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孔空

　　天是有多深，我仰著頭一直看，臉孔九十度朝上，口水很自覺地路過我的喉嚨和腸道。

　　我叫孔空，兩個一樣字母拼寫的字，音調不一樣而已。我出生在蓮城，蓮城是個沒有蓮花的小鎮，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叫蓮城，但是從我記事開始，蓮城的人說起蓮城都是滿臉的驕傲。我出生的時候是盛夏八月，酷暑難耐，也是爸爸事業最忙的時候，他奔波于各個城市，在媽媽懷孕期間兩人幾乎沒怎么見面，一連幾天沒有得到一點問候關心，媽媽感到氣急，生產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找護士請求看看襁褓里的我，而是找護士借電話，打了好幾個電話，電話接通后，媽媽劈頭一句：“你娃生了，女的，你給起個名吧。”電話那頭的爸爸忙地不可開交皺著眉頭丟來一句：“隨便。”“那好，你娃就叫隨便吧。”說完媽媽就要掛電話。“等等等，叫空吧，以后別那么忙，空點好。”

　　就這么一句話決定了我未來一輩子的名字，爸爸因為太忙給我起了名字，空。人如其名，這話一點也沒錯，從小我就是周圍同齡人里最閑的。我可以在半個小時里完成別人要一個多小時完成的作業，然后花一個多小時拼一個別人半個小時就能拼好的拼圖。從有記憶開始，我總覺得自己的時間總是別人多很多，如果時間可以被販賣，我一定是個大富翁。媽媽很開心，因為她總是覺得我聰明，當然我也沒有讓她失望過。

　　我的童年里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喚作爸爸的人，開始學說話的時候，第一個學會的詞是“媽媽”，接著是““外公”“外婆”“阿姨”“哥哥”“姐姐”……大家看著我這么乖巧，甚是欣慰，等到我差不多學會了所有親戚的稱呼，外婆終于想起來，我還不會叫“爸爸”，媽媽這時才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于是接下來幾天的時間里媽媽一直教我“爸爸”這個詞，但是我總是沒學會，因為沒有人可以讓我練習，單純的我當然沒有意識到“爸爸”對于我來說是什么意義。我不過覺得“爸爸”最多是一個遠房親戚一樣，像大叔公的小姨子的兒子，也許就是那樣的關系，一點也不重要。

　　媽媽見我怎么也教不會就一個長途打過去說：“孔沛，你女兒我教不了了，她連收廢品的老太婆都會親親熱熱叫一聲，到現在連聲‘爸爸’都不會叫，你愿意就自己教，要是不愿意我也懶地教了，反正對她來說學不學會一個樣。”

　　媽媽在蓮城算是小有名氣的，因為外公是政府官員，吃的是國家的飯，所以算是千金的媽媽自然也比尋常女子任性潑辣一點，我知道我的爸爸是怕媽媽的，聽了媽媽的話，他只能在電話里細細教我，和我聊天，但是我對這個素未蒙面的爸爸一點記憶點也沒有，終于半個月后我還是不會叫“爸爸”，而爸爸也終于抽出空會蓮城來看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爸爸，在我兩歲的時候我見到了傳說中的“爸爸”，當媽媽告訴我：“孔空，這是你爸。”說完就把我塞在了那個男人懷里，當時我就哇一聲哭了。

　　幾年后，懂事一點的我明白了自己的爸爸和別人的爸爸有什么不同，比如隔壁小孩的爸爸是個三十歲高大健壯的男人，他會高高把自己的孩子拋起來然后接住，買好吃好玩的東西給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的爸爸卻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個子不高也不算矮，戴著眼鏡，但他是我見過最干凈的爸爸，大衣是平平整整干干凈凈的，身上也有一股好聞的煙味，不像別人的那樣嗆鼻，他從來沒有像別人爸爸一樣和我逗著玩，總是拿著一本本外文的童話書給我念，他的聲音渾厚干凈很有魅力。而且他從來不會給我買玩具或者零食，每次回家帶給我的禮物不是好看的衣服就是一箱一箱的書，他在我十歲的時候告訴我：“女孩子有兩樣東西要有，第一是美貌，那是父母給的，第二，是智慧，那是自己培養的。小鹿，你是個漂亮的孩子，你也會有漂亮的心靈。”

