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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校生  文/曹義月

第一章    壹

  又是一個凌晨,自窗簾間隙透出的一縷微光灑在床上人的臉上。睜開雙目,如一只扭動身軀的昆蟲般蠕動。腳步揚起的響動轉瞬不見。拂開厚密的簾布,與屋內同轍的黑暗,遠處排列齊整的路燈無可抉擇地站立,看著看著,莫名其妙得意興闌珊。

  我叫韓墨,上海的一名職校生。身份簡單也尷尬,社會造成的大環境沒可能尊重每一種身份,我只是其中之一。

  三校生類似于某種殘缺的生存者,這個身份通常誕生于心智尚不成熟時,它并非只擁有表面存在的屬性,它還代表著許多潛在的人類適應面。比如,如何在一個被人輕蔑鄙夷的地方很好得生存下去。就像剛開始的生命一樣,惡劣的環境,也無人可依。

  做了兩年的職校生,日子平和。兩年看來在上海的同病相憐者依舊是不少。如此相互依存著,構成了社會中隱約存在的學生體系。確實占據著相當厚實的空間,卻為大多數人近乎本能地忽視了。

  我應該是國內略早的一批九零后。出生那年國內尚無如今的繁華,也無如今的復雜,這且按下不表。不過因為那繁華之前的準備吧,九零后幾乎盡是獨生子女,而獨生子女必然是萬千寵愛在一生,或利或弊不作探討,但對于我來說,過度的寵愛只是造就了我疲乏的性格,常年疏于課業變化,便至于此,至于是否是核心緣由,我已無精力窮究。

  我不知道成為三校生的有幾個是和我同樣簡單的理由,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真得算是簡單的了。

  兩年前的中考結束后,進入了現下這所職校。那是生命中首次接觸到如此之多的頹靡與無可理喻。慌亂,淫靡,猥瑣,凌雜,那是一個社會形成的雛形。擁有這個社會應有的所有要素。除了構成他們的人年齡稍顯稚嫩以外,無一處差別。那是很值得恐懼的事,現在想來,那時我們大約比正常的同齡人早了近六年的時間接觸整個社會,在棱角尚未形成的時候便被打磨成各種形狀,那與進入社會后被逐漸磨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那樣的方式唯一的副作用便是靈魂的改變具有高度的難以確定性。或是特立獨行或是早熟圓滑,甚至畸形的世界觀,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而簡單和質樸,在這里你是很難見到的。

  也許那種被迫改變的悲悸,才是我們的痛苦所在。在這個世界上,一切苦痛,都在源于改變。

  這個橫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度,中考是人類逐漸成長后一道分水嶺。也許是第一道,但凡事有墮落自有升華。距離我所讀職校數個街區的位置,是上海一所享譽盛名的重點高中。兩所截而不同的學校被幾條稱不上繁華的路段連接。若在較大的地圖上看,兩處便在同一點上。互相疊加著。好像背靠著的耶穌與撒旦,轉身便可相見。

  高中生活表面常是平緩無痕,學生們總是待在那樣的平緩之后忙碌著。他們在傳送帶上緩步前行著,終點便是那所謂的第二道分水嶺。

  其實想來,這些考試只是為未來的社會形態分出三六九等而已,毫無疑義,社會是階梯型的建筑物,不可能所有人都待在同一個位置,為了省事,考試也就成了必要的東西了。

  為了這些考試努力的人中,有一個是我的童年好友。宿小羽,平凡的容貌,驕傲的神態,性格激進易沖動,這是他了。

  和所有的天之驕子一樣,他有傲視同齡人的成績,也有著在素質教育下最完美的夢想,他夢想著可以進入全國一流的學府,也為自己的未來做了許多的規劃,英國牛津大學,國外游學等等不一而論,總而言之,他希望成為最優秀的人。

  他和我,是兩種截而不同的人。他的人生順利無暇,可說是完美從容,他從來都是成功,自我認識他的時候開始。

  這算是好嗎?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記得多年前他曾對我說過,他只想要自己的人生沒有遺憾,不過偶爾也會想,被動控制下的完美,究竟算是完美嗎?

