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背叛之旅

　　一

　　童年是一個真實的事件。在已經逝去的時光里，你無權重塑這個事件，因為此一權利在我們的父輩和其他不確定的力量之中。

　　如果換成有形的器物，歲月漫長，它們仍然可能是完整的，即或破碎，傷痕也歷歷可見。然而童年不是，沒有一個童年不在流失之中。很多時候，殘缺并不是誰的錯，不需有人對此負責。每一天都有盜竊發生，對于那些在公共時間里遺失的物品，我們不必愧疚。在我的記憶中，童年就是幾處山包，幾方水田，幾間瓦房和幾張青色的臉。春天和別處一樣是綠色的，冬天則寒冷蒼白。許多細節都流失了，只能憑借想象或從別人的敘事中獲得。這些場景包圍我，在我最初的生長期，一直未能突破它。令我感到痛苦的不是貧弱，而是它的孤獨，因為無法建立與此不同的另一場景來作對立。

　　1972年的鄉村，一粒神秘的種子從飛鳥嘴里落下，落入某處塵埃，并且此后一直與這片塵埃作戰，與那些山包＼水田＼瓦房作戰，甚至與一位滿臉溝壑的老婦人對峙。這位老人用她干癟的雙手養活了我，把她的沉默和哀怨贈送給我，但我仍然沒有放棄與她戰斗。1999年夏天，當我在病床上為她擦身時，突然發現她如此貧瘠，彌留之際的永久失語令我惶恐。所有的場景都凝固了，以一種壓榨或自殘的方式——我泫然欲泣，第一次感受到身陷不義的悲哀。我所面對的，是失語后面無盡的黃土和稀泥，以及附屬其上的無法剝離的深色。這些力量太大，象黃昏的鴉群，把整個天空密密覆蓋。歲月中它們不斷沉積，童年漸漸成為了一個囚犯，一個不能處決的孤獨的囚犯，在青色的歷史中睜著眼睛。

　　二

　　火車永遠值得尊敬，不在它的速度，而是它的載重量。鋼鐵從鄉村駛過，帶我們奔向遠方。1987年的火車沒有目的地，它只是奔馳，野馬一樣在曠野中奔馳。我愛它的理由非常簡單，它如此龐大，如此沉重，在天空下沖突，還有----它不屬于故鄉。那一年，我的身體已經發育，所以我有權坐上火車。坐上火車不是為了奔赴某地，我一直覺得，火車并不擔負這樣的使命，它只是把我帶走，把一個寄宿者順道帶走。如果我不要求下車，它就會永不停歇地奔馳，永遠在路上。許多圖像慢慢隱去，奔馳，可以瓦解它們。無數張青色的臉龐閃爍不定，青色是靜止的，但是它們現在隨著火車奔馳，與故鄉背道而馳。黑色的火車沒有理由，它只是呼嘯＼震蕩，把無數的山包\水田和瓦房拋在身后。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渴望，但火車沒有，它口吐白煙，永不疲憊，從每個人的故鄉出發，把所有傷痛和期待集結成一條冰冷的鐵軌，麻木地伸向遠方。

　　城市慢慢浮現。高樓\馬路\廣場\紅男綠女，每時每刻都有陌生人擦肩而過。這些人沒有歷史，單薄＼飄搖，和我一樣突然出現在某處。火車把他們送來，又匆匆帶走，即使住下來，也無人關注。物流洶涌，所有的村莊幾乎在一夜間崩潰，無數人擠上火車，浩浩蕩蕩奔向城市。他們甚至沒有時間思考，生身之地就紛紛失陷。低矮的屋頂，荒涼的河流，水牛，泥漿，墳冢，這些章節都被野蠻地篡改，一個低沉＼兇猛的聲音涌動著，和祖先溫和的遺言不同，它沉悶＼呼號，充滿危險并橫掃一切。

　　與童年的青石小路相比，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的士＼酒店和夜總會。1987年的物流如此渾濁，我曾久久在珠寶店的櫥窗前徘徊，或者對散發出香水味道的妙齡女子無限入迷。這是鄉村沒有的暗示，比亂石灘上的馬蹄更凌亂，秘密潛入＼突破我的身體。許多年后一直不能忘懷，A市那條五彩繽紛的大街，它是一幅燦爛的長卷，穿越最繁華地段，每天生產無數夢想。1987年的鄉村沉默不語，一如那些滯留在家中的老漢，頑固＼無助＼更令人傷感。我知道這一年意義深遠，卻不知它指向何方。在A市一所學校里，我的鄉村第一次開始傾斜，是的，幾乎沒有任何抵抗，鄉村，此前我的整個背景，突然休克，并且沒有另一部完整的歷史取代它。也許直到今天，這樣的歷史仍未建立，無數碎片和細節占據著我，它們改變了一切，但是沒有為我重建家園。

　　偶爾某個瞬間，當我們行經某地，會有一些細微之物重溫記憶，并非田野和建筑，而是一些站立和臥倒的姿勢，沉默和微笑的顏色。它們一閃而過，象一群海鷗，已經沒有深意。在一個陳舊的地方，屬于孩子的白茫茫的世界里，它們是一些原始的事物，與生俱來，但是永久地靜止，散發出青色的光芒。多年以來，我對此滿懷疑問----1987年的火車帶走了許多人，并且再也沒有回來。

