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門1989
1.從高處看,臺門是合圍式的,像一棵卷心菜一樣裹起來的,生活的核心在它內部,在它圍起來的七八戶人家的稠密人口中。它符合古老的聚居愿望,一家人與一家人之間緊挨著,長長的門廊使人們的走動在屋頂的遮蔽之下,生活在四方天井里堆棧著、在被屋檐切割的銳角天空下行進著。這種過日子的狀態是無戒備、打開,預期融洽生活的。它像一個巨大的容器,把人們庇佑在它溫熱的臟腹中。
將臺門與村落聯結的,是它在東、西、南、北面各樹著的一扇大門,以及象征性的門閂。祖父在世時,總在每晚臨睡前來到自家的東門,舉行閂門的儀式:關閉兩扇木板門,將門閂的一端插入左邊的凹槽、再插入右邊的凹槽,然后拉一拉,確定門閂的牢固度。這個儀式在祖母掌燈配合下進行,在如豆的燈光(后來是昏黃的十五瓦路燈)下,祖父、祖母、門閂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長,大門被關上時,會發出“吱—吱—吱—吱—嘎——”的聲音,這聲音是東門特有的,跟西、南、北門發出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它喻示臺門進入了深夜。從東邊開始,祖母熄了燈、伯母熄了燈、母親熄了燈、素素嬸熄了燈。很快,西臺門也發出了聲音,那是小爺爺在閂門,它發出的是“吱—吱—吱—吱—呀——”的聲音,聽上去它的聲音年輕一些、滋潤一些。于是,小爺爺龐大的家庭,也一間接著一間熄了燈。然而南門與北門一直沒有發出聲音。住在那兩扇門邊的廂房里的,是后來遷進來的住戶。這兩扇門在整個夜晚敞開著。它們輕率的洞開與嚴謹關閉著的東、西大門構成一種沖突。它使臺門的夜晚有一種不安,或者傾斜。夜的汁液在正屋一邊濃醇些,到了廂房那里就變得稀薄了,它被路人的腳步與咳嗽稀釋,被亮晃晃的手電筒光稀釋。它甚至使我的睡眠也有些隱隱的不安,似乎有一部分睡眠從洞開的南、北院門流失出去,向黑暗的村莊延伸,向池塘、后山、樹木和一些關于鬼怪的故事延伸。然而祖父從不對南北院門提出指責,他僅僅完成自己的職責部分,似乎延續著一種教養。祖父歸屬于將一生交付給鄉村的一代人,構成村莊沉甸甸的根基。祖父過世后,東院門也敞開了,它面向黑黝黝的村莊開放,失去了最后的依憑與尊嚴。
院門口高高的石門檻與石階,使每個進入臺門的人都必須仰視、上行,它似乎隱喻臺門奠貴的身份。在由門洞構成的長方形取景器里,景觀是流動的,早晨人們從里村往外村走,荷著鋤頭、提著扁擔、牽著牛,腳步是輕的、稍慢的;傍晚他們從外村往里村走,腳步是重的,急促的;如果扁擔兩端有當日的作物,腳步就會一走一頓,并輔以簡單的號子聲:“嘿—嚯—嘿—嚯”,我總在心里替他使勁,暗暗跟著喊:“嘿—嚯—嘿—嚯”。仔細聽的話,腳步中還有更多的內容:干脆、輕快、認命、拖沓、滯重、不滿,它們可以分為兩類:安逸、認可現狀的;憂郁、想要沖破與逃離的。老人、村婦中的大多數是安逸、認可現狀的,青年人、小孩、少部分中年人是憂郁的,想要沖破鄉村的單調、貧乏、辛勞、無望。如同東西院門與南北院門一樣,它們隱蔽地對峙著,構成村莊躁動的元素。
