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劍癡——俠

　　（一）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冰冷的銀色線條拈著枯寂的葉在寒風中絲絲滑落，滴答滴答，淋在衣上，濕在心里，好冷。秋雨總是這樣漫漶無涯，在無端的安靜里撥弄脆弱的心弦，擺出一副無情的模樣，然而無情到了極致，蕭瑟癲狂的背后，又何嘗不是一種深情呢。你看那陰霾的天空，看那大片大片枯萎的叢林，看那嘶啞著悲鳴的殘鴉，潮濕的水霧中，彌天際地的孤獨是清澈而透明的。印象里，這份孤獨屬于青衣，屬于俠客。常常想手繪一份丹青，為俠設置一個最明澈的背景，可惜一直未能如愿。那該是在一條人煙稀少的古道，青衣的俠扛著劍在雨中彳亍而行，他或許容顏蒼老，鬢染微霜，臉色漠然。長劍輕吟，亂發飄舞，衣袂在啞默中紛飛起伏 ，細碎的**雨溫柔地撫摸面頰，他沉默中再次回望來時舊路，突然大笑著狂飲一口濁酒，而后終于毫不留戀地扎進朦朧山色里，從此便遠離了紛擾紅塵。

　　中國是俠的故鄉，人們總是歆羨于俠客的倜儻不羈，卻往往忽視了豪邁織就的寬衣下那顆孤獨的心。今天的文化地球村就帶您領略俠文化，于破碎凋零中，聆聽俠的心曲。

　　（二）

　　陳腐的竹簡鐫刻著時光的氣息，而再翻開泛黃的線裝書一查，俠的歷史竟與這竹簡一樣古老。據說，俠濫觴于墨家，無需用更暗淡的色調勾勒暈染，這是個自出世之日起便注定了悲劇的流派。群雄逐鹿宰割山河的時代，諸子擁抱著各自的理想參加了一場文化盛宴，思維的觸角從雪山之巔蔓延開去，而在地心深處的熔巖中糾纏共鳴。如果說道家是一位逍遙無我的隱士，儒家是一位胸藏錦繡的詩人，法家是一位信奉強權的酷吏，則墨家必是一代吐納風云的大俠。墨者秉持天地正氣，捏拿日月丹心，他們不喜歡徘徊在飄蕩著編鐘古韻的稷下學宮里，那里的書生氣太過濃重，也不喜歡周遭圍了大批弟子，行那游學的風雅之事。吐珠瀉玉、口若懸河固然值得欽佩，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也未必不值得稱賞。蒼生如時空里漂泊無依的微塵，他們向往的是以“兼愛”“非攻”“尚賢”為終生信仰，持劍奔走天下，做那能讓微塵短暫滯留的稻草人，哪里有攻伐，哪里就有這群守護的身影。在風雨凄迷的戰國亂世里，弱國的子民們不會想到，他們在黑夜里禱告而來的和平的曙光，常常是那些沒有碑銘的勇士們用鮮血和白骨召喚的。

　　世人畢竟從俗，也許墨學太過幽微精深，亦或許是墨翟的修身苦行不敵韓非的天花亂墜，于是人們選擇了遺忘，當年風光蓋世的墨家顯學，竟在秦漢之際淪為雜家絕學，幾乎要斷了傳承。然而墨家的精髓是不可能如此輕易就消逝的，它化成一只蝴蝶，飛進了曲阜孔廟，飛進了儒家經典，和著芭蕉雨聲，在一代代青衣士人的唯美夢境里翩躚起舞，這一夢就是千年。

　　（三）

　　俠客們繼承了墨家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史書上把俠分為墨俠、任俠、義俠，這種界定似乎太過嚴格。總是喜歡把俠分兩種，一種如暗夜中的幽靈，不妨稱之為黑衣俠；另一種如竹林中的翠葉，或可稱為青衣俠。黑衣俠客大多出身草莽或者隱于幕后，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他們求藝于名師巨子，息隱于市井勾欄，徘徊于茶寮酒肆，在黑暗中洞察世情，在沉淪里把玩罪惡，以一種絕世風姿笑傲江湖。一把魚腸酬知音，瓣香俠骨留殘塔，黑衣的專諸是明白俠的。荊軻早已遠去，易水河畔的風兒卻依舊蕭蕭瑟瑟，那時候劍煮送別，酒也沒有了味道。而如果要說起最悲情的淚，那么其中一定有一滴是屬于要離的，這位猛士為俠義二字傾盡了所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萍水相逢生死以之，這是俠的直白定義；披肝瀝膽講述蕩氣回腸，血染青霜只為今朝一醉，那是俠的真情告白。忘不了生死之間的那一幕幕血色浪漫，放不下潛伏在笙歌艷舞中的絕地反擊，抹不去追殺與逃亡旅途上的生命戰栗，用心聆聽，燈火闌珊處，有孤影在夜色里守望光明。