  和宿小羽大約是幼時遇見的。已經忘記最初看到他是什么樣子了。只知他與我一般大小,比我早上數月擺脫了學步車的束縛。來回蹣跚走動。像是身手矯健的灰兔。偶爾發現我,略歪了歪腦袋,蹣跚走來用不大的拳頭敲了敲我的肩膀,笑了笑。他的氣力很柔軟,像是不經意間掃過肩頭的楊柳枝條。

  也許幼年記憶的殘留終會影響未來的行為。后來,那成了我們數年時間中用來打招呼的方式。

  我想他那時是期盼我露出同樣和善的微笑。亦或許他把我當做一扇通往未知地域的大門,誰又知道呢。

  他說,那是一種幸運啊。

  中考結束后,他順利地進入了那所聞名遐邇的重點高中。可以說,他半只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門檻。但正如我所說的,他從來不甘于泯然眾人,他是很有野心的,我是笑著說這話的。

  三年的高中時間似乎寬裕,但未必足夠他的野心勃勃。他謀劃著,他壓力很大。

  成功太久的人是不會允許失敗端倪的。哪怕是一點點。他告訴我,“我打算放棄國內的大學,高考結束后去英國讀Alevel,然后面試牛津大學。”

  他志向高遠,不錯。這是他的目標,也不錯。他自我制定自我實現,世界變化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眼下的目標在他眼中是微略后的世界,是全部所在。

  生活軌跡從那時開始出現偏差,初中之后社會將我們變成了兩種存在。不同的人。不同的路線,也是不同的交集。

  他對于我的生活很好奇,職校在他的心中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他的目光從不停留在太低的地方,一直都是。我也只能只言片語得解釋,他似懂非懂地聽著,末了來了句,“那你不是很有空閑。”

  說真的,有時我寧可不要這份空閑。

  我想我需要重新介紹一下自己,以免你混淆。我叫韓墨,成為職校生已經兩年。住在上海,遠離都市中心的地方。綠化尚可。一條修繕平平的小河蜿蜒旋化,纏繞著不大的綠林,綠林正中,就是我家的小區。

  小區不大,樓與樓之間的空隙狹小。有時停下數輛汽車,人就只有側身而過的份。幾只麻雀在遠處停躍,嘰嘰喳喳,與人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一只野貓竄出,驚起一灘鷗鷺。

  目前就讀的職校距家約有一小時的路程,我不習慣這樣的距離。于是用棉被裹住自己,睡到昏天黑地,睡到頭腦暈眩疼痛。才會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趕那一小時的車程。

  反正按時到校根本是無所謂的事。有這樣想法的人決然不在少數,我負責地說。

  在職校并沒有非常熟識的人。我不是喜歡陌生的人。更需要的是偶爾的安靜和平緩地步調。

  在這樣的大前提下,也還結識了幾個相處甚歡的好友。也許用好友稱呼并不恰當,因為我對他們始終沒有對宿小羽的信任或無保留。但我也找不到更恰當的形容。

  好友,從來不必太多。不是嗎。

  林寒就是在這樣的心態下的認識的。他是現代三校生中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對人對事都表現得放浪形骸,厭惡一切束縛,厭惡一切掌控。英俊瀟灑,流連于百花叢中來去自如,我想,他是那個時段中每個女生心中的最佳情人,即使知道他并非良人。

  了解他的人不多,我也只是比其他人多知道一些,比如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居住,比如每個月都有人給他寄錢,但他依舊過得很不寬裕。還比如,他常不來上課,一個人在外面做著各式各樣的工作,忙忙碌碌。

  不過每次見他,倒都是一副神采熠熠的模樣,也不知哪里來的精神。

  我更加不知道是他對我哪里來的認同,我更以為是酒精的緣故。總是在與他小酌時聽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他根本沒打算讓我聽懂,我覺得。

  就好比現在。在這間學校對面的酒吧中,喝著打折的酒水,聽著不曾聽過的音樂。我昏昏欲睡,他卻精神飽滿,眼神隨意看著酒吧中的女生,待有幾個膽大的上來搭訕他又冷著一張臉將她們逼走。看著她們坐回座位卻依舊將目光駐足在自己的身上,露出嗤笑。

  “你笑什么。”我問。

  “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都是一副樣子,拿在手里的永遠沒有味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你說的是男生吧。”我可有可無地反駁。

  “男女都一樣,但女人更嚴重。這方面我可是經驗豐富啊。”

  “你今天過來跟我討論兩性關系的嗎?”

