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我已經死了,但我要活,延續我的警察生涯。”這是一個已逝警察的夢托,我想讓他如愿以償。這不是噱頭文字,這是真的。他的生命僅有三十七個春秋。
我是警察,警徽是我一生的榮耀。每當我出警,奔赴案發地點時,總有一股維護法律尊嚴,護佑地方平安的神圣感覺。但對著每一棕邪惡罪孽,血腥的殺戮,甚至是一種人類最卑賤的貪婪自私作為。我卻沒有了憤怒和氣血沖腦的激情,只有悲慟,欲哭無淚的悲戚攪得心胸非常難受。
這日,我和搭檔林義生去了衡興芩山洞。那里有座寺廟,依著碩大山洞構筑的廟宇,洞內不深,洞口卻很寬闊。三座佛爺神龕就塑擺在洞口供游者瞻顧,信奉者頂禮膜拜。說也奇,無論是衡興縣城的居民還是鄉間的村民們,來此地燒過香拜過佛的人都說這里的佛祖、菩薩還是很靈驗的,有求必應。因此,小小芩山洞是人來人往,香火鼎盛。原來從縣城西側進山直到芩山洞廟宇有三里崎嶇狹窄的山路要行進,如今已被開鑿成一條有三米寬三里遠的水泥路。道路光鮮敞亮,一路上又是翠嶺疊嶂,石泉溪流,瀑布直瀉而下,景色甚美。近幾年被開發成衡興縣一大旅游景點。
到了寺廟,為了不驚動前來燒香拜佛的信徒們。我讓小林悄然進去把住持叫出來,我自己到廟宇東側嶺上最高處去等候他們。哦,我還真忘了自我介紹。我叫莊亦夫,是衡興縣公安局經濟偵察科的頭兒,不管是認識還是不認識的都稱我為亦夫警官。我剛逾而立之年,不少的人還稱我為亦夫先生。因我好古,常看些古籍小說,或許言語間不時會掉點書包味吧,可是總有人在稱呼你為先生后會十分曖味地暗里偷笑。什麼鬼樣,不就是有那個軟肋讓人瞧不上眼么。人有的時候真不能過度地享用頌譽之聲,有調劑才能有平衡,你說是嗎?
臨高遠眺,心神為之一震,太美啦。但見嶺下空曠地域,阡陌縱橫,綠田如翠玉;信江東流,水清如白練。偶而幾處莊子炊煙裊裊,雞鳴犬喚,村前莊后幾株樟樹、銀杏樹,枝繁葉茂如華蓋罩頂,主桿軀直聳猶如守護莊戶人家的神靈,端莊而靜穆。遠處峰巒起伏,云霧繚繞。遽見一鷹拍動長長的翅膀翱翔在空際,時而緩緩滑行,時而疾勁直上,瞬間消弭于青冥之中。我突而伸展雙臂仰天長嘯,遂吟道:“迎長風兮,振翼漫翱翔。飲雨露兮,徜徉在信江。愍民眾兮,殷渥付衷腸。報國袛兮,鷹冀于天蒼。”
“太好了,絕好的詞句。”不知何時,林義生領著住持秋若虛出現在身旁。那小林興奮地拍了下秋若虛的肩膀道。隨即從公文包里找出紙筆匆匆記下我剛才興頭上大叫幾聲的詞句,聽不明白之處又細細問了一番。我頗不耐地擺擺手,拉過若虛住持道:“我們今天來做什麼,想必你也明白。你這寺廟是否財錢斂集過多,多得不知如何化費了?敢拿百姓孝敬佛祖和菩薩的錢去賄賂我們的警官,當真是害人害己。那個受你們恩惠的杜建成警官昨日已被開除警籍,要到菜場門口擺地攤去了。知道嗎?”
