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吳家集鄉(xiāng)間的一條泥土道道上,黃土的地面坑坑洼洼,凸凹彎曲著蛇形延伸往集鎮(zhèn)的方向。
牛羊驢馬的蹄印,車轱轆印,大人小孩的腳印,各種印記交雜相匯在一起,你弄爛了我,我侵占了你,千瘡百孔一般,還流著膿,仿佛潰爛得異常,叫人莫名騰起一陣惡心。倘使城里好干凈之人走上這般泥路,往往怯于落腳,都是避而遠之撿著路走,唯恐沾了一鞋褲的稀泥巴。
牛羊驢馬的蹄印有的延伸至很遠,有的半道里便戛然而止,轉(zhuǎn)入路邊的田地間;車轱轆是一直通往集鎮(zhèn)的方向去的,看著歪歪扭扭不成直線,車轍有深有淺,顯然車子以及車中人都是一直顛簸著過去的,也許還把泥漿水濺了起來,落在人的身上,落在牲畜的肚子和腚上;人的腳印就更亂了,大的有往地里轉(zhuǎn)進去的,也有去集上的,還有小的露著腳丫子的亂作一團,那是娃娃們轉(zhuǎn)著圈玩耍時留下的。
昨日的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fēng)大雨讓所有的河塘里都漫了,低洼處都成了大大小小的水塘子,原本塘子里的魚兒蝦兒也便隨著漫水游到了草地里,露出黑黑的背鰭游弋。這泥道上的坑洼里自然也積起了雨水,和稀了黃土與泥塵,整條道上泥濘不堪,水洼里由于摻雜了黃土而有些泛渾,經(jīng)過雨后的緩慢沉淀,還是倒影出了天上的藍色與白色。好些莊稼禾苗在這場大雨侵襲下歪斜了身子與腦袋,或是直接倒在地里,險些絕收,可謂損失慘重。幾乎所有的農(nóng)戶都在第二天雨歇了之后,忙于修繕屋頂以及給自家地頭里排澇,不少人一邊搗鼓著活計,一邊還要在嘴邊叨叨:“這是咋了,多少年沒能經(jīng)見這樣的狂風(fēng)暴雨了,這是老天爺有話要對世人說哩,難不成有什么大事情要臨頭?”
又聽村里人的議論,村頭里有一棵百年粗壯的大槐樹因為這次雨泡風(fēng)吹,連著根枝被吹刮歪了,根須盡露在黃土之外,翻騰起一股濃烈的泥土以及樹汁的氣息。這棵老樹成年人一把尚且環(huán)抱不過來,到底是百年還是千年之物以及前人栽種下的還是自行長出的已經(jīng)無人能夠道清,一,沒有相關(guān)紙質(zhì)記載,二,老人們也沒傳說過。但見它的頂上蓬蓬勃勃,枝杈橫生,翠綠繁茂的葉片足以蔽日,開花時節(jié)更是綠中掛著串串梨花白。從樹底往上看時,只能投下線狀針狀的絲絲陽光,下地勞作的人們都在底下納過涼避過暑氣,甚至于躲過雨雪。村里人覺著讓它這么枯死了太過可惜,村長便動員組織去了十來個壯漢,攜著麻繩撬桿,想將它扶正。先是用撬桿撬,不得勁,老槐根部絲毫不動,再綁上麻繩,希望可以拉正,十幾個人使足了吃奶上炕的勁頭,卻是紋絲不動,老槐歪著還是歪著,似乎就是一頭來了脾氣的犟驢在對著干,你拉俺退,你推俺撅,偏要歪著。眾人忙活了半晌,只好在村長的帶領(lǐng)下,搖著頭回著首回了村,任之自生自滅。生了是造化不該它絕,滅了是它氣數(shù)已盡,非凡人所能左右,勉強也只是徒勞。
樹倒了扶不正這件事情一經(jīng)傳開,有大事情臨頭的談?wù)撆c謠言傳得就更甚了,而且愈傳愈是玄乎,傳到最后似乎就成了鐵板釘釘?shù)牧恕赜写笫屡R頭。殘存迷信觀念的人們開始惶惶起來,他們都相信世間凡有大事降臨,上天總歸有所預(yù)示和征兆的,樹倒了便是征兆,人力扶不正更是確認了這一征兆。凡間哪怕是有能人掐指算到了,也是不可泄露天機的,天爺唯有假借動物與植物了。
不久的將來,人們直呼:“那棵老槐果真有靈性,通著上天的靈性哩,果真有大事發(fā)生,它的傾倒預(yù)示著這樁關(guān)乎所有人命運轉(zhuǎn)折的大事的臨近!”
