地吐了口氣,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都通透舒暢起來。
他又不知不覺地做起了那個熟悉的夢,夢中自己又爬上了那塊平滑如鏡的絕壁,云和霧就環繞在腰間,下深不見底,上看不見天日。他把身體盡可能地貼著絕壁,小心翼翼地挪動著。但這樣并不能節省多少氣力,他的雙臂很快開始僵麻,五指像要折斷了一樣,疼的撕心裂肺。他感覺到腳脖上如同墜著塊鐵錠,兩條腿又麻又軟,連累著身軀不停地往下滑落。他覺得自己的力氣已經耗盡,斗志也消磨的蕩然無存。他已經不堪負重了。
濃霧和云曦里閃爍著無數雙眼睛,神情各不相同:期許的、嫉恨的、鼓勵的、擔憂的,幸災樂禍的和冷眼旁觀的……
這目光如芒刺在背,驅使著他咬緊牙關強撐著,一點一寸向前挪動,一步、一步、又一步……終點依然遙不可期,絕望的情緒已從內而外彌散開來。終于他感到了一陣虛空——我無能為力了。他僵硬的身軀便轟然墜落,翻著跟頭栽進云霧繚繞的山澗……
顧青陽驚醒過來,揮動手臂時把洗澡水濺到了來送姜湯的店主身上,店主四十上下,古銅色的臉龐,體格健碩,性情溫厚,他默默地擦掉臉上的水,和聲說道:“小哥是太累了,喝了這碗熱湯,睡一覺就好了。”
顧青陽歉意地朝他笑了笑,接過了姜湯,卻并不急著喝,而是問:“你看明日會是個晴天嗎?”
“哦,梅雨的天,孩子的臉,這個還真說不準呢?!钡曛骱┖┮恍?,提起送水的木桶走了過去。還剩半桶水的木桶在他手里輕飄飄的如同無物。
顧青陽冷冷地笑了,他拔下自己的束發銀簪在姜湯里試了一下,結果讓他略感失望,銀簪沒有變色,姜湯里沒有毒。一個會武功的店主,一碗沒有下毒的姜湯,一間開在湖邊無人處、由農舍草草改建的茅店,這究竟是何來頭呢?顧青陽吐了口氣,取過浴巾擦干了身體:“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怕他作甚?”
一覺睡到黃昏后,顧青陽醒來時,神清氣爽,窗外晚霞正濃,天竟然晴了。他推門走出,透了口清新的空氣,活動了下略感酸麻的手腳,便走進了燈影婆娑的草廳。草廳里點上兩盞豆油燈,山南海北的過客聚在昏黃的光亮下,喝著村釀米酒,吃著野店自種的菜蔬,談天說地,打發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
顧青陽今晚沒有與人閑侃的興趣,他站在草廳門口四下掃望了一圈,就看中了屋角昏暗處的一個倩瘦身影,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穿著身半新不舊的麻衣,頭上盤了髻,插著一根骨釵扮做男子樣貌,她把臉涂成淡淡的古銅色,又刻意地翹了個二郎腿,擺出一幅大大咧咧的架勢。若不是那嫩白如羊脂玉的纖細玉指,便是顧青陽這等老江湖只怕也會看走眼。
顧青陽踱步過去,問:“可以坐嗎?”少女報之以羞赧的一笑,露出一排晶瑩的碎牙,她自然而然地把二郎腿放平了,隨即又刻意地擺了起來。她再次向顧青陽笑了笑,神態就變得很不自然了。隨即她低下頭去喝茶,整個人就緊張地縮成了一團。
顧青陽給了小二一錢銀子,說道:“上兩樣時新素菜,把你們自釀的米酒打一壺來,我要請這位小哥喝一杯?!边@已是半天內第二次得到賞錢了,小二喜的一溜煙往廚下跑,片刻之后酒菜齊備。直到小二提壺給她斟酒時,她才如夢初醒般地用手捂住杯口,慌亂地說道:“我,我不會喝酒的?!?/p>