芩山洞廟宇住持秋若虛深深作揖,愁苦著臉面唉聲嘆氣,卻也不發一語。我沖著主持那花白腦袋點點首,苦笑一聲,緩緩而言,“我也知道杜建成那小子不地道。他說要拆你們這寺廟是嚇唬你們,你也太沒有自信啦。遠近聞名的芩山洞寺廟,他有這個能耐來拆除嗎?他只是氣不過,前段時期全縣上下都在搞捐款賑災。四川汶川大地震,死傷太多,破壞也太大。誰不知曉地震慘烈讓人傷心,誰都自愿地能拿出多少錢就拿出多少錢,縣里幼兒園的孩子有的拿出儲蓄罐把里面的錢全都倒出來,伸著雙手捧著錢,說要用這些錢給災區人民造新房子。可你們不參與捐款也罷,但怎么能說這場災害是佛祖有眼,降福積善人家,懲罰作惡之人。四川汶川大地震是老天爺對惡人的懲治。你說,災民已夠倒霉,你們還要往他們身上潑污水,這是何道理啊。”
秋若虛住持猛然抬頭,驚愕地望著我急急地道:“亦夫警官,事情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這樣的。”
“你說吧,我莊亦夫今天就是來聽你的解釋。”我有點沮喪地說道,“我知道,這種不堪的言論可能不是你們佛門中人所說的,或許是香客們胡謅的。但杜建成聽見了,他讓你們拿出錢,是讓你們去參加捐款,而不是讓你們把錢送到他家里,并讓他老婆私底里收下藏起來,又讓人去局里告發他,說他逞強威脅,收授賄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可敬的若虛師父,我怎么也不會相信吃齋念佛的人會去陷害一個人民警察。”
“亦夫警官,老衲這就隨你去公安局把這樁事講清楚。”秋若虛急忙道,“這樁事我們也有錯,不能全賴杜警官。老衲我今年也虛度五十五個春秋,也懂得是非好歹,不能讓一個才步入警道的小伙子受冤枉。”
我笑容可掬地直沖著若虛住持點首,是幾分贊許,也有幾分討好。“我莊亦夫就知道若虛師父佛心慈悌,絕無半點傷人之意愿。謝謝你肯跟我們走這一趟。”
林義生遠眺著美景,舒緩著眉宇深深呼吸,享受著空曠山野清新空氣。我踢了他一腳,蹙眉笑道:“怎么樣,是不是全記下了?”
如往常林義生把剛寫下的文字給我看了看,見我無異議,他收起那張紙放入公文包,朝秋若虛笑笑道:“我的亦夫大哥,才情是極好的,每當他出口有詩句,我就將它記下,如今已有幾十首了。以后我幫著亦夫先生歸集詩詞出一本亦夫詩集也是好的。”
秋若虛笑著連連點首,“亦夫警官才華橫溢,老衲早有耳聞。適才聽得亦夫警官對景而吟,果然不同凡響,著實讓人敬羨吶。”
“少來啦。”我搖搖首道,“我們走吧,下山還得走段路呢。我的那輛老吉普在那出山口等著吶。”
我恭敬地給若虛住持讓道,轉眼望見林義生那小子欲笑不笑,偷著樂的鬼樣,心里就有氣。莫看我莊亦夫也是業內公認資質深篤的警官,偶而詩興大發,也是才情驚人,絕倒眾生。但是,倘若這些才思橫溢的文采讓我自己寫下來,真會讓人瞠目結舌,大跌眼鏡。觀望者肯定會問,這是從亦夫先生手底下滑出來的字么?七岔八斜猶如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寫就的一般,字體難看、幼稚,難登大雅之堂。不不,簡直是不堪入目至極。這就是我的軟肋,我莊亦夫畢生之一大痛。
望望仙骨岸然的若虛住持,我指指四周綠叢清溪,時而撲躍的鳥雀,感慨地道:“若虛師父,誰不贊嘆大自然的恩賜,讓人類有這么好的環境陪伴一生。可是,人也有缺憾之事。想我莊亦夫空有許微才學,寫出來的字卻像蟹爬的一樣,拿不出手。娘希匹,我怎么練就是練不好。小林,你說,這老天爺是怎么造就本人的,這不是戲弄我莊亦夫嘛。”
林義生暗笑,也不言語。這小子,我就知道這小子雖說僅比我小兩歲,有時卻比我精怪。杜建成受賄被停職一事,內情曲折,倘若不是他撮弄我到這芩山洞來跑一趟,請若虛住持下山作個筆錄,杜建成豈不冤枉?幸好若虛師父也是慈悲之人,看來杜建成之事還有轉晴的希望。
或許見我心緒不暢,林義生安慰道:“亦夫大哥,你素日出口成章,詞句詩文極好,誰不佩服?如今作事常用電腦,你會電腦打字,那字寫得不好又有什麼關系。你沒看見,我們局里新來的兩個本科大學生,他們寫的字不也是像狗爬似的,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你的字比他們還好些。”
鬼精的小子,又在安慰我。我不理他,只顧好生地待著若虛師父,誰讓杜建成的生死被捏在這位老和尚手中呢。秋若虛似乎被我的恭勤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亦夫警官,請放心。老衲會實事求是地跟你們局長談談,讓那位警官恢復工作。”