家門口也有一道門檻,木制的、色澤黯沉,三歲以前,它似乎很高,我要扶住墻壁,側過身,一條腿一條腿地邁過去。對于一只雞來說,它很低,雞輕輕一跳就站在門檻上、再輕輕一跳站在椅子上、再一跳站在小方桌上。站在小方桌上,雞不再往上跳,它很滿足地在方桌上踱步,看比它低的事物,包括矮矮的我。但我很快就長高了,比小方桌,比雞能跳到的一些地方,都高。我的大部分生活區域,在兩道門檻之內;只有極小的一部分,在門檻之外。我踱步的范圍跟鄉村的一只雞沒有很大區別,視野也是。坐在木門檻上往外看,是一成不變的天井:交錯的晾衣竿上掛的衣裳,任何一件我都能說出名字,這些衣服都是穿了很多次的,穿它的人的痕跡已經長在衣服里了,手肘處的凸起、褲腿上皺巴巴的紋路,還是那個人穿著它時的樣子。它們晾在衣竿上的樣子,像是這個人趴在或是倒掛在竹竿上。一條晾衣竿上晾的是一家人的生活。我家的生活也晾在竹竿上。我的花裙子在腰部折斷,搭在竹竿上,那是上海表姐穿過的裙子,它在此地還要過三、五年才可能流行,它的透薄質地、素凈花色、腰間細小的皺褶與周圍那些裙子多么不一樣!然而,它在我身上,就是一條別人的裙子,這一點我能看出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女人們會拉住這條裙子,猜測質料、仔細琢磨做工、或者要去做樣板。她們沒有看見裙子里的我。我與裙子之間隔離著:時間、空間、城鄉之間的巨大落差。
我也屬于要沖破與逃離的一部分,從我蹣跚學步開始,這個人生目標已經被母親賦予。燕子也是。堂哥偉宇也是。對于堂哥偉宇來說,這個目標從一開始就已經達成了:他是居民戶口,因為伯母是居民戶口。我與燕子的父親是居民,母親不是,所以我們也不是,我們的戶籍在農村、在臺門。我們要像一只雞一樣往上跳,跳上小學、中學、參加中考或高考,然后跳出臺門、跳出村落,跳到跟父親一樣的戶籍類型里去。即便是同樣的居民戶口,也不一樣:堂伯父的居民戶口是夯實的、落在地面上的,他在城里分到了房子,所以燕子可以跳得比我輕松一點;父親的居民戶口是懸置的,他四處奔波的教師生涯是寄居式、缺乏安身之所的。然而我還是要跳向它,跳向這個虛幻的居民戶籍。我們要從母親這里跳向父親,這個過程將是漫長的,結果是未知的。
2.每天早晨,臺門被第一道晨曦、第一聲雞啼、第一道院門的開啟、第一個人起床的咳嗽驚醒。臺門蘇醒的時候,是整個村莊蘇醒的時候,是包圍著村莊的薄霧漸漸散去的時候,是人聲漸漸響亮起來的時候,是氣溫漸漸上升的時候,是空氣慢慢流動起來的時候。我醒來時,母親早就醒了,她已經為我做好了早餐,熱騰騰地擺在桌上;我走出院門時,天井里已經晾上了第一竿衣裳,小爺爺擺在院門后的鋤頭已經不見了,廂房仲伯家牛欄里的牛也不見了;我走在小道上時,田里已經有彎著腰干活的人,他們身后的秧苗已經排了長長一隊;我進入學校時,臺門里的燕子坐好了、阿朵坐好了,她們都比我早。在我們的讀書聲朗朗響起來時,整個村莊一下子活泛了、流動了。
我的大堂姐考上了大學、二堂姐考上了中專;燕子的大哥考上了大專,二哥勞務輸出去了外國;然而阿朵的許多哥哥姐姐都沒有離開臺門。在村人眼里,這是沒有出息的表現。依賴于土地的生存是卑微、沒有希望的,這是人們經過精密計算得出的結論。出去。走出去。考出去。離開。逃離此地。城市,是畫餅,是天堂,是所有青年人、所有小孩的奮斗目標。這個目標在我與燕子這里更明晰,因而也更沉重一些,我們必須往上跳,每一級都得努力、用心,不能失足,這樣才能跳出鄉村。然而跳出去的概率是多么低啊!我們要努力走入一個小概率中,必須把許多同學擠下去,踩下去,讓他們在成績上抬著頭看我們,這多么累啊!我還懵懂無知。我基本朝著沒出息的方向前行,上課分心、看閑書。我總是掉入自己的白日夢里,握一柄寶劍飛檐走壁。我還沒有看清楚面前所擺著的兩條岔道,還沒有體會到這種分野的殘酷!我在臺門的整個童年,沒有體會到任何掙扎,它是幸福、無憂慮,被臺門的慈愛牢牢地裹起來的。