顧青陽接過小二的酒壺,探過身去說:“小兄弟量淺,咱們點到為止。”壺就吊在她面前,少女猶豫了一陣,把手挪開了,顧青陽淺淺地斟了一杯。執杯邀飲。她也捧起了酒杯,渾身不自在地放到唇邊,皺著眉頭呷了一口,一時就猛烈地咳嗽起來。她掏出一方繡花手帕掩在唇邊,說道:“我,失陪了?!本闺x席逃去。
她是把酒吐在了手帕上,敬酒不吃,就是不給面子??雌频娜四辉谛牡壮靶︻櫱嚓?,沒看懂的也覺出其中有蹊蹺,互相打聽著,待他們弄明白其中曲直,就都向顧青陽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顧青陽卻泰然處之,自斟自飲,自得其樂。有人終于忍不住跟他說話:“小娘子來了三天,誰也不搭理。老弟卻能灌她杯酒,好手段啊?!鳖櫱嚓栃Χ徽Z,與他隔空對飲了一杯。
一個叫宋豬倌的豬販子粗著嗓門嚷道:“老韓,想女人想瘋吧?那是個帶把的!人皮肉長的細嫩些就說是女子,你家女子肯放出來走動么?”
“你還別抬扛,所謂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還就真見過這樣的人?!蹦莻€叫老韓的漢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以見過大世面的口氣譏諷道,“自己做不出就猜別人也不敢做,那是沒見過世面的婦人之見。”老韓這一說,激起了許多人的興致,草廳內傳出一陣拉板凳移桌子的聲響。眾人把目光紛紛投向了他。
老韓頗有些人來瘋的性格,見此光景,倒賣起了關子:“這種事說出來你們也不信,不說也罷,不說也罷?!崩纤喂V弊永湫Φ溃骸澳沁€沒編好吧,諸位,他這是要現編獻唱哇?!北娙司鸵黄瘃?,一個憨頭憨腦的年輕人憨憨地笑著:“老叔你說嘛,這頓酒菜俺請了?!?/p>
老韓見目光已經賺足,這才放下酒碗,抹去山羊胡子的殘酒說道:“老話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世上的事啊,有些是親眼見過你信的,有些沒有親眼見,但琢磨琢磨也能信的,還有些事你就是親眼見了也未必敢信?!?/p>
老韓說到這用手指重重地點了下桌子,以強調自己的觀點,看到眾人若有所悟的神色,他才正式開始自己的故事:“兩個月前我啊到洛陽城去辦貨,那邊朋友好客,非拉我去金玉樓吃飯?!彼D了一下,用挑釁的目光瞄了眼宋豬倌,問眾人:“你們都聽過金玉樓這名字吧?中原第一樓啊,那兒賣的酒,就沒低過十兩一壺的。都是好酒啊?!?/p>
金玉樓是什么所在,沒有人去真正的關心,不過一壺酒要賣十兩銀子,定然不是尋常百姓能踏足的地方。人們默算著十兩銀子于自己的分量,心靈腦快的已經開始測算自家祖產能值幾壺酒了。結果是一部分人因自慚形穢而悶悶不樂,另一部分人驚嘆艷羨后就開始憤憤不平繼而生出怨恨詛咒來。
宋豬倌搖著碩大的腦袋,咂舌噓嘆:“乖乖喲,一壺酒幾頭肥豬就沒了。”不過他到底是見過些世面有見識的,噓嘆兩聲后,就知道那些東西與自己并無什么相干,他催問道:“閑話咱就不扯了,后面怎樣了呢?!?/p>
“嗨,”老韓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對頭,便將語氣一變,“按說那也是個好地方,可就一樣,韃子太多,粗聲大氣的瞎嚷嚷,臊性還重!”這幾句話讓眾人的心境平和了一些,有錢又怎樣?還不要跟騷哄哄的韃子混坐受氣?心境一順,眾人就不滿老韓慢吞吞的表述了,一起催問后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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