　　他叫我小鹿，不像媽媽那樣孔空孔空那樣叫我，不得不說我喜歡爸爸叫我小鹿，這是屬于他的專屬稱呼。他叫我小鹿也是有緣由的，其實他回家后得知我的名字真的被取了“孔空”，頓時為自己無心后悔不已，他覺得這個名字沒文化沒內涵，所以一直思忖著要取一個好聽的小名，翻了很多書和字典也沒找到合適的字，但是一次，爸爸買了家里第一臺電視機回來，那是差不多整個蓮城的第一臺電視機，沒有幾個頻道，但是年幼的我卻對這個黑色的箱子十分有好感，有一次看到了電視上一只梅花鹿開心的拍起手來，爸爸看到我興奮的樣子也很高心，于是就給我起了這個小名，還跟我講訴了這個小名的意義。

　　所以，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是時間很多的孔空，但在爸爸的眼里，我是聰慧漂亮的小鹿。

　　我要好好長大，我想這個世界比我看到的復雜多了，我想知道天為什么是藍的，云為什么是白的，為什么仰頭的時候脖子會酸。

　　其實這些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小學開學前，爸爸把我帶去他工作的地方，那是呼倫貝爾，我看到成片成片的草原，同時也看到了清荷阿姨，清荷阿姨是爸爸辦公室的秘書，很漂亮，也很有氣質，尤其對我很好。她給我買吃的，給我穿好看的裙子，那是媽媽都不會給我買的花色和蕾絲，那個時候的我對世界都是抱著最純潔的想法，我一點也不知道其中的人情世故，大人的關系太復雜，我不過一個孩子，只要讓自己開開心心，別的對我來說毫無大礙。其實年幼的我隱隱也知道清荷阿姨和爸爸的關系不一般，我可以從別人的眼里，甚至從爸爸看清荷阿姨的眼里看出來，但是清荷阿姨沒有，她是安靜的，安靜地仿佛不屬于這里。清荷阿姨比爸爸小了將近二十歲，但還是比媽媽大了幾歲，細微的幾歲一點也看不出，清荷阿姨有一頭黑亮的頭發，睫毛長長的，下巴尖尖的，完全的美人胚子。“美人胚子”是清荷阿姨形容我的，但是我覺得這個詞更加適合清荷阿姨，她實在漂亮地過分。

　　后來清荷阿姨帶我去她家，她把自己衣柜里一整套一整套的戲服拿出來跟我說：“在很久以前，我在很多人眼里活，現在脫了這一身，我就只在這里活了。”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是我第一次在別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種叫“悲傷”的東西。我被清荷阿姨的悲傷震撼了，她無論怎樣都是美美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有些嫉妒爸爸。

　　在呼倫貝爾過的暑假里，我收獲了一整片草原和美好的清荷阿姨。我帶著這些回去了蓮城。后來的幾年，幾乎一到暑假我就會去呼倫貝爾，有時候爸爸來接，有時候媽媽買了車票把我送上火車，小小的我早就學會了怎么在擁擠骯臟的車廂里保護自己和打發時間。我比同齡人聰明，媽媽總是這么夸我。她說我像她，和她一樣漂亮，一樣聰明，我沒有告訴她，在呼倫貝爾的草原上有一個清荷阿姨比她漂亮比她聰明。

　　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清荷阿姨去世了，她生了病卻沒有告訴我，清荷阿姨去世后，爸爸就主動退休了，回來了蓮城，他變得蒼老，像個真正的老頭，他早就是個老頭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認。十幾年的冷落，媽媽似乎沒有什么怨言，爸爸回來了也沒有表現出多開心，他們住在一間房間卻睡著兩張床，后來爸爸開始寫書，其實他早就在寫了，在還沒有我的時候，但是后來他的生活只剩下了看書寫書睡覺，這樣的日子過得快，爸爸的第一本小說被出版社看中要出版。爸爸就把事情交給了我，我是第一次看到爸爸寫的東西，那是一個文革時期的愛情故事，很美，我從來不知道爸爸有這樣的天賦。

　　書出版后反響出奇地好，爸爸得到了一筆豐厚的稿酬，他用這錢在郊區買了一套房子，然后帶著媽媽搬了進去，四房兩廳的大房子，爸爸和媽媽各自分了一間，又給我留出一間，其他一間成了爸爸的書房，他每天花七八個小時寫作。

　　但是那個時候，我已經畢業從家里搬了出去，我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開始計劃結婚的事情，爸爸去世的時候我在外地出差，接到男朋友的電話急匆匆趕回去還是沒有來得及看最后一面，爸爸去世的那一年，他已經八十一歲。

　　他留了很長很長的一封信給我，我花了一個晚上讀完，只感覺臉上濕漉漉一片。那是后來的事情了，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讀完了爸爸八十一年的人生，字句表現的故事太淺薄，太簡單，我不懂里面的狂風暴雨，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臨死前寫這樣長的信給我子女，也許我會寫得更好，我會告訴他們媽媽這一生多么光輝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