3.黃昏是臺門將一天聚攏的時刻。我和燕子、阿朵背著書包回家了;小爺爺扛著鋤頭回家了;仲伯與他的牛在天黑了之后才回家。如果是周末,父親的自行車回來了,伯母的自行車回來了,堂伯父的自行車回來了。自行車牽過門廊,會發出車鈴晃動的叮叮聲、鋼圈轉動的嗒嗒聲、輪胎磨在地面上的沙沙聲。哪家的自行車是辨別不出來的,但聽得出是哪家主人的腳步聲。父親的腳步聲是輕快的,伯母是穩當、有力的,堂伯父是慢悠悠、不慌不忙的。堂伯父總是最遲進門,在天漸漸黑下來,在燕子、素素嬸、臺門里所有的人認為他不會回來時,他牽著自行車叮叮、嗒嗒、沙沙地進了院門,這時候,燕子、素素嬸、整個臺門里的人,都多么驚喜!這時,臺門的核聚得越來越攏了,家的聲音響起來了,米響起來了,油響起來了,鍋鏟響起來了,紅燒肉響起來了,一把青菜響起來了,臺門開得最旺盛的時候來臨了。開夜飯時候,各家的門都是敞開的,每家都會有一、兩個人端著碗四處閑逛,堂叔小牛經常把飯碗端到我們家來,坐在門邊的一把藤椅上,與父親聊天;總有一堆人聚在門廊下,就著某個話題下飯,他們的討論多么熱烈!我與燕子經常把飯碗端到院門邊去,那里有一些遲歸的人匆匆走過。在吃夜飯的過程中,天井漸漸黑下來了,門廊也黑下來了,院門的取景框漸漸看不清楚了。村莊黑下來了,黑得比眼珠子、比煤餅、比黑板、比一切黑的事物,更黑。
4.偉宇堂哥是臺門灰暗背景下的一道銳利高光,從十三歲開始,他就在村落里呼風喚雨,那些比他高一頭或矮一頭,大幾歲或小幾歲的孩子全部聽從他的指令。每個夜晚,我聽見一道道嘯聲從臺門外響起,無數雜沓的腳步從外面一涌而過,震得臺門微微顫抖,那是偉宇帶著他的幾十個兄弟們在奔跑。每個夜晚,他們總是在黑暗的村落里奔跑,把村落跑得像條湍急的河流,所有的房屋在河面一顛一顛。祖母總是絕望地沖著臺門外高喊一聲:“偉宇啊!”當然沒有回應。伯母大部分時間不在家,她在鎮上的供銷社工作;伯父也不在家,他在縣里的造紙廠工作;祖父祖母都在家,但偉宇是他們的第一個孫子,長得眉毛濃濃、眼睛亮亮、嘴巴很靈活的一個孫子。他們無法阻止一個少年青春期的奔跑,在濃濃的黑夜,少年想要沖破、掙脫的綁縛。
偉宇如果提前回家,那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在夜深之前,偉宇的回家是令人不安的,仍然是雜沓的腳步聲,但是速度放慢了,夾雜著交談、詢問與安慰;腳步聲漸漸向臺門逼近。此時,伯母如果在家,一定急急走出家門。臺門里的其他人,也急急走出家門。我也急急走出家門。偉宇的腿上有黑暗的液體不斷往下爬,有兩只手扶著他,而他很豪氣地讓這兩只手離開他;有時黑暗的液體在手臂上爬,爬得最高的時候是在頭上。當黑暗的液體爬到頭上時,所有臺門里的人都發出驚恐的嘁嘁聲,臺門的氣氛一下變得十分緊張。在這種氣氛中,只有兩個人是松弛的。偉宇和伯母。對于伯母來說,等待更令人恐怖,或許她心中有一個更恐怖的景象,所以看見站立著的偉宇,她已經松弛了。