  “當然不是。”他坐直。看著我。“韓墨,我這段時間可能不來學校了。”他說得鄭重其事,我聽得不屑一顧。

  “你來學校的時間我掰掰手指就可以算出來,你個混蛋就為了對我說這個事情?”沖他翻了翻白眼,自顧自地喝我的酒。

  他不在意地笑笑,“韓墨,你知道的,這個破學校的文憑根本就是個可有可無的東西,要來干嘛?還不如我自己平時打工養活自己來得實在。”

  “話是不錯,但你現在想干什么?打算輟學經商嗎?”

  “少來,我只是認為浪費時間而已,過兩天我打算市中心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工作。”

  “你現在等于初中文憑,找什么工作?”

  “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要文憑才能干成的?你少在那邊人云亦云。”

  “你說得透徹。”我承認。“但有些東西就是要的,形式主義的一部分,你想怪誰?”

  “我才懶得怪誰,你實習打算怎么辦?去學校安排的嗎?”

  “應該是吧。”

  “實習結束可就畢業了。”

  “兩年前我就知道了。”

  “你畢業后打算做什么?”

  這個問題難倒了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彼此無言。

  幾個女生路過,眼神偶爾落在他身上都露出淡淡的驚迷。我不知道女生對于這樣的事究竟是何種心態,是否和男生類同,又或者只是簡單的人文心理。看了看林寒,他依舊面無表情。忍不住嘲諷道,“這個世界的怨婦如此之多,也有你一部分功勞。”

  “女人不值得信任。”他倒酒。

  “什么話,你閱人無數嗎?”

  “并非我閱人無數,事實如此,女人都是不安分的,任何一點誘惑都可以令她們插翅高飛,婚姻都是如此,更遑論所謂的戀愛了。”

  “你這話說得好像你遍布滄桑一般。”

  “少來,韓墨,我知道你又要長篇大論,不必了。”

  “感覺你常處在不信任一切的狀態下。”

  “我從來不信任任何人。”他接著說。

  “包括我嗎?”

  “包括你。”

  鄙視地看他一眼,“我完全不會意外。”

  他哈哈大笑,“有時候我覺得生活毫無意義。”

  “人本來就是憑著本能活著。”

  “我哪天自殺你不要意外。”

  “全世界的人自殺你也不會自殺,誰讓你禍害遺千年。”

  “那可不。”

  “林寒,你太倔強,也太要強,這樣的人是不會選擇自我終結的,你就不要對我危言聳聽了。”

  “你也不要危言聳聽了,你又了解我多少。”

  “你不希望被人了解嗎。”

  “我不喜歡。那讓我覺得生活中多了不確定的人。而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

  我們聊著沒營養的話,自早上坐到下午。一杯酒。在這里多的是愿意為一杯酒浪費掉一整天的人。與其說是無聊,倒不如說是了無方向。

  那個女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方向,就我的認知而言。雖然長久以后我又認為那是個荒唐的錯誤,但不可否認,她與那些狂蜂浪蝶們截然不同。

  我至今不知道在酒吧遇到她到底是她的刻意還是無謂的巧合,盡管我不甚相信所謂的命數。但卻覺得,這確實是他們彼此都逃不開的。

  她叫可凝。站在我們身后,看著林寒。目光簡單干凈,柔軟整齊的劉海落在額前,穿著鵝黃色的長裙,普通的花邊透顯凌亂雅致。

  極其漂亮的眼睛。漂亮到令人一眼望去甚至忽略了這個女生其余的五官而只注視著這雙近乎完美的眼睛,

  這樣的眼睛很難掩蓋情緒思維。我看見內里閃耀著驚異色彩。她喜歡著林寒,而且不沾染簡單的浮夸,那樣的色彩,不應該出現在這樣黑暗猩紅交織匯集的酒吧,這里的欲望太濃重,容不下這樣干凈的情感。

  但那就好像是艷韻的濃粉色中不留意的短暫空白。理所當然地吸引人們的視線。

  “你有事嗎?”但愿我是彬彬有禮地問她。

  她微微開口,臉上稍帶紅霞,那雙明眸中顯而易見無話可說的窘迫。她不會明了地搭訕,也不懂得如何接近心儀的人,我固執地認定這是林寒對她產生興趣的緣由,不然呢,你看那些主動上前搔首弄姿的,他全部視之無物。

  林寒看了看她。流氣且俗氣地吹了聲口哨,“美女芳名?”