我笑笑,暗想局黨委作出的決定豈能輕易更改?杜建成恢復警籍怕是不能夠,他老婆私底收下別人送來的錢是事實,還能怎么說呢。只要老和尚向組織說明事情原委,還杜建成清白聲譽,讓那小子今后能抬頭挺胸做人。然后另外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便是燒高香啦。
我知道杜建成私收香火錢之事是個誤會。有個與公安局有怨氣的香客背后慫恿少諳世事的和尚把捐助災區的香火款以芩山洞寺廟的名義先交給公安局,請公安局轉交給民政救災部門。誰料辦事的和尚聽信那香客的話,把錢款交給了杜建成的老婆,也沒說清原由就離開。那婆娘追出來問,廟里人也只是說了一句,“你男人杜警官知道。”而那香客直接去了縣紀委,告發縣公安局的警官收取賄賂。最糟糕的是杜建成在廟宇責怪和尚不捐款,揚言要拆除廟宇也是實情。杜建成的婆娘只顧去做生意,沒有把收到錢的事及早告知丈夫也是實情。眼下就要看這位若虛師父能否到縣紀委和縣公安局的領導那里陳明事實真相。
“亦夫警官,老衲瞧著你,眉宇微蹙似乎有難以釋懷之處。”秋若虛望了望我,有點小心翼翼地道。
“你老瞧我有啥不對的地方,你老直說吧。”我笑道,“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喜歡爽快的。”
秋若虛輕輕跨過一條石澗縫隙,回頭笑笑,待我走近他才道:“老衲眼拙,但尚知曉人的面相與心靈相通,就是佛教上常言的‘相由心生’。亦夫警官身材魁梧,儀表堂堂,通身有空靈超脫的氣韻。但眉宇間時常流露出悲憐憂戚之態,是否常有不虞之事困擾于心,或因何事郁結久矣,無法舒展胸臆?”
我微微一怔,遂笑道:“或許是吧,字寫得不好自卑得很,其他似乎都好,沒有什麼特別讓人郁悶的事情。誰說呢,士君子持身不可輕,輕則物能擾我,而無悠閑鎮定之趣也。”
“善哉,善哉。”秋若虛頷首微笑道,“君子用意不可重,重則我為物泥,而無瀟灑活潑之機。”
我和秋若虛互望一眼,皆哈哈大笑。林義生望著我們也跟著笑起來他高興的是老和尚心情好,杜建成的事就有轉機希望。
秋若虛忽而很誠懇地對我說:“亦夫警官,日后你是沖天鵬羽大展宏圖,但切記要善自珍攝。莫負了親人的殷渥期望。”
我心微微悵然,遂道:“謝謝若虛師父,今日之言終身受教。亦夫當謹記之。”
人生何其短,吾等當有為而使之。或許是我的遭際注定是坎坷多桀的。十五年前,我不足十五歲就報名去了遙遠的新疆支邊。那是一個讓人沖動而迷茫的時代,本人滿懷對領袖的忠誠和對國家的信念,放棄大都市優裕生活,閃避著父母悲戚目光,作為上海知青支援邊疆。整整五個春秋,面對塵沙飛揚,難見一點綠意的荒漠,我揮動著長長的繩鞭驅趕著泱泱羊群,也夠牛的。迎著漫空的塵風和陽光,牧羊少年時而引頸高亢,吼上一段旁人聽不懂,自己也不明白的詞曲。
真是的,我莊亦夫有天生的好歌喉。小學三年級時就被上海市一家區級少年宮少兒歌唱班老師看中,招進歌唱班學習一段時間,可惜父母怕兒子因唱歌而耽誤學業,竟然拒不支付購買演出所需的統一服飾。因退出少兒歌唱班心有不平吧,要不然怎么會不顧父母反對執意要去新疆支邊呢。也好,在新疆當牧童,空曠浩緲的山野荒漠成了我展示歌喉的地方。幸有此喉,自得其樂。
時光荏苒,我的職業生涯常有嬗變,當過拖拉機手,路況檢測員,也擔任過筑路突擊隊隊長。遺憾是沒有做過專職歌唱演員。是在任突擊隊長期間吧,為了搶通一段被山體滑坡阻塞的重要國道,我帶著十幾名突擊隊的戰士不休不眠連續發狠干了三天三夜,用最簡陋工具,全憑哥兒們的狠勁,提前搶通險道完成任務。據說,那段國道是烏魯木齊石河子直通塔里木盆地沙漠腹部深處的唯一通道,提前完成疏通國道的任務,為國家一項重要研制工程的成功贏得寶貴時間。難怪國道重新開通時,一輛輛重型卡車緩緩駛過,路旁和崖壁上布滿了警戒的士兵。
想到此處,我暗笑。由此我莊亦夫,一個上海來的混小子,得到兵團首長通令嘉獎,我的那些突擊隊哥兒們榮獲集體三等功。那個女記者,一頭飄揚的烏發。說要采訪我,不讓她跟著,那個丫頭緊盯著不放。我是怎么說的,“這么好的一條路被山石堵阻,人不能行,車不能過,當然要快些把它們清理掉,讓路暢通啰。這是誰都會做的事,有什麼好說的。”
說罷我趕緊滑腳溜了,那個丫頭在后面不知怎么地眨吧著眼吶。
“亦夫大哥,想啥這么高興?看你又在笑了。”林義生望望我笑道,“是不是又在想嫂子啦?”