偉宇成了臺門的一個懸念,偉宇的兩個姐姐,都按照伯母鋪設的道路成長著,只有這個偉宇,他的成長會遭遇多少岔道,實在讓人擔憂!他的城市生活似乎忽然懸置起來,變得不可信了。整個臺門、甚至整個村莊都談論著少年偉宇,他們提到了闖禍、黑幫甚至少年犯這樣的語匯。然而伯母是從容不迫的,她似乎對這個叛逆的少年胸有成竹。在伯母的一生中,我幾乎沒有見到她張皇失措的時候(除了伯父過世時)。伯母永遠是從容、有把握的,無論多么亂的生活線頭,到她這里都能理順,即便還沒有理順,但看著伯母從容的臉,你的心就定了,一定能理順的,你會這么想。
有一天,偉宇突然從臺門消失。村落的夜晚一下子變安靜了。常常有少年來臺門尋找偉宇,他們倚在柱子上等待棄他們而去的偉宇,渴望地注視著每一道門扉,希望偉宇從那里走出來,向他們揮一揮手。他們站著的樣子是不安定、躁動的,血液在他們身體里東奔西突,他們的聲音正處在過渡期,尖細與渾厚交錯著、夾雜著。他們在臺門的屋檐下構成一種沖突、一股竄動的氣流。偉宇離開后,偶爾也有幾次夜晚的奔跑,但已經沒有了從前的氣勢。現在任何一個領頭的孩子,都會遭到家長們的唾罵。他們再也不能把村莊跑得顛簸起來。村莊比他們重、比他們有力量,村莊終于把他們降服了。技校畢業后的偉宇,成為了另一個人,戴眼鏡,文質彬彬,說話有了城里人的味道,偶爾回家時幫祖母燒火、掃地。他好像完全忘記了奔跑這件事,忘記他曾經將村莊的夜晚攪得那么熱烈與危險。這個巨大的轉折,使人們更尊重伯母。伯母改造人的力量多么驚人啊!在那段日子里,偉宇成為全村人津津樂道的對象,“看人家是怎么教兒子的!”人們都這么稱道。然而,偉宇堂哥在我眼里,似乎丟失了一點什么。在他此后幾十年循規蹈矩的生活中,這一點丟失的東西,再也沒有回來。
5.阿朵的二姐滿滿是整個臺門里最漂亮的姑娘。滿滿的臉是鵝蛋形的,皮膚是象牙白的,眼睛是雙眼皮的;關鍵是鼻子,長得像外國人似的,高高的一管。所以滿滿一直在挑挑揀揀,即便挑到了二十七歲,都不著急。她的志愿是嫁到城里,這是逃離的重要方式之一。擁有這種志愿的鄉村姑娘太多了,有些甚至比滿滿更漂亮,所以介紹對象的人并不很多。這個時候,運氣與名譽都是至關重要的。
幸運的是,臺門在村莊中擁有極好的美譽,譬如孝道。我的伯父、堂伯父之所以沒有把家搬到城里,是因為家里還有老人:父母在、不遠游。二奶奶中風后,素素嬸照顧了她整整兩年,她的日子在擦拭、清洗以及午夜驟然響起的呻喚中度過,同時忍受唱詞般的怨怒。素素嬸的樂天、開朗是無與倫比的,她笑容滿面地投入勞作之中,在二奶奶謾罵的間歇中遞上一杯茶水,不無幽默地關心:喉嚨痛不痛?祖父臨去前,已不能行走,伯父提前辦了退休,在祖父床前伺候了整整一年。祖父的喪儀辦得十分熱鬧,親人們認為九十四歲老人的離去,是一樁圓滿之事,沒有一個人為此流淚。這一點上,臺門從不虛偽,如同素素嬸樸素的論調:活著時對他(她)好些,勝過死后的眼淚。任何一個參禮的村中長輩,也不敢說長道短,這所臺門的孝道早已成為村落中的典范,就連席間小輩們失禮的嬉鬧都被認為是性情的流露。我在多年后才發現其中的奧妙:鄉村輿論竟然能容忍一個沒有哭聲的喪禮,這多少說明臺門的影響力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撼動。