若問是何大事?
五八年的一樁大事情劈頭蓋臉地過來了。
這件大事徹底打亂了所有人原有的生活形態(tài)與作息,并帶來深重的后果,再后知無覺的人們也是切身感受到了的。
事后人們又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棵老槐竟然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成就了一棵真正的歪脖子槐,頑強地斜著腦袋觀望凡塵間忙碌不迭的人們,它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不過再后來還是沒能逃脫開灰滅的厄運,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那些曾經(jīng)一度想要扶正它的人們,親手徹底地灰滅了它,使它的軀干以及它的枝葉成為灰土,歸入泥塵,飄去半空,一點點在烈焰中化作烏有。
老槐灰滅后七年,大概著算應(yīng)該是八年后,又發(fā)生了另一樁大事,可惜這次它沒能再給人們以預(yù)示和征兆了。老槐樹已經(jīng)不在了,由于漚爛的枯枝敗葉滲入泥土,它原來所在地的土壤里養(yǎng)分十足,長滿了各式養(yǎng)肥的野草野花。只在這樁大事了了之后的一個初春里,從它的根部兀自頑強地冒出了幾縷新枝新芽,原來老槐的根須并未死盡,只是在底下蟄伏起來了。然而奇怪的事情又發(fā)生了,汲取莫大營養(yǎng)的野草野花長得好好的卻開始逐漸枯死,被曬干,又被漚爛,反作了養(yǎng)料,這里又成了老槐新芽的天下,百年之后倘許又是一棵參天老槐屹立,關(guān)鍵因為不倒老槐的魂還在,并未連著軀干一道煙消云散。
這或許也算是一種破繭重生的征兆吧!
就在這泥濘不堪的土路上,有一個中年婦人首先出現(xiàn)在視線之內(nèi)。
她穿著一身的粗布補丁的衣褲,各色各狀的補丁甚多,好像掛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在身上,顯得粗糙簡樸,非常慣見了的農(nóng)家婦女下地農(nóng)活時候的裝扮。她打了雙赤腳,褲腿高高卷起到挨近膝蓋,糊了一小腿的爛泥巴,泥巴還一直爬到了小腿肚子以上,好像剛從水田里插完秧回來。衣裳靠近領(lǐng)口的地方掉了兩顆扣子而開散著,也不曉得縫釘上,裸露出兩個肩膀來,半邊胸脯子白花花的,除了在右邊肩骨附近有一處起了繭子黃褐黃褐的老皮之外,她身上很白很嫩,可以推斷,她不見光的其他部位一定組成了一副令人饞涎的好皮肉,不禁叫人遙想當年她年輕時候的幾多風(fēng)流與嬌顏。她的面龐倒是黑瘦蒼老得很,似乎飽經(jīng)了風(fēng)霜雨打,被歲月的殺豬刀給提前宰割過了。她肩上挑了一條被磨得油光閃亮的扁擔,這條扁擔早已失去了毛竹原有的紋理,應(yīng)該是她男人曾經(jīng)長久用使過的,扁擔的兩頭挑著兩個大糞木桶子,桶子上的鐵箍箍有些松脫,順著桶壁銜接處的縫隙微微往外滲著水,桶子里滿滿當當?shù)氖秋h著水草與黃泥漿的塘水,桶的沿口處也在搖晃中不停地往外淌水,掛著幾縷碧青的水草就要掉到地上。扁擔彎彎,咯吱咯吱響,可見兩桶水的份量不輕,壓得婦人肩膀上的繭子下凹成弧形,一直陷落到肩骨上。
只見她從路的一邊往另一邊蹣跚過去,看著應(yīng)該是準備挑水到自家地里去,給水汪汪的莊稼澆灌的。
這個時候,吳純耕一手牽了四歲半大的兒子——吳向北,為了抄近路,正從一條濕滑的田埂子上費勁地往大路上折過來。田埂子上濕滑加上狹窄,很是難走,二人均要時不時趔趄歪斜著身子,甩胳膊踢腿的。上了大路后,踢掉鞋上扒著的厚厚的泥巴,再往雜草上抹幾記,加快腳步就往村外的集上趕。
