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Andromeda

　　沉重的玻璃門積滿了灰塵，幾張貼在門上的明星海報已被曬得發黃，邊角卷了起來，質感又硬又脆。

　　蘇凱南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摸摸及耳的長發，以及想起班主任多次的嚴厲訓斥，最后推開了門。

　　出人意料的，門后坐在一張木椅上的卻不是想象中的頭發隨意夾起，翹著腿看雜志的中年婦女，而是一個女生，正處豆蔻年華。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低頭玩手機的時候頭發遮住了兩頰，幾乎只能看到一個秀氣的鼻尖。

　　“要理發嗎？”看見有人進來，女生抬眼看了一下。把手機隨意地扔到一邊，站了起來，還稍微往下拉了一下那件印花白襯衫。

　　女生撥開兩邊的頭發，露出一張白皙的小臉。五官是很秀氣的那種。

　　“嗯。”不知道為什么，蘇凱南覺得眼前的女孩和自己年齡相仿，卻不像一個中規中矩的學生。

　　店里只列了兩張椅子，皮面都已經爆開了，露出丑陋的黃色海綿。坐上去只要稍用力往下壓就能聽到吱呀吱呀地響，蘇凱南卻覺得好玩，有意識地又往下壓了幾下。

　　吱呀吱呀。

　　女生低頭看了一下椅子，朝椅子底下戳了一腳。蘇凱南感到震動，一簡單動作卻像是警告，便不敢再壓椅子。

　　“這椅子壞了，將就一下。”

　　蘇凱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和她。

　　“你看上去好小。”

　　“我也是學生啊。”女生指了一下遠處一棟綠色的教學樓，“我在那兒讀書。”

　　蘇凱南也看向她所指的地方，隔著幾張海報，還是能看見教學樓的一角，并且很快認出了那所學校。

　　那間學校的門口掛著大大的“第一職中”的牌匾，卻已經在大人們的口中聲名狼藉。早戀，校園暴力，無心向學，沉迷網絡，甚至是吸毒，統統與它掛名。

　　蘇凱南又看了一下還穿在身上的省重點高中校服。

　　自己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父母管教自己一向就保留著軍人風范。學習一向被視為頭等大事。很久很久之前，他已經不能自由打開電視看動畫片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生活環境，學習也還過得去，只是偶爾的時候，自己會感覺很累。

　　“怎么剪？”女生拿起一把剪子，熟練地在手里轉了幾個圈。

　　“剪短就行。”蘇凱南拿起旁邊的雜志隨意翻起來。

　　眼前的男生長得高大俊朗，皮膚干凈白皙，眼睛墨一樣純粹的黑。站在他頭頂卻還能看見他的睫毛在輕顫。

　　頭發又黑又軟，直直垂到耳后。要剪掉還有點可惜呢。女生打量著。

　　可店里還是響起一陣飛快的剪刀聲，一撮撮頭發應聲而落，慢慢鋪了一地。

　　蘇凱南感覺到一雙纖細白凈的手的頭上忙碌著，第一次讓同齡人給自己理發，還是有些擔心的。但想想，很快就要回校午休了，最近的理發店也只有這間。

　　過了一會兒，女生拿出海綿掃掉蘇凱南頸上的頭發，取下圍在他身上的遮布，又揚手甩了一下遮布上的頭發。

　　“好了。”

　　付過錢后，蘇凱南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叫什么？”

　　“趙卓桐。”

　　忽然想起什么，蘇凱南看了一下手表。快要十二點了，再不回學校就要被記遲到了。

　　“再見。”蘇凱南背上書包推開門離去。

　　他長得真像一個人。趙卓桐的心臟忽然緊縮一下。

　　趙卓桐又坐到木椅上，拿起手機繼續發那條發到一半的短信。

　　2

　　下午的風微醺，吹在臉上癢癢的。

　　自習課的時候，全班都很安靜。

　　蘇凱南咬著筆頭跟一條數學題死磕，什么公式都想遍了，就是沒有一點點頭緒。

　　啪。一個紙團飛來，打在他額頭上。

　　蘇凱南不耐煩地抬頭，果然，迎來霍書杰賊賊的笑容。

　　打開紙團，上面是幾個寫得龍飛鳳舞的大字。

　　“放學之后去看看肥腸的女朋友”