  “唔,可凝。”她暈紅更甚。

  “有事?”他笑了,看著她再次恢復到那副說不出話的窘樣,笑得更開懷。我索性退守,自得其樂地看著這出有些不一樣的戲劇。

  “沒事就坐下喝一杯。”林寒說。可凝愣了愣,順意地坐在他身側,看林寒幫她點了酒,淺皺眉頭。

  “我不會喝酒的。”她說,聲音很清亮,深藏著一點倔強。

  “那就學。”

  “我不想喝。”

  “如果我要你喝呢。”林寒壞壞地勾起嘴角。

  她不甘示弱地看著他,片刻后勢弱,垂下腦袋。

  “很好,很聽話。”他滿意地勾起她的下巴,我在一旁忍不住翻起白眼。

  “你!”終于忍受不了他的唐突,拍開他的手,我目送她忙碌地沖出酒吧,腳步跳躍,那更像是一種逃離。

  咽下嘴里的酒,咧咧嘴說,“明顯不是你以前的那些,你弄的什么鬼魅。”

  “你懂個屁。”他說。

  “你就禍害人吧,挺好一女孩兒被你嚇得花容失色,本來人對你可是芳心暗許啊。”

  “無所謂啦,無所謂啦。”

  “不追出去看看?”

  “不用。”

  “不用?”

  他指了指可凝方才的座位,一只淺銀色的手機置放在那里。孤零零的單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吶然看著匆匆自一場摸不清的混亂中逃離的主人。

  林寒在余下的時間中反復把玩那個手機,手指摸索著干凈滑潤的外殼。手機外殼保養得極好,很多年前的款式,卻是不見一絲微小劃痕,一條牽連著幾顆菱體水晶的吊飾兀自垂落,滾動在林寒的指縫間,看得出主人是個念舊且細心的人,也許還有不可捉摸的浪漫情懷,也許是個好女生。我想。

  林寒對于感情有他獨自的偏執。其實,感情一詞在他身上已經是不適用的了,在我看來他更像是在進行著生命中必然的論定,無論結果孰是孰非,他固執認定地只是那個看似平凡的過程,無可緣由,也無懈可擊。

  還真是個固執的混蛋。呵。

  我看著那混蛋對著手機發呆,用盡的酒水擺在一旁,可有可無。酒保坐在吧臺內,看著他。

  酒保叫Fir。校友。和林寒熟識。每次我們來是酒水都可打折,很上算。其實林寒是不在意他的,盡管為人處世總是警惕,但對于交際一道他總是游刃有余,想來是得益與他常年的打工生活,幾番磨礪,人情冷暖在他已十分透徹。在社會上所謂的朋友一旦多了你就可以構造起粗略的蜘蛛網,讓他們彼此之間相互連結,互惠互利。至于你是捕食者還是被捕食者,就各憑本事了。人本就是掠食性強的動物。

  Fir的性子火爆,脾氣堅硬菱角分明,常得罪客人,曾跟林寒口角后大打出手,幾番周折后兩人稱兄道弟,常令我覺世事荒謬。他也是個好事的人,目光敏銳毒辣,常落在一些無常小事上。比如那只手機。

  “剛才那馬子不錯啊,怎么著,我們的花花公子也有失手的時候了?”他逗著林寒。

  “關你屁事。”

  “喲嗬,怎么著,沒弄到手還遷怒上了?”

  林寒懶得理他,猶豫半響翻開手機看著里面的內容。

  “哎哎哎,道德道德唉。”我踹了他一腳。

  他白我一眼,想了想還是收了起來。居然聽勸,倒是少見。

  “怎么著,要不要我給你點信息?”Fir一張大臉湊了上來,猥褻地看著林寒。

  “怎么樣?”

  “剛才那女的最近常來,我覺得她是專程等你的,誰讓你給嚇走了。”

  “狗屁。”

  “不信拉倒。”Fir瞪起了眼睛,“我這雙眼睛什么時候看錯過?”