今天集上有唱大戲的,來了一個大戲班子,聽說來頭還不小,班子里的角兒個個唱腔一流,末代皇帝溥儀還在那會兒,在京城里專門被請了去給達官貴人唱,因而名聲越來越響。因為班主就是吳家集人士,想著帶領(lǐng)班子闖出名堂來了也不能忘了鄉(xiāng)間父老,特意回來給鄉(xiāng)親們唱一出,人人拿出所有的絕活,瓜子花生管夠,而且不要錢。這次已是他第五次回鄉(xiāng)義演了,將來還要回來,只要他還唱得開嗓子。
下生時候長久吃不飽肚子又缺奶一臉菜青的兒子吳向北聽小伙伴們瘋傳這個消息后,吵著鬧著要去看兩眼,更多的還是為著不要錢的瓜子花生去的。嘴里說是千載難逢,過了就不知猴年馬月再有這等好事了,心里早已想象著咀嚼吞咽著香甜的瓜子花生,滿口的香噴噴已然溢出來,口水直流。
吳純耕拗不過,一向心疼慣著兒子的他,生怕兒子為此一不高興,撅著嘴兩天三天不理睬大人,便答應(yīng)了兒子,爽快地放下手里繁重的農(nóng)活,陪兒子先去看戲,還能讓兒子吃到不花錢的零嘴,解解嘴饞,何樂而不為?地里的活擱著就擱著吧,打算歸來帶晚去地里,手腳麻利點就是了,如今一貧如洗地活著不都是為了兒子么?
兒子吳向北不讓爹背著走,嫌慢,歡快地被他爹牽著手自己走,爹倆走過田埂子,到了大路上,不時地跑到前邊去拽他爹,要爹快些走,大戲和瓜子花生都在無形中催著吳向北腿上疾行,腦袋瓜子里也絲毫閑不住。
“別急,別急,你小子給俺留神水洼子,別淌進去了,離開戲還早著哩,準保能趕上,落不下半句戲文。”
“就急,就急,爹快走!”
“你這孩子,盡惦記著看戲,你爹地里可還有活哩。”
“難得有一次的,等看完戲,俺幫著爹一起干,別抱怨。”
“你小子除了吃,除了喝,長個兒,還能干啥?注意,注意腳下泥巴——瞧,濺了一腿吧,回家你娘又要心疼褲子了。”
“爹小看人——這褲子都補過三次,不,四次了。”
“補過也是褲子,你就是不曉得節(jié)儉,想當年俺爹你爺爺說過……”
“曉得啦,曉得啦,爺爺說要節(jié)儉持家,珍惜一絲一谷,才能不愁吃喝,向北一直記著哩,忘不了,爹快些走。”
“這小崽子,每回都說曉得了……”
兒子異常高興,勁頭十足的,吳純耕也就跟著高興,不禁搖著頭微笑著被他兒子拽著走,只有吳向北跑累了時才慢慢跟在身后,一等力氣回來了又跑到前邊拽他爹,父子二人其樂融融的,歡聲笑語不絕。
看戲去的父子二人走上大路后,很快的,吳純耕老遠就看見了前邊挑水的那個婦人,也認出了她是哪家哪個,在那邊做些啥。
當時吳純耕心里就想:這米寡婦又作病犯渾哩,地里正澇著呢,哪里要澆水。只見她腳底下直打滑,整個人晃得厲害,兩只光腳丫子踩在泥濘里,褲腿卷至小腿之上,兩只木桶隨著她人的搖晃而前后左右晃悠著,眼瞅著要跌倒好幾回。
這可嚇壞了吳純耕,萬一打滑跌進什么水塘子里,哪怕是田間的一個淺淺的水坑,也都有可能把這個有些瘋癲病癥的女人給淹住氣絕,因而情急之下,一把扔了手里的兒子,頭也不回地往她那邊奔去。
兒子吳向北被他爹手臂上的甩勁帶到,身子頓時失去穩(wěn)心,一屁股實實地跌坐在一塊泥疙瘩上,一陣疼痛上揚,摸著腚蛋子直抹眼淚,望了一陣他爹的背影,就破口哭起來。褲子是徹底被泥巴糊住了,黏在了腚蛋子上,扒得死死的,死活糊拉不干凈。
吳純耕蹚著坑洼泥漿來到近前,一手扶住扁擔,一手扶住那個婦人的一條胳膊,立時穩(wěn)住了左右晃蕩的扁擔,低頭瞧見她白花花的胸脯,楞了一下,斜著眼不敢正視,忙不迭又松開手,嘴里焦急問道:
“我說大壯家的,你這是做甚哩?可不能胡鬧!”