　　目光不覺落到坐在霍書杰后面的肥腸，這廝真名董常，因為身形極其肥胖，臉上的贅肉已經把五官拉得變形，咋一看還以為這位仁兄是智障的。坐在課室的椅子上兩邊還能垂下肉來，手臂粗得幾乎塞不進抽屜拿書。一到夏天，肥腸的那圓滾滾的脖子就會大汗淋漓，看著油膩膩的真夠惡心的。

　　肥腸這個名號本來也不見得多優雅。

　　那他是有女朋友了？

　　蘇凱南確是有些驚奇了，又看了一眼紙條。沒錯啊，去看的就是肥腸的女朋友。

　　“好。”蘇凱南認真地畫完句號，扔回給霍書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下課鈴來得特別慢。

　　可還是準時來了。

　　霍書杰顯然是興奮過頭了，早就收好了書包，坐在位子上倒數放學。蘇凱南雖也好奇于那是怎樣的女生，但還是課業大過天，拖了好幾分鐘，直至那道該死的數學題被完整解出才放下筆。

　　“你干啥呢這么慢，不是一早通知了你嗎，磨磨蹭蹭！要是肥腸走了我們就跟蹤不到啦。誒，我說你倒是快點啊。”霍書杰心急火燎地催促著蘇凱南，還不時地看著肥腸離開課室后的走向。

　　“好了。”蘇凱南飛快把拉鏈拉上，跟著已經跨出課室門口的霍書杰飛奔而去。

　　肥腸走得不快，但步調顯然很輕松。蘇凱南和霍書杰在他背后悄無聲息地跟著。

　　“哈哈，像不像電影里的特務？”霍書杰壓低聲音笑著。

　　“我們要是特務才不會找肥腸做目標。”蘇凱南白了他一眼，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對了，你怎么知道肥腸有女朋友了？”

　　“傻子，你沒觀察到嗎？這兩天肥腸的心情特別好，好幾次上課都能聽見他在后面哼歌。還總說自己有事，不跟我們一起放學，這里面肯定有事情。”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一職中的門口。蘇凱南左右環視了一下，心里忽然想起今天中午的那個女生。

　　果然是一說曹操曹操到。

　　肥腸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贅肉橫生的臉上竟有害羞的紅暈，那雙小得像一條縫的眼睛也瞇成曲線。然后，一個穿著第一職中校服的女生走了出來，和肥腸說話。

　　蘇凱南一眼就認出，那就是理發鋪的女生趙卓桐。

　　“原來她喜歡這種類型……”很難想象一個這樣清秀的女生居然愛上一個大胖子。

　　霍書杰也有些看呆了，許久之后，才反應了一聲。

　　“靠。跟我想象差太遠了吧。”

　　“你以為是怎樣呢？”蘇凱南眼睛還一直沒離開過趙卓桐。

　　“應該是個更胖的女生啊！就算不是，這個形象也……不般配嘛。”

　　蘇凱南在一旁差點笑出了聲，很難想象比肥腸更胖的人是怎樣的了。

　　肥腸和趙卓桐聊了一會兒，肥腸開始緊張得把衣角都揉皺了，一雙短胖的腳在水泥地上一頓亂蹭。

　　“肥腸泡妞技術這么差，我上。”霍書杰竟一個箭步走上前去。

　　“不要！”蘇凱南想拉住霍書杰，卻已經晚了。

　　為什么會有一種想阻止的感覺呢？

　　事實證明蘇凱南的直覺是正確的——

　　“嘿，肥腸。”霍書杰一手搭在肥腸肩頭上。

　　肥腸被重重嚇了一跳，腳更加用力地蹭地了，眼神緊張又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霍書杰。

　　“你還有個綽號叫肥腸？”趙卓桐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那雙好看的眼睛彎成兩個月牙。