　　三

　　卑微感是個壞東西。事實上，它讓我痛苦了好多年，直到現在，還是不能完全擺脫它。我曾無數次使用過這個詞，最滿意的一次，是用于護城河里的一條水紋，它在黑夜中晃動，被寧靜的月光穿透。然而它更屬于公共記憶，童年的一只蘋果\一個大餅，或是一件舊軍裝，都會引發這個詞的分裂。青石小路上那些游移不定的目光充滿渴望，甚至是不加掩飾的貪婪，他們背棄了村莊的法則，面部堆積起無數種復雜表情。年復一年，他們已經別無所求，在父輩的絕望中，再一次把夢想的火炬點燃。他們焦慮＼嫉妒＼怒罵出口，然而更多的是無奈，一個個被村莊的命運吞噬。許多人奔向城市，肉體和暴力迅速成為一條捷徑，沒有人追究昨天，更沒有人問起明天，財富夢令人眩暈。貧苦歲月里，村莊的合法性如此脆弱。

　　在我的玩伴和許多不認識的孩子中間，在鄉間無邊的田野和河流深處，我曾經懷有一個夢想。潮濕＼泥濘的灰色土地上，我懷著一個無法描繪的夢想，與遠方某個不太清晰的暗示有關，把我的身體分裂成兩片。它常常發出一個簡單的提問，這樣有問題嗎？這樣生活下去對嗎？童年的日子里，我想象遠方，并學會了虛構，無數次描繪和否定，遠方依然那么遙遠，甚至火車也不能到達．這是一種漫長的虛構，從童年出發，以藍天白云為背景．我很久不能找到一個恰當的詞匯，在鄉村和鄉村周圍的詞語群里，沒有這樣一個現成的詞可以使用．我甚至不敢公之于眾，在許多暗黃面孔和沉默的眼眸中，除了傷感＼疲憊＼冷漠＼無奈＼麻木和物欲，看不見這樣的渴望．我只能秘密懷想，從鄉村到城市，從白天到黑夜，給自己一個明天。

　　1987年，我開始卑微地讀書，我要尋找一個詞，我相信一定還有人和我一樣懷有秘密的夢想。我還學會了喝酒，常常一個人在屋頂的曬場上，眺望一座黑色的城市，以及在它深處閃光的珠寶和晚風中飄來的暗香。故鄉在夜色背后，象一位臨終的老人，奄奄一息地凝望著我。我熟悉這種眼神，孤獨＼疼痛＼恐懼＼無力把握和無限迷茫，它從未審視自我，只想抓住一個遠去的背影。它撫育了我們的肉體和童年，但是留不住我們內心的欲望。我需要努力地回憶，它的沉默和孤獨無數次令我絕望，我甚至覺得，面對這樣一張面孔，愛已經遠遠不夠，也許背叛，才能喚醒它塵封的內部。火車把我從故鄉帶走時，我堅信我會回來，然而很多年后再次回望，它已經漸漸散架，成為懸浮在夜色中的一些碎片，是的，它象歷史書中的秦漢，留給人們的，只是一些不斷開裂的黑白鏡像。

　　四

　　異鄉路途上，鄉村漸漸暗淡，更多的臉怒潮一樣涌來。他們如此龐雜，來去無聲，在車站\街巷\廣場\城市邊緣徘徊。這些復制的臉在夜色里出沒，象麋鹿在森林中奔走。每一天都看見他們的憂傷，在意外和災難中，他們涕淚交加，或者嚎叫怒罵，周圍兩三親友陪伴，但很快歸于沉默，甚至更深的冷漠。這是多么孤立的心靈，在一支龐大的隊伍里，每一個人都那么孤單，即使他們的孩子，也很快背棄了他們。

　　生計所迫，我長年奔波于城市和鄉村之間，在土地和山川中滑行。我知道每一個站臺的距離，多年來未曾改變，在泥土的鄉村和石頭的城市中間，永遠是斷裂之痛。年復一年，傷口早已愈合，留下發黑的兩端。某些詞匯有如傷口，輕易不可觸摸，在我們的身體，別人的身體，或者無邊無際的身體中，散發出深而黑的痛楚。這些簡單的詞匯，核子般充滿張力，在渾濁的痛苦和秘密的力量中蠕動，令人敬畏、不安。每年都有新的詞匯侯鳥一樣從遠方飛來，它們黑色的翅膀、棕色的眼神從荒山野坡和屋頂穿越，夕陽中留下朦朧之影，把我心中那些游移的水份點燃，把去年冬天殘余的谷粒和草根銜走。但是只有鄉村這只鳥，這只孤獨而龐大的鳥，永遠在我們身后，永遠停留不走，在無數的身體中，在密密麻麻的小靈魂深處，寂靜、負重、低空飛行。

　　我已經無法回去，回到童年的鄉村。我的鄉村已經破裂，象一個酒瓶。我并不屬于鄉村之外的另一個地方，是的，我沒有歸屬。這么多年來，我的痛苦和狹隘，在于苦苦尋找自己的歸屬。我相信，很多年前，在某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一定有我的親人和鄰居，他們注視過我的童年，我的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