腳下打滑,婦人的身子時不時仍在搖晃中,胸前的衣裳開開合合之間也就露得更大了,吳純耕開始臉紅耳赤,愈加不敢正視。
原來她的衣服里邊再沒有其他任何貼身衣物了,依稀看得見兩個奶子的球形輪廓以及一條倒“人”字的肉溝溝,還算豐滿沒有下垂,不像她黑瘦的臉龐。此時此刻幾乎是敞著懷也不顧忌,在她的腦海里已經(jīng)剔除了羞恥心與世間眾多的縟節(jié),隨性而活著,無視他人如何看待,如何評論,她正一步步接近瘋了的狀態(tài)。
就聽她嘴里含糊不清地說:
“沒事兒,沒事兒,俺,俺眼瞅著日頭厲害,怕曬了莊稼,給地里澆些水哩。”
聽得吳純耕直搖頭,說:
“米寡婦呀米寡婦,說你些什么好呢,俺的親娘唉,你是又犯渾哩,昨日才下過一場大雨,家家地里都澇上了,理應(yīng)排澇才是,哪要澆什么水,瞧瞧,瞧瞧,你家地里都成塘子了。”
“吳少爺,你胡說哩,要澆,要澆的,不澆水,莊稼要是旱死了,旱死了接不上口糧,沒得口糧,餓肚子不好受,會死人的,俺怕窮不經(jīng)餓,俺要種出糧食來,還要給你吳家交上足額的租子哩……”
“俺說都什么時代了,三座大山推倒了,地主老爺也早沒了,千萬別再叫俺少爺,早不是什么少爺了,現(xiàn)在俺與你,與村里鄉(xiāng)親們都是同一個成份,在地位上是平等的,都是種地收糧的莊稼漢,租子也不是交給俺吳家了,是交給政府,曉得不,如今的田地都是政府家的,不是俺吳家的。”
“上交給政府家也要澆水哩,不澆水就旱了,旱了就收不到糧食,再要引來神蟲蝗災(zāi),就顆粒無收了。”
“再澆,再澆就要絕收了,那才要挨餓嘞——來,快過來,一邊坐著歇歇,家里沒個男人就是不行,這哪里是婦道人家干的活。”
吳純耕一邊念叨著,一邊卸下她的扁擔,扔在一邊,挨個將桶里的渾水傾倒掉,扶她坐在路邊一處突起的干燥的大石頭塊上,磨著頭哆哆嗦嗦替她聚攏了一下衣領(lǐng),用以遮羞,然后叮囑她說:
“大壯家的,這地里不缺水,記住了?沒啥事就趕緊回村里去,這邊地滑,留神掉溝里塘子里,再出個好歹來,聽見沒?”