　　“我……”肥腸簡直想鉆到地洞了去了，本來就自卑，現在更是被人血淋淋地撕開傷口。

　　“那你是董常的朋友？”趙卓桐笑著看霍書杰。

　　蘇凱南站在遠處看著，眼前的女生怎么感覺和發廊里見到的那個有些不同。套上了校服的她顯得稍微外向些簡單些，還是自己認錯人？

　　霍書杰果然是天生的搭訕高手，兩人沒聊幾句就開始交換手機號碼了。

　　他太得意了，沒留意到一旁的肥腸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一雙小眼里盛滿了憤怒。

　　“那我們一起去吃飯？”霍書杰提議。

　　他還真是自來熟啊。

　　——“霍書杰！”一把洪亮的夾雜著火氣的聲音忽然在肥腸喉里爆發。

　　趙卓桐想說什么，卻突然被這一喝嚇住了，轉過頭驚愕地看著肥腸。

　　肥腸卻已不顧形象，粗壯的手一把拽過霍書杰的手臂，兩人拉拉扯扯地走到一旁，大眼瞪小眼。

　　趙卓桐感覺到不妙，立即趕上前去。

　　“你們怎么了啊，董常，你好好的發什么脾氣？”

　　“你護著他啊你盡管護著他！”肥腸居然毫不客氣地對著趙卓桐吼起來。

　　“喂，肥腸……”

　　“你別再叫這個惡心的名字。以為自己五十多公斤的身材很好是吧，看我不把你的腰給掰折了！”說著就兩手掐在霍書杰腰間使勁扭曲著。肥腸滿頭大汗，雙頰通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睛瞪得都快掉出來了。

　　“啊！蘇凱南你還不快出來救急！”霍書杰感到腰間劇烈的疼痛，拼命掙扎著，雙手毫無方向地捶打著肥腸。無奈肥腸正處氣頭上，力大無窮。

　　蘇凱南滿臉黑線，本來就叫你不要去，惹急了肥腸可是后果嚴重的啊。再說，自己根本不能像他們那樣活躍……

　　“董常，別這樣。”趙卓桐不停地阻撓在兩人之間，纖細地手把肥腸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卻只是杯水車薪。

　　腰間的疼痛已經到了極限，霍書杰感覺自己的腸胃都要被擠扁了，喉嚨一緊，竟有種想嘔吐的感覺，眼前景物白花花地閃著光。

　　“董常，夠了。”蘇凱南眼看著再不救場霍書杰就要掛在肥腸手里了。

　　這樣激烈的場面引來路人圍觀，卻這樣不適時地響起一把冷靜的聲音。

　　肥腸愣了一下，那一瞬間霍書杰迅速抽離身體。解脫之后還是有抑制不住的嘔吐感，搖搖晃晃地想走到一旁的垃圾桶里解決，卻在半路“嘩”地一聲吐了一地。

　　肥腸方才平靜下來，他呆怔地看著霍書杰，像是恍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傻事。

　　趙卓桐，這個認識不久的網友向自己投來奇怪的目光。肥腸更加局促不安，跑上前去扶住霍書杰。

　　“霍書杰，你沒事吧？不好意思啊，我剛才一時沖動……我以后不會了，真的，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你不知道……”

　　肥腸慌張地解釋著剛才的事，一大堆話越說越沒了邏輯。最后竟急得眼眶開始發紅。

　　霍書杰哪有不氣的道理，大街上讓自己丟了臉。他現在更是萬分鄙夷地看著肥腸，一把甩開了肥腸的手。

　　“你滾開。”

　　“好了，你也別自責了。霍書杰也有錯。”蘇凱南拍拍肥腸的肩膀，這無疑是最大的肯定。肥腸滿臉感激地看著他。

　　“霍書杰，這到底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董常的性格。”蘇凱南完全在兩人間當了和事老。

　　“你早干嘛去了，不等到我快魂歸西天不出現啊你。”霍書杰翻了一下白眼，想了一下，好像的確自己也有不對，臉色較剛才緩和了很多。

　　趙卓桐看著眼前的人神奇地化解了這個場面，想半天不知是什么力量。

　　這個人……對了，中午在發廊里的那個男生。

　　原來他叫蘇凱南。

　　場面沉默了一陣，路人也已散去。

　　“那……董常，對不起。今晚我請客吧。”霍書杰躲閃著肥腸的目光說。

　　“我……也不對……好啦，沒事啦……”肥腸一高興更加語無倫次了。

　　“蘇凱南，你來不來？”霍書杰雖還是有些預感，可還是問了一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蘇凱南苦笑了一下，“今天已經在外面耗了很久了，再不回去不行了。”說著蘇凱南擺擺手轉身離去。

　　看了一下手表，果然時間已經不早了。回到家里，媽媽又會一頓臭罵吧。

　　步調不禁有些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