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鄉土1

　　我的家鄉是襄汾縣。

　　我生在農村，因為喜歡文學，以此為最愛。天生愚笨，然而始終放不下，捱到現今，索性斗膽一寫，望各位朋友批評指正。

　　算是題記吧。

　　襄汾縣城中有條河穿過。這河里的氷，并不大。遠遠望去，蜿蜒如一條長細繩。走到近前，不過尺把寬，與一條渠相差無幾。水不深，極清澈。仔細地瞅，還能見到游來游去的魚蝦，也不大。聽老一輩人講，河水先前是很大的。相傳，大禹治理過的河水就有這段河，近年更有證據證明大禹治水就是在此開始的。為了留下這些傳說，縣城的中心廣場的文化墻上繪的全是大禹治水。可惜9·8泥水流事件震驚全國時，大禹治水的壁畫，并未像襄汾縣名那樣出名。眾多記者關注的只是事件的發展，到最后處治了多少貪官污吏而已。

　　襄汾縣早已很出名了，《焦點訪談》未來之前，丁陶文化已舉世聞名，只是當時通訊還滯后，所以到底不如9·8事件更能引起世人的矚目。人的出名通過媒體更加有名氣，正像年輕人知道央視當家記者柴靜為襄汾人，卻不知原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任建新也屬襄汾人。歷史永遠都是過時的，新聞才是真實的。

　　可是，襄汾縣一直都是默默的，縣領導早想將襄汾縣發展成襄汾市，聲勢也頗大，雖然也搞了轟轟烈烈的百日衛生大檢查，最終隨著9·8事件的報道，到底啞無聲息了。

　　襄汾縣城北的盡頭，也就是這河的東面，是一條寬闊平整的油路，直通鄧莊鎮。當地人說土話，叫ten佛。鄧莊是個大集鎮，一四七逢集。到了逢集的日子，天還黑著，早有商販推著車子，開著三輪來擺攤了。他們多是三四十里路外的襄陵人、汾城人、岳陽人及平陽人等。但鄧莊人起得遲，他們前一天傍晚，已在路兩旁，放了磚塊、酒瓶或者用土撒了印兒圈起來，就是擺攤的地兒。近水樓前先得月，外地人羨慕之極，所以很多外地人，為了謀得鄧莊人一樣的便利，非常愿意自家的閨女、親戚或者朋友能夠成為鄧莊人。在他們眼里，不大的鄧莊，一點不遜色于襄汾縣城。

　　鄧莊集市是南北一條長街，街中心的西面原是鄧莊塔山集貿市場，現在市場仍在，但牌子已摘下了。路兩旁是沿街人自蓋的房子，有瓦房，也有樓房，高低不一，或自用，或出租，都是門面房，掛著牌子，都是冠以“三和化妝品總匯”之類洋氣的店名，加一摩登女郎的形象作為標志。走在鄧莊街上，如果不問人，不走到村外的鄧莊中心衛生院，或者再遠一點兒的鄧莊鎮政府，你不可能知道這里就是先前赫赫有名的紙鄉鄧莊。關于紙鄉鄧莊，國畫大師董壽平先生曾題寫“平陽麻箋”，然而，董老先生的題詞好多年前被古董商收走，現在何人手中無人知曉，也沒人愿知道。據說，某年某月某日，日本商人曾來鄧莊考察，可惜沒有投資興趣。八十年代，鄧莊人以加工麻紙出名。九十年代，鄧莊人以生產衛生紙聞名。現在，鄧莊當地已沒有紙廠，因為污染，連風光了五十年的鄧莊國營紙廠也關停了。如今鄧莊為冥帀之鄉，各村多以印刷“鬼票子”為生。“鬼票子”即活人燒給死掉的人的紙錢，印刷相當精美，也是紅紅的毛的頭像，若不仔細瞅，會以為是真人民幣。據說，仿印人民帀是違法的，可是不犯法，也就不驚慌，因為不會蹲牢房。若有文化緝查部門下來檢查，各人腰包里塞一些，大吃一頓，自平安無事的。還說鄧莊南北這條長街吧，一到逢集日，不寬的街兩旁擺滿了蘋果攤，鞋襪攤，日雜攤，等等，路中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時有七八輛大卡車擁在路中，擁堵不堪，混亂不堪，有時還會有哭爹喊媽的聲音。

　　好在菜市另辟一地，要不，買點菜也會擠斷腿的。新鮮的蔬菜永遠是鮮嫩的，小販們不時地撒些清水在青菜上，仿佛不這樣做，就不能吆喝“水菜”了。菜市的一角，每天都有一名男子揮舞著手，若不細瞧，還以為他在疏通交通。他吐沫飛濺，胡亂地喊。有時，會將肚子拍得啪啪響：“西瓜熟了，快吃，快來吃。”這名男子不知是不是鄧莊人氏，但相戀了十八年的女友離他而去卻是不諍的事實。他的眼是呆滯的，不知他會在鄧莊街上存留多久，會不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笑資？