  “從來都不認識,等我干嘛?你當她是外面做的?”

  “別人也許不可能,不過你嘛……”他曖昧地拍拍林寒的臉,“誰讓你小子這張臉皮生得確實不錯。”

  林寒笑了笑,左手一晃捏住他作祟的胳膊反按在酒臺上,我在一旁聽著Fir震耳的痛叫和咒罵聲只覺心煩意亂。

  Fir被林寒修理了一頓后罵罵咧咧了去了后面,林寒自作主張地繞到吧臺里拿出一張唱片塞進碟內。那是一張沒有聽過的爵士樂。低沉而窒息。有著獨到的粘合力。靈魂不由自主地附著在每一個音符上,隨其搖擺。這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黑人歌手,他叫做杰森。林寒告訴我。

  “杰森?沒聽過這個歌手。”

  “你當然沒聽過,這張唱片是我費大功夫淘來的,早就已經絕版了。”

  “如此稀有?”

  “稀有個屁,根本是找不到好不好。這家伙一輩子也只出過一張專輯,在錄制第二張專輯的前天,死在自己家的浴室里,穿戴整齊,躺在浴缸里,雙手放在胸前,捏著遺書。”

  “自殺?”

  “恩,自殺。”

  “理由呢?”

  “天曉得,遺書中都是些狂熱的宗教信仰,他認為自己將攜帶著夢想離開這個緯度,成為只屬于自己的神靈。”

  我們彼此沉默,那個死去的歌手還在輕聲哼唱,人們聽著。

  “這首歌叫什么名字?”

  “Deathprayer,死亡禱告。這是他第二張專輯的最后一首歌。”林寒說,“是不是很有詭異的色彩。”

  “還好吧。”我無力地笑笑。

  歌曲播放著。醇厚的嗓音敘述著音樂。林寒隨著簡明的間奏拋擲這手機。一瞬間,我們都思維空白。

  “生活,真夠累的。”他突然喃喃自語。

  我還是笑笑。

  音樂持續,人類的小世界,圍攏且包括所有疲勞的生命,那像是一個自我界定的困苦,人們竭力在困苦中自得其樂,偶爾零零落落地笑,偶爾散散束束地哭。

  林寒,人在對曾經感到疲憊時都會有一種枉然。猶如長久架在黑白相框中的黑色照片。掛在一個你摸不到的高處。你站在照片下看著有些模糊的圖案,有心悸的無力感。好似長久消逝的過去,容易啃噬你心的東西,始終存留著。這是你如何遮掩都顯露坦白的東西,坦白到我一眼便可看出,你在疲憊你的曾經。

  那日我們待到下午五點,曠了一天的課程。我目送他離開,帶著可凝的手機。

  林寒,如果手機在我這兒會怎樣。哦,我知道你不會同意的,你這個混蛋。

  在這所職校的后方有成蔭的綠林。泥土的芬芳終日散發著。清晨時,總有幾個老人在這里活動手腳,伸展四肢。老舊的生命總是貼近自然才活得比較長久。那是無人寫下的規律。

  穿過這層林子。可以看到一條黝深的河道。水波散漫著。很污濁。周遭有幾座工廠圍繞,吞吐著難聞的煙霧。敬而遠之。

  沿河道走一會兒,可以看到這座城市中最為不堪的東西。那是一片破落的舊城區。灰檐舊瓦。不加修飾的弄堂總是散發著難以言喻的異味。就這樣一所優雅的城市來說,這樣的地方就像是清麗少女臉上的生理痘,多少礙眼。政府幾次要將其拆遷,卻又回回擱置,不知何故。