臺門的年輕姑娘似乎用不著管束,她們都規規矩矩的。一個夜晚(我記不清那時我的年齡,在與臺門有關的記憶中,時序是混亂的,它像是一組不按順序排列的數字,7可能先于5出現,在數字間竄來竄去的是9,而12一直在空中盤旋,不知何時才能落地),小爺爺來到我家。在臺門里,他與我們的血緣關系不算很近,已經到達我難以計算的服數之外。他的老農形象是典型、可以入畫的,黝黑、瘦削、謙卑、憨厚,聚集體力生存者的所有要素。對于臺門的名譽,他或許理解得比任何人都更深刻。他因被誣偷了一只手表而投河以示清白,后來被人救起,但左眼瞎了。他的左眼從此關閉著、耷拉著,像一只癟掉的桃子。他用右眼理直氣壯地看人,因為那只癟著的桃子,很多人都不敢與他的右眼對視。現在他為滿滿而來:滿滿在一個女伴家里過了一宿。“這是絕對不行的啊”,小爺爺十分焦慮地說,“會被人睡掉的”。我的耳朵頓時警覺起來,“睡”后面為什么會跟著“掉”這樣一個補語?一般我們只說:壞掉、臭掉、干掉、殺掉,難道“睡”在這里是一種罪惡、一種毀滅?它與平常的“睡”究竟有什么不一樣?一個最為家常的詞匯突然變得曖昧起來,在小爺爺的語境中,“睡”顯然有一種不同于常態的意義,它是神秘的、無法啟齒的,甚至不能解釋(這一點從成人的表情中可以觀察到)。在書本碰到這樣的生詞,我都會拎一拎它,在接著往下看的過程中,它的意義會慢慢浮出來,變得淺顯、明白。現在我也要往下看,看“睡掉”的意義慢慢地浮出來。
十分鐘后,滿滿來到我們家。在40瓦的白熾燈光下,父親的教誨緩緩地鋪開了。論證是綿密的,父親從夏姬、妲己說起,由潘金蓮過渡,隱晦地提及了村里幾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以及她們遭唾棄的結局。父親的演講激情漸漸被自己調動起來,他的語氣高昂起來,神情嚴厲起來,輔以各種決斷的手勢,仿佛站立在了講臺上。父親反復提及的詞匯有:自重、節操、羞恥、名聲等;它們響亮地碰撞著,在高處盤旋著,冷漠地俯瞰著低處的滿滿與我。可憐的滿滿,她滿面通紅、不斷羞慚地點著頭,好像真的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同樣局促不安。“睡掉”顯然是羞恥、骯臟的,不被“睡掉”,是一個少女的義務、職責,它對于少女來說是崇高的,無與倫比的。這種教育像一枚利棘、像一次征服、像一種傷害,它進入并左右著我的人生觀、倫理觀,在之后數十年與現實的碰撞中,它搖晃著、幾乎倒塌,但又頑固地站立起來,無助地與逆向而行的一切抗衡。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親這節課主要受教對象是我,不是滿滿。多么悖時的觀念啊!在如今的年輕人看來。然而在當時,在當時的臺門,它是多么深刻和具有意義。滿滿在二十八歲那年嫁了,嫁得很好,嫁給一個長相、年齡都相當的城郊青年。她成功逃離了。在一個熱鬧的喜宴中,臺門注視著她噙淚離去。臺門松了口氣,把她輕輕地放下了。
6.在午后,女人們總是扎著堆,手握半件織物。此時臺門的氣氛是閑適的,微微散發安逸的味道。女人的手熟稔地在棒針上爬行,十個手指無比默契地配合著,挑、戳、繞、進、退,從這一根棒爬到它左側的下一根棒上,再在下一根棒上繼續爬行,它的行進似乎是無意識的,不需要任何指令的,不被談話與走動干擾。這個時候的手是漂亮、靈巧、雅致的,它回歸女性的本位,再粗礪的手在毛線的纏綿中也顯得柔和起來,它與毛線的溫暖、明亮互為輝映。我總是被毛線間靈巧翻動的手迷惑。它們多么漂亮啊!它們被暗紅色、土黃色、藏青色的毛線襯托著,顯得纖細、白嫩,它在毛線中的謎一般穿行,我無法看懂復雜的手勢以及花樣繁多的奧秘。我看到一些花紋,在它行進的過程中逐漸產生,它們叫元寶針、桂花針、麻花針……它們太漂亮了!