“曉得了,俺聽見了,地里不旱,莊稼也不缺水,塘子里有死人,化作水鬼能索命,俺也怕鬼,一刻就回去了。”
米寡婦倒也聽話,一個勁點著頭。
“記得,走大路回村啊。”
吳純耕搖著頭。
“嗯,走大路,走大路……”
米寡婦點著頭。
“唉——真可憐,自從大壯走后,這人就這么廢了……”
吳純耕還是搖著頭。
“吳少爺,慢走啊。”
米寡婦點頭揮手道別。
吳純耕嘴里嘀咕著,心里替米寡婦以及她男人伍大壯感到著可憐,腿上也沒停下,原路跑回去找他兒子吳向北。
吳向北還在地上糊拉著小臉龐,已經(jīng)沒在抽泣了,不過又弄了一臉的泥巴,好像剛在地上啃過泥,惹得吳純耕不禁笑起來:“好你個花臉,要唱戲怎的?”牽住他的小手,二人來到渾濁的塘子邊上,撩開漂浮在水面上的草木,吳純耕抄水給兒子洗干凈手臉,又用塘邊生長的雜草將衣物上的泥巴蘸水洗凈,抹掉鞋幫子上的泥巴。這么一折騰下來,二人的衣裳濕了,褲子濕了,連鞋子也濕了,踩在地上咯吱咯吱響。沒辦法,只得脫了,衣褲搭在吳純耕兩個肩膀上晾曬開,兩雙破布鞋由吳向北負責拎著,父子倆重又眉開眼笑,朝著路的盡頭快步行進。
脫了褲子鞋子的吳向北顯得如釋重負,身上輕快多了,便也更是走得快了,而且專揀那水坑子里走,還要拉著爹下來一起走,說是水塘里經(jīng)過日頭暴曬,暖暖的很舒服,像是用熱水在泡腳。
吳純耕也走下水坑,露出一副委屈與玩笑并存的奇怪表情,說:
“完嘍,完嘍,今晚回去非挨你娘一頓好罵,俺們成了泥人泥娃娃了。”
“不能,俺娘心疼向北著哩。”
“就你娘心疼人呀?”
“當然,爹也疼俺。”
“你娘是心疼你小子,不能拿你咋樣,老子回去可還不是完了?你娘那張嘴你也不是不曉得,俺們都是領(lǐng)教過的。”
“娘也是心疼爹的,不能罵爹,娘只不過嘴上不說罷了,這叫心里疼。”
“大人間的事情,小崽子又曉得了。”
“當然曉得嘍,俺吳向北是誰,俺吳向北將來是要跟著政府干一番大事業(yè)大作為,并將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進行到底的,掃除一切反革命分子以及牛鬼蛇神,所以什么事情也瞞不過俺這雙眼睛!”
“人小鬼大,俺看你就是活脫的牛鬼蛇神,說出來的話根本不像五歲不到的娃子,也不曉得都是哪里又是跟誰學(xué)來的,還革命哩,你懂什么是革命么,無產(chǎn)階級革命又是什么,你爹先革了你的命,沒有老子哪來你的命!”
“革命工作是需要覺悟的,不是人人能革。”
“好了,好了,少貧嘴了,趕緊上來,別往塘子里走,就到集上了。”
“噢——向北聽爹的。”
提到“革命”二字,吳純耕的臉明顯的有了些許變化,當年就是一次革命革掉了他的少爺頭銜,革去了他們吳家的地主門庭,雖然自己不是因為革命才散盡家私的,但聽聞許多地主鄉(xiāng)紳因為革命被抄了家,不讓革就槍斃……他已經(jīng)走出泥坑,正在草棵子里蹭著腳丫子,等兒子過來把鞋穿上。
“快過來穿上鞋。”
“對對對,大戲要開演了,爹,咱還是快走吧,看戲才是正事!”