  林寒。這里是他的化身。他在這里住了兩年。遠離這個城市的主流,漂泊在這個滿是疲憊辛苦的地方。

  他叫林寒。今年十八歲。在這里住了兩年。月盈月缺,什么都沒變過。用一根粗糙的黑繩連結著光鮮的角落,他自由,他無拘無束,都只為了能在溝渠中死命地喘氣。

  他叫林寒,他曾經成績優秀,一切都坦坦蕩蕩。中考,他十拿九穩。本來。

  然后一切都毀在一場笑話中。

  中考前一個月父親揪著母親的頭發在客廳中大打出手。互相尖叫咒罵,將茶杯花瓶砸成碎末四處橫飛。滿地狼籍像是焦黑的戰場。

  他們的婚姻走過十九個年頭,崩潰在那個夜里。母親有了外遇,她是個明艷動人的女子,即使歲月逐漸不惑,也可以品味出她的簡單易懂的美麗。林寒俊逸的外貌來自她。

  他躲在門后,從夾縫中看著他最親的兩個人互相撕扯傷害,看著一場夢魘中的真實。看著他們努力想在彼此身上制造哪怕一點點傷口。十幾年的夫妻感情破碎得徹底干凈。從相濡以沫變成了不共戴天。像是錄像上的快格。畫面轉換得令人眩暈。

  然后一個男人沖開房門拽開父親,將他打倒在地。母親驚慌地阻攔,在兵荒馬亂中說著什么。父親血紅著眼睛咆哮著,像受傷的野獸。

  他被恐懼牢牢控制住,大腦陷入停頓。清醒過來時看到父親獨自坐在客廳中。周遭是狼籍的書冊瓷片。眼神呆滯無神,喃喃自語著。

  試探地走出去,小心地躲過地上的玻璃碎渣。他走到父親前,跪下。“爸爸。”他喚道。

  然后他被揪起,幾個重重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他從半空中摔倒在地,看到一雙腳在踢打著自己。他抱住頭沒有躲閃,也沒有痛覺。也許父親是將母親的仇恨和屈辱全部發泄在林寒身上,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情得沒有一絲保留。他聽到他在吼叫,“賤人!賤人!”

  他昏厥了。陷入無知流逝的空間中。

  清醒時,門敞開著。嘴角流血,身上滿是淤青。像被拆卸后的機器人,全身的關節都失去靈活性。父親不在,家中只剩他一人。他無力坐起。青腫的眼睛看到面前的茶杯殘片,伸出手輕輕握住,慢慢的用力,鋒利的邊緣割斷了他的皮膚,鮮血順著指縫流出,浸在地上,成了一個小小的湖泊。

  他被居委會的阿姨送到了醫院。斷了三根肋骨,輕微腦震蕩,數不清的瘀傷,還有左手手掌中的三厘米傷口。

  在醫院足足住了一個月的時間,除了醫護人員。他沒有看到任何一個親人,除了漫無邊際的等待再沒有其他陪伴著他。從期盼到失望,再從失望到絕望。這是一個比想象要久遠漫長的過程。難以考量他究竟花費了多少時間修復自己,說服自己不再無謂地等待。出院后租借了曾經賴以生存的家,好在父母當初買房時寫的是他的名字。那時的關愛,在如今看來是如何鉆心剜骨的諷刺。

  親戚尋找過,了無蹤跡。幾年來,他們就像人類弄出的易碎氣泡,破碎后就仿佛不曾存在。林寒沒再見過他們。錯失中考的他無可無不可的進了這所職校。原本的美好短暫之內被毀滅的支離破碎,只剩下一些殘留的陰影附著在他心中。

  手掌中那道傷痕太深。愈合后留下一個紫黑色的疤痕。用力按它會有鈍厚的沉痛感。他在無法控制自己時便會左手握拳按壓那道傷口。熟悉的沉痛感總會喚回他的神智,久而久之,成了抹不去的習慣。

  但愿我曾不知曉這一切。直至秋日。

  秋日的黃昏總是纏綿著一絲循環往復的倦意。忙碌的行人也顯得困頓許多,落葉依舊紛飛,心也寧和幽然。

  舊城區深處,林寒漫步著。腳邊的水坑有水滴濺落,蕩起陣陣漣漪,模糊了天空的哀愁。

  在這里居住的人群,都是這個城市收入最低的人。枯黃的墻壁。窄小的弄堂。掛在高層的衣物向下滴著清水。樓層緊貼樓層。凹凸不平的石磚路,走上去磕磕絆絆。偶爾可以看到幾個小竹凳擺放在緊貼弄堂的房門前。幾個穿著白襯衫的老頭坐在那里打牌。家與家之間隔得太近。媽媽訓斥小孩的聲音,貧困夫妻吵嘴的聲音,公婆妯娌之間的拌嘴聲,互相都是明晰可聞的。太狹小的空間造成人們的精神壓抑。終日連陽光都照不進這深深的地方,額頭都籠罩著一層灰氣。