　　青衣，淡淡的溫馨色調，代表一縷純粹的風雅。不同于黑衣，青衣俠客是另一類人，他們往往飽讀詩書，博覽經史，自信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挽回一個王朝的命運。總是憧憬“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便免不了有功名榮辱之傷。原本這群任性的讀書人是無法稱俠的，但偏偏他們有任俠之道，看似安靜的血液中卻沸騰著縱橫馳騁的不安幻想，在繁華落盡之后，嗟嘆傷感的心亦與天下萬民契合，為寒冷的時代平添了一絲溫暖。當駿馬飛馳過長安灞陵的那一剎那，青衣的李白當然是俠，他說“縱死俠骨香，應慚世上英”；青衣的范希文也無愧于俠，他悠悠的竹管雕刻了岳陽樓的神話；青衣的陸放翁分明更是俠，他把滿腔相思付給了病重的國家。嗚咽的秋風是知道的，明月創造了相思，而俠卻用相思釀造明月。

　　（四）

　　日本的民族性中以菊為雅，以刀為圣。但在中國人看來，酒和劍方為仙品。一壺酒，一把劍，涵蓋了俠的全部內涵。以殺止殺以暴制暴并不是一件值得開懷之事，止戈為武的天真理想那樣簡單但卻令人絕望，俠永遠是孤獨的，當白日的喧囂褪去，偽裝的面具被繁星摘下，俠便是那站在山崖之頂嘯月的天狼，便是那隱在晨曦之中泣血的杜鵑。這個時候，清淡的茶是不能聊以慰藉的，唯有酒，大壇大壇的酒，傷肝燒肺的烈酒，才能夠澆滅心中郁結的塊壘，讓俠在寂寞的余溫里療傷。然而“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俠的愁意不盡，俠的杯中不滿。最癡之人，往往寄情于最癡之物。刀為兵中霸者，劍為器中圣者，與刀相比，劍的鋒芒內斂更得俠之真諦。古人把劍當做一種高雅的物事，一個武者的臥室里不放上一把劍，便算不得高人，社會上也以擊劍為樂事。但沒有人比俠客們更癡迷于劍了，劍是俠的第二個魂靈，是他們情感的延伸。魚腸吳鉤，紫電青霜，就那么向前一刺，輕輕地劃下一道凄美的弧線，劍芒割破空氣的聲音彌散開來，就是一次完美的狙擊。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俠在湖畔抱劍而立，不經意間抬頭仰望，孤星冷冷夜，雁飛殘月天。

　　（五）

　　當然，不是隨便喝口酒就有了氣質，也不是隨便拿把劍就配稱俠。僅僅只是拘泥于江湖小圈子恩怨仇殺的人是不配稱俠的，頂多只能算個江湖人。俠的特質在于他們執拗而濃烈異常的情感。大俠們最重義尊情，最輕利薄祿，毀滅信譽違背諾言已是不該，金錢買斷良知更是一種侮辱。在這種高尚的氛圍里，江湖兒女們很容易彼此傾慕，于是俠這個名字也常常伴隨著綺麗哀婉的仙侶傳說。俠與英雄幾乎是等同的，而英雄難過美人關。也許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個故事，美人如玉，英雄如鐵，他們相遇在茫茫大漠與煙雨江南。曾經承諾一起去星源漫步，到滄浪之境尋詩，也曾心血來潮，一起觀賞黃沙映月、雪原夜舞，還曾向往北冥之鯤、鳳棲梧桐，發誓要永遠相戀。浪漫過后，理性回歸，臨了卻是一個殘破的結局。在人們的印象中，俠似乎總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他們的情過于熾熱，讓愛人承受不了；他們的事業如同迷宮，讓朋友看不到希望，于是俠注定孤獨。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俠是癡情的，對家如此，對國也是如此。因為志在兼濟天下，所以心懷拯救蒼生，正如金庸先生所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在面對國家紛亂或民族危亡的時候，男兒的血性最易體現出來，那也正是俠客輩出的時代。“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是俠在奔跑，俠在吶喊；“狹路相逢勇者勝”，那是俠在亮劍，俠在高歌。在歷史的塵埃里，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光彩熠熠的身影，譚嗣同如此，霍元甲也是如此。正是這些人，裝點了華夏民族正義的星空。

　　（六）

　　俠是中國人心中一個純美的意象，它更像一種符號，一種詩性的人生。古老的畫卷里，俠有著傳統士大夫們一脈相承的傲氣，“哪怕萬古蒼茫千載空悠百年彈指時光漫漫，我傲依然”，最孤傲的性格，滋養著最剛正的靈魂。無論是司馬遷筆下的刺客游俠，金庸書中的郭靖喬峰，還是古龍塑造的楚留香陸小鳳，都是世人心中氤氳的一縷正氣，是清冷夜色下流淌的一抹微明。曾有人為俠賦詩云，“絲雨牽魂夢吾家，殤憶暝迷在天涯。巧濕青霧雪柳鈿（diàn），飛卻倩影滴瑩花。紅淚素染滄桑痕，扶風輕拈塵香發。夜光如雪臨寒舍，心雨淅瀝顫綠茶。” 心，下雨了，道盡了孤獨的滋味。可是既然孤獨無法避免，那么何不在生命中享受孤獨呢？當大俠們不再執著于最終空中樓閣般的結果，而是去享受灑脫不羈的人生歷程，那么我們有理由相信，所有秋雨的背后總是云開霧散，所有落葉的紛飛都是來日的永生，所有恐怖的黑夜都將迎來黎明。在孩童時代的夢境里，我們總是窺見一個玉樹般的男子，著一襲翠色長衫，伴著紅顏的古琴聲，于松濤竹林中迎風舞劍。穿越歲月的煙塵，而今，俠的容顏依然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