“去你的,老夫老妻又有什麼好想的。”我笑道,望著秋若虛師父已遠遠走在前面。我忙招呼小林快走。
“要不是看著你滿腹心事地愰悠著,我也早跑到前面去啦。”小林嘀咕著也加快了腳步。
搶通國道后,我的仕途似乎也變得暢通了。當年就有幸加入當地警察部隊,又到監獄當獄警,遂后又做了巡視疆域維持治安的巡警,南方人的胚種也染上北方漢子的精悍和粗獷,說來在疆數年混得還不錯。遂后娶了漂亮老婆,有了兩個兒子。但逢節慶聚會,我也會顯擺歌喉,博上一場爆滿的掌聲。貧瘠苦寒之地亦彰顯著瑰麗的青春年華。漸漸地一些同來疆域的上海知青開始陸續返回上海,回到父母身邊。人吶,總是往好的地方去想。我莊亦夫不能免俗,何況那里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父母在那里,童年的記憶中那里,基督教徒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仰望我家鄉在那邊…..。”
眼看著上海知青一個個離去,無法釋懷的戀家情結愈發濃郁。想方設法回去吧,可是按政策老婆是外地的,戶口不能進上海市區,兒子尚幼隨母怎能跟我回上海?那我一人回去又有啥意思。吾能輕榮華,又怎能輕夫妻情義。人生一大痛不就是骨肉分離嗎?想當初,自己棄家去了新疆,父母的傷心是何其深雋悠長。不能回上海就退而求其次吧,爭取調遷,離家愈近愈好。縱觀宇內四海,何如骨肉之孚心。我似乎如愿了,幾年來從新疆調到青海,又從青海調到這離上海僅一夜路程的江西衡興縣。幾經遷移干的都是老本行—警察。沒錯,我莊亦夫宿命如此,警徽伴隨我生命,是我終生的職責所在。
“亦夫大哥,你看。老和尚在那里等著我們。”林義生指指前面笑道。
我緊走幾步,轉過一個小山坳。果然,秋若虛住持坐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塊山石上,腳邊一股清澈的山泉水潺潺流過。“若虛師父,讓你走上這一趟夠辛苦。日后你們芩山洞廟宇有啥難處需要我幫忙的,請盡管吩咐。我莊亦夫一定盡力。”
秋若虛笑著起身作揖,“亦夫警官客氣啦,讓杜警官蒙冤,我們廟宇也有錯。我明白地囑咐那馮蓮生小徒,讓他把那兩千元捐款送到你們公安局,請你們轉交到民政募捐站,可他怎么會把捐款送到杜警官家里去呢?真是糊涂。”
“那筆捐款你們怎么不直接送到民政部門的募捐站,而要讓我們公安局轉交?”林義生有些不滿地問道。
“老衲唯恐你們公安局真的認為那些不好的流言是由我們廟宇散發出去的,想以實際行動來表示愛民之心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秋若虛連連合十念佛道,“天災人禍皆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降罪’之說實屬謊謬,今后我寺廟會與香客們解析。救災濟民是我佛家本份,敝寺廟理當盡心。亦夫警官,下山后老衲是先去你們公安局還是先去民政局?”
“師父先去我局領回那筆捐款,然后去民政局交付清楚。”我笑道,“還請你跟我們局長講明這捐款與杜建成警官的淵源,你再跟著小林做個筆錄。至于縣紀委那里,你不去也罷。”
秋若虛笑笑道:“縣紀委那里我也會去,政府講究真憑實據,老衲就把捐款收據給他們看,讓他們撤消對杜警官的處罰。”
我笑著搖搖首,有關杜建成被撤職的處分已在全縣警界通報,還能挽回什麼呢。秋若虛見我不怎么相信,頗有點深意地點點腦袋,“亦夫警官,你放心吧。”
事后我才知道,衡興縣委紀檢書記是秋若虛住持俗家侄兒。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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