　　但沒有人注意他。他的喜怒哀樂與大家無關。大家來鄧莊集，不是為了看他，卻是購買日用品。大凡世上有的，只要不是稀奇昂貴的，鄧莊集上都有。鄧莊沒有ktv，澡堂倒有五六家，也有粉嫩的女人在做生意。這類女人在鄧莊人眼里是老姐了，容貌雖然不太好，卻也不丑，比起自家老婆，多少有些誘惑。膽大的，省吃儉用，偷著攢了幾十塊錢，自可過一回神仙般的癮。至于光棍們，更是不用說。娶老婆沒太多的錢，還不如抱老姐暫時當老婆，也不枉做一回男人。找老姐在時下也是很光榮而體面的事，只要自己的老婆不做老姐，鄧莊的男人們以為這樣已很好。

　　鄉下最淳樸的永遠是老年人。尤其是鄉下老太婆，家里喂幾只雞，攢夠了一籃子，會拿來賣；院里樹上的棗子熟透了，也拿來賣。不賣是不行的，沒錢花啊。兒女成人了，各有各的難處。只要兒子在眼前就是盡孝了，張口向兒子要，又怕媳婦晚上不讓兒子上炕，還不如趁自己還能動彈，到鄧莊集上賣一些物品心安理得。

　　這一天，老太婆又來鄧莊集上擺攤。擺好了。她蹲下身，眼瞅著過往的行人，兩手飛快地用軟布擦著棗子。每當有人立在眼前，老婆子立刻就有了生氣：“要蛋么？買棗么？”“棗子多少價？”“先生你給幾個錢呢？”“我才在旁處打問了一下，這個數。”說著，伸出兩個指頭在老婆子面前晃一晃，且帶了幾份神氣問：“你到底賣不賣？”“別人能賣咱賣就是了，你要幾十個？”“呃——這個……”那人本來是不計劃要，隨便問一下，經不住如此殷勤，面窘地說：“那就來一二斤吧。”“好喲，那就稱二斤吧。”稱好了，付了錢，那人就要走了。老婆子突然攆上去說：“算錯了，算錯了，多收了你一毛錢。”說著，麻利地從地上抓了一大把棗子，遞與那人。那人擺擺手，不要。“這會虧了你的。”老婆子一面說，一面又從地上摸了二三個棗子，硬是撂進了那人的編織袋里，“自家的東西，值不了幾個錢。”那人笑笑說：“過兩天還買你老的。”然而，每當有年輕女子，抹著嘴唇，露著大腿，走來時，老婆子便閉了眼，極快地轉過臉去。偶爾會有一兩個時尚女子，要將目光留在老太婆的蛋上，不耐煩地問：“這是不是自家下的蛋？”老婆子不得不轉過頭：“這些俺自己留的，不賣！”冷冷的。年輕女子扭了屁股便走。老太婆隨后罵了起來：“年輕輕的，妖精似的，誰娶了誰倒霉。”罵完，竟狠狠吐了一口到大街上。

　　太陽偏西。街上行人越來越少。老太婆收了攤，拎了雞蛋籃，胳膊下夾了棗袋，另一只手掏了干饃啃。本來是要往回趕的，一聽說唱大戲，便興沖沖地往戲臺去。唱戲在廟會期間才有，一連唱半月。但年輕人大多對戲并不感興趣，從小就看不慣，又因廟會在農歷八月，這是一年中除過麥收，便是種麥的大忙時節，雖然時下機械化了，很少有人用牲畜耕種了，不太忙，但誰有這份閑情呢。不干農活，還要上班呢。鄉下人永遠都是忙碌的。平時是不敢歇一下的，雖然錢越掙越多，但物價更是飛漲，稍稍歇一下，就會覺錢不夠花。對于忙碌了一年的鄉下人來說，只有過年時是清閑的，是最好的休息日。而且，年后的社火，俗稱紅火，是最最熱鬧的，不但可以看到耍獅子舞龍，扭秧歌踩高蹺，還可以看到威風鑼鼓。并且，社火之后，還能一睹新上任鎮長的風采，以及聆聽縣領導的講話。這些，襄汾電視臺都會現場直播，但誰愿呆在家里呢。電視場面太小了，不是你想看啥就能看啥的，比如，身臨現場，能看到好多好多漂亮的姑娘，能聞到她們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獨特的奇妙的味道，或者，還能怎么怎么的……，總之，言語是不能表達的。最為關鍵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領導們臉上有沒有麻子坑。所以社火這一天，必然是全家傾巢出動，新衣服自然要重換一件，因為好多外村朋友會在年后碰面，不能讓人家笑話。

　　最近幾年來，社火依然如期舉行，但好多節目都沒有了，連鎮領導也不來了。盡管各村還浱了人來，卻是舉著五顏六色的旗子沿著大街走走，僅剩鄧莊的威風鑼鼓，稍能顯示一下節日的隆重，卻多是些老頭老婆子，敲得有氣無力的，所以大多人并不再來觀看社火。街旁大多是嘻笑的孩童，追趕著，笑罵著，也有調皮的男孩，點燃了鞭炮，扔往小女孩身邊，嚇得小女孩“媽呀——”一聲，抱著頭，沒命地逃竄。

　　現在我娘老了，走不動了，就是鄧莊逢廟會唱大戲或者過年鬧紅火，也不會來了。

　　我是不喜歡看戲的，對于廟會期間唱什么戲從不關心。聽說鄧莊戲臺租給了一家酒店當餐廳用，我專門看了一趟，果真是。

　　無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