母親的手指在其間是有些漠然的,即便在美麗毛線的纏繞中,它們仍然是冷淡與游離的。母親對花樣并不熱心,她給我們織的都是最簡單的花樣,有時整件衣服都是平針。這樣的毛衣看上去平鋪直敘,像一個過于簡潔的故事,使人失去探究的興趣。甚至平針都織的有時緊有時松,這或許跟母親某個時段的心情有關,毛線松垮的那些段落,說明母親的心情是放松的、愉快的,她微笑著完成了這個段落;緊密的那些段落,母親心情一定是緊張著的,她一針接著一針趕著手中的活,心里還盤算著生活中的其他事件。她的心沒有放在毛衣身上。她的心在毛線、棒針、門檻、臺門甚至村莊之外。她中專時代的向往在這個臺門定格之后,生活一直維持著同一種面目,它太簡陋了。或許在母親心中,臺門生活是她整個人生的次要部分,她認為自己能夠沖破、走出。這種愿望,在我漸漸長大后,終于成為交付給我的一個沉重包袱。
那一年,我從母親嘴里聽到了一個發音:阿—爾—巴—尼—亞,我的耳朵馬上捕捉到了這個聲音,它是陌生而清新的,阿—爾—巴—尼—亞,多么神秘的發音,它代表著什么,一種食物,一個地名,一個國度,一種信仰?實際上,它是一種編織手法。一種不復雜但特別費時間的針法:每兩針中,它要放掉一針,又要從前一針中挑回一針。這使毛衣呈現波浪樣的起伏,中間有一些小小的鏤空,顯得很立體,又有種神秘的洋氣。它在臺門、村莊、城鎮,甚至大半個中國中流行。在很多人的身上,都出現了這種以一個遙遠社會主義國家命名的毛線針法。這似乎是母親惟一投入學習的一種針法。為了我的一件阿爾巴尼亞毛衣,母親耐心地在每兩針中放掉一針,又從前一針中挑回一針。這是磨煉母親耐心的一種針法。我看見母親在阿爾巴尼亞里漸漸焦灼起來,又緩緩平靜下來;她的焦灼與平靜也像波浪一樣不斷反復。在這一、兩年里,伯母家搬到城里了、素素嬸家搬到城里了,廂房的幾戶人家都造了瓦房或樓房,也搬離了臺門。只有我們家與小爺爺家還固守在臺門里,臺門開始衰敗了。我們的左鄰與右鄰都空著。三所院門在夜間總是敞開著。生活有了一大塊空洞與缺口,阿爾巴尼亞是否能夠填補?
織著織著,會忽然發現毛衣中的一個錯誤,它可能在幾天之前無可救藥地發生,但被母親忽視。有一天,它忽然無比醒目地出現在眼前,在距離編織針三、四寸遠的地方。或許是少放了一針,或許是漏挑了一針,它使阿爾巴尼亞花紋走錯了道路,歪曲了、倒置了、幸福的波浪斷裂了!這個小小的錯誤,讓毛衣、讓母親、讓我、讓整個阿爾巴尼亞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拆,還是不拆?是個問題。拆,將毀掉幾天來無數次一針一線匯成的辛苦與期待;不拆,錯誤將會一直穿在我的身上。母親一般會猶疑地繼續向前編織著,但速度越來越緩慢。然后忽然間停頓了下來,幾乎是狠狠地抽掉了四根針,整件毛衣軟了下來,母親抽住線頭重重地一扯,阿爾巴尼亞的宮殿坍塌了。我幾乎能感覺到我的心痛、母親的心痛。我不喜歡看母親拆毛線的表情,那種決絕、無奈、沮喪、茫然,似乎所有消極的情緒都一瞬間集中在她的心間。
7.1989年,我收到了一份錄取通知書。它握在手里,很輕,也很重。1989年,是所有一切的終點,也是所有一切的起點。它提前宣告了我的臺門生活的終結,也宣告了另一種生活的即將開始。燕子也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來自一所職業院校,燕子有些不滿,也有些滿意。然而阿朵什么也沒有收到,比滿滿小一號的,瘦小、蒼白的阿朵,什么也沒有收到。那一年,臺門的東端是歡快的,西端是靜默與失意的。靜默的力量更大一些,它向長廊、天井、東西南門的四所院門擴張,漸漸使東端的歡快也變得沉重起來。我與燕子站在阿朵面前時,也是靜默的。對于我們再復習一年的提議,阿朵安靜地拒絕了。阿朵說,我準備去學縫紉。
在阿朵淡棕色的大眼睛里,我忽然感受到了遙遠的距離。它從棕色的眼睛里溢出來,水般地漫開來,涌向整座臺門。它多么寒冷、多么黯淡,多么像是鄉村的一聲嘆息。
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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