  繞過數個或低矮或高闊的樓層,這里的弄堂相互行通,不清楚的人往往一天都不一定繞得出來。即使在這里住了兩年,許多板塊對林寒來說都是模糊不清的,太過復雜的地段他都不愿涉足。

  住處在城區深處。一座低矮的三層小樓。墻面上暗沉剝落,經年累月的雨水才能洗刷成的綠垢斑斑點點。四處散落著一些辨不出形狀的垃圾。遍處坑洼。

  小樓的廳堂。遍地的灰塵掩蓋著角落里的幾輛自行車。他上前拽出屬于自己的那輛,粗魯的動作撕開了一處蛛網。灰白斑點的蜘蛛上下爬動著,抬腳將其碾成了碎末。綠色的體液粘在腳上,他厭惡地在樓梯上蹭了蹭。

  推開門,低矮灰白地天花板,窄小的蝸居。他低頭走到窗口,用力推開,銹蝕的窗欄刺耳地摩擦著。淡黃色的夕陽自窗口擁擠而來。清涼的空氣。夾雜著一點點楓葉腐爛的味道。很好聞。

  很破敗的地方,卻是屬于他一個人的。

  坐在黑色的沙發上,房間中唯一看上去有些價值的東西。蜷起身子,像泥土中的甲蟲一般緊縮著。片刻后,忽然出現詭異的呻吟聲。蜷起的身子顫抖著,隱匿在黑暗中的人看不清面孔。他離開黑暗,露出俊秀的臉龐,有一絲病態的暈紅與滿足。一道殷紅的血跡順著左手延伸至地板。可怕的暗紅色,死亡的氣味。露出的右手捏著鋒銳的刀片,斑駁的血跡滴落其上。鮮血自肩頭沁出,像暗紅色的生物,密密麻麻,爬滿了整個肩膀。幾滴紅色灑落在石灰刷制的地板上,巧合的勻稱,似待放的彼岸花,充滿可怖的凄美。

  右手無力的松開,刀片落在血花中,叮當聲伴隨著急促的喘息。林寒壓抑著喉頭痛苦的呻吟,疼痛自肩膀蔓延至全身。額頭被冷汗浸透,嘴角卻帶著快意的微笑。

  不知何時起,獨自一人憑欄眺望,難以忍受鋪天蓋地的孤寂時,便開始自我凌遲。感受銳利的冰涼和肉體緊貼造成痛苦,有無法克制的快感席卷全身,他無可自拔。

  反復壓抑熟悉的痛楚,忍受著自行開鑿的幻覺。直至置放一側的手機亮起,嗡嗡震動著。林寒停止動作看去,那是可凝遺下的手機,被他一路帶回,險些忘記了。

  伸手接起電話,深吸氣,褪去粗沉的呼吸聲。他開口,“喂。”

  “啊……那個……”可凝的聲音,還是那樣的猶豫窘迫。

  “可凝?”

  “是……那個……”

  “我是林寒,酒吧的那個,你手機掉我這兒了,來拿吧。”現下他沒心思逗弄她。

  “哦……那你在哪里。”

  “……還是算了,你去酒吧等我吧,一個小時我就到了。”

  “可是……”

  “就這樣了。”他不耐煩地掛斷。疼痛減輕了些許。蠕動身體向浴室爬去。

  混雜著霧氣的熱水澆下。他將自己浸在浴缸中。熱水從蓮蓬頭中流出,沖洗著肩頭,粘連著的衣物化開,林寒沉默著脫掉上衣,開始沖洗頭部。

  他的肩膀手臂處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傷口。當中夾雜著幾條略大的傷痕,像是混雜在幼蟲中的蜈蚣,張著大獒,嘶嘶作響。

  自我傷害對林寒是一種壓抑后的釋放,可以平緩許多內心的褶皺。那是比生命更為重要的事。他無法忍受過去的影像在眼前一次次跳躍,若不如此,一人無事的空間他會不由自主地回憶。簡單的痛苦就可以終止那些回憶,真是值得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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