“你小子,盡念著看戲。”
父子倆再度拋卻一切,歡快異常地往集上趕。
吳向北又跑到爹的前頭去了,手里捏著從路邊折來的一截綠油油的草稈子,在半空里揮舞著蹦蹦跳跳,不時地回頭對著他爹笑,笑得十分燦爛,燦爛得像開了一朵花在小小的臉龐上。他心中浮想聯(lián)翩想著今天的戲?qū)悄囊怀觯郧翱催^沒看過,聲勢會有多大有多熱鬧,有多少看戲的人,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有多少像自己一樣由爹領(lǐng)著來的,又有多少是娘領(lǐng)著來的,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還是他能吃到多少花生,多少瓜子,最好還能有糖疙瘩吃……諸如此類的種種念頭在他的心頭來著回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一刻也未停歇。
父子二人趕到集上趕到唱戲場地的時候,大戲恰好就要開場,臺上的班主向三正在報戲名以及一些客套話。
果如逢集逢節(jié)一般熱鬧,臺下擠滿了人,孩子們的小嘴都在快速地蠕動著,大人們邊動著嘴邊往班主向三那里觀望,都在翹首盼著角兒們逐一亮相上臺,前來看戲的人們頭挨著頭,腳踩著腳,人擠著人……濕衣濕褲一身邋遢的吳向北似乎比起往常看戲來更為帶勁,就像瞧見哪家戲班子的角兒在臺上怯場錯了戲文更能讓自己叫好不迭一樣,就為圖個人多熱鬧。戲文對于他這般年紀的娃娃們來說多是聽不懂的,角兒的唱腔與花架子卻是他歡喜的,也是諸多娃娃們共同歡喜的。
吳向北眼尖鼻子靈,透過人群遠遠瞧見了班子里有幾個人正在一邊給觀眾發(fā)零嘴,跑過去抬臉笑著,伸出了小手作捧東西狀。
那人可親地摸了摸吳向北的腦袋,也笑著給了他一把瓜子,一把花生,果然還有兩顆漿黃色的糖疙瘩,應(yīng)該是麥芽糖。
吳向北拿不了那許多,小口袋里塞得鼓鼓的,兩顆糖就銜在嘴里,滿口香甜,口水頓時流出來,順著糖塊往地上滴淌,只好掀起衣服兜著瓜子花生,滿載跑去爹面前,讓爹趕緊也去領(lǐng)東西,生怕晚了教旁人領(lǐng)光了。
吳純耕也是將領(lǐng)來的東西裝了所有的口袋,只慢慢嗑著瓜子,很久才扔一顆到嘴里,直到被唾液全部浸濕后,才咬出籽來吐去殼兒慢慢咀著,讓瓜籽的油香味緩緩溢出來,然后再舍不得地咽下去。他要從自己嘴里省下這些好吃的留給兒子還有媳婦日后慢慢享用,尤其是那兩顆誘人的糖疙瘩,自己更是不舍得掰下一丁點兒來嘗嘗,一顆是留給兒子的,另一顆是留給媳婦的。
向三走下臺去,戲開演了,隨著一個個角兒們的粉墨登臺,人群中不時炸出波濤般的叫好來,一波又一波。
吳純耕與其他觀眾一樣興致勃勃,叫好連連。
以往還是少爺?shù)臅r候不乏看戲,自家院里也時不時請過戲班子大擺戲臺,但自從淪為普通百姓后,看戲時候的意味便完全不同了,也更能被戲文以及戲中的人物帶進戲里頭去了。什么才子佳人,什么帝王將相,什么草莽英雄,都無形地愈加吸引著他,要么有了感慨,要么有了憐憫,看著看著總要聯(lián)想到自身的際遇。似乎這戲是越來越好看了,常看常新,每看不厭。說是領(lǐng)了兒子來看戲,自個兒又何嘗不想,只要站到戲臺子下邊,肯定是定睛去看,洗耳去聽,拍手叫好都是情不自禁的,常常驚得身邊的人怒沖沖往他臉上瞅過來,一副擾了他觀戲雅興的表情。吳純耕均報以和善的笑臉,連連點頭致歉,然后,繼續(xù)接著進入戲中,又為臺上的角兒叫起好來,并不關(guān)心對方是否接受了他的致歉,更不關(guān)心對方是否仍舊怒氣沖沖著一張臉。他仿佛走上臺去,就是臺上的各種角兒了,自己演著唱著關(guān)于自己的一出出大戲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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