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的秋天,雖然嚴霜還沒有降臨,湘北老百姓的心情,卻像被風刀霜劍侵襲過似的。半年多前那場慘絕人寰的長沙大火,人們驚魂未定,前方又接連傳來可怕的兇訊:日本鬼子快要打到長沙了;株洲的老百姓都跑光了;九戰區的長官們早就溜得無影無蹤了……侵略戰爭的恐怖,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湘潭炸窩了!逃難的人群猶如沖出閘門的潮水,由北向南,朝后方擁去。
這時候,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卻由南向北,朝著湘潭走來。她身穿一件瓦藍的陰丹士林旗袍,外罩一件火紅的毛衣,手里拎著個土布小包袱。在秋天的陽光下,毛衣紅得格外鮮亮,襯托著清秀的面容,如同晴空一般純凈。姑娘來到被難民堵得水泄不通的城門洞口,瞪大眼睛,抿住嘴唇,逆著洶涌的人流,穿梭行進。她那閃著紅光的身影,仿佛一團迎風躍動的火球。
古老的湘潭,再也找不出昔日繁華的痕跡。陰森森的門板,封住了沿街的店鋪;面容憔悴的市民,擺著幾處無人問津的地攤;一條蜷伏在墻角的黃狗,懶慵慵地沖著姑娘打呵欠。
“三十六號,三十八號,四十號,四十二號……”,姑娘拐進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巷,順序數著門牌號碼。迎接這位遠方來客的是一幢幢冷冰冰的石庫門。門上那一對對紋絲不動的銅環,看來都成了聾子的耳朵,任憑怎么敲也不起作用了。巷內既無人煙,又無聲息。就連近午時分才會降臨的陽光,也沒有給這條荒涼的小巷帶來什么光彩。眼看快要走到巷子盡頭了,失望的愁云涌上了姑娘的面龐。突然,兩扇敞開的大門躍進她的眼簾。一塊寫著“戰地宣傳隊”的白底黑字的招牌,映著晌午的陽光,非常醒目。姑娘吁了一口氣:“啊,總算趕上了!”
她撣了撣滿身的灰塵,旋風似地卷進門去,剛踏進門檻,迎面撞在一個大漢身上。那人慍怒地斜睨了姑娘一眼,問道:
“你找誰?”
“找我姐姐。”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姐姐是誰?”大漢齆聲齆氣地問。
姑娘本以為那人會像見慣了的抗日同志那樣熱情可親,誰知眼前這個身穿軍裝,斜挎皮帶,別著手槍的大漢,竟是一臉橫肉,目露兇光。姑娘不覺一愣,定了定神,答道:“李暉……”一個“暉”字才吐出半截,耳邊響起一陣清脆的笑語:“表妹,你怎么來了?”語音未落,那人已從背后將她一把抱住。
姑娘回頭觀看,見是一位和姐姐差不多年齡的陌生姑娘,衣著打扮和姐姐寄回家的照片上一樣,一式的軍裝衣裙,還同樣扎了兩根短辮。乍看真有點像姐姐突然出現在面前。不過姐姐的眼睛總帶著智慧的光澤,舉止也比這位“表姐”沉著得多。眼前這位明眸皓齒的“表姐”,眼睛里流動著閃爍的波光,似乎在示意姑娘聽從她的擺布。這位“表姐”是從哪兒來的呢?
“你是逃難來的嗎?怎么不先來封信?姑媽好嗎?快到屋里去坐!……”這位“表姐”說起話來跟開機關槍似的,簡直不容別人插嘴。她邊講邊勾著姑娘的肩膀,不由分說地攬著姑娘朝屋里走。姑娘感覺到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手暗暗地使著勁,還輕輕地捏了她一把。姑娘被“表姐”帶進側門的時候,回頭一瞥,那個兇狠的漢子還呆呆地站在那兒,瞪著她們倆的背影出神哩。
這一切發生得這么快,這么突如其來,使姑娘莫名其妙,如墜五里霧中。姑娘不及細想,隨著“表姐”拐進側門,穿過庭院,步入廳堂。“表姐”推開一扇廂房門,探頭朝里望望,見室內無人,把姑娘推了進去,自己回首四下張望一番,這才閃身進屋,隨手閂上房門,急急問道:
“你是不是李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哎呀,真是李丹!我聽你姐姐講過,也見過你的照片。”“表姐”輕輕拍著胸口,吐了一下舌頭,“好險哪!你怎么偏偏問到那個家伙頭上?你姐姐出事了……”
李丹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打斷她的話頭,忙不迭地問:“我姐姐出什么事了?你快說呀!”
“你姐姐……”“表姐”的話剛出口,就被敲門聲打斷了。“誰呀?”她把食指放到嘴唇邊,示意李丹不要作聲。
門外響起一個男子的唦聲:“大白天關著門干什么?”
“表姐”打開房門,挺身出去,從容應對:“女宿舍的事情,開門關門你管得著嗎?我表妹遠道而來,要換衣服。”
門外那人也不讓步:“隊里來了客人我就得管。你表妹要不要留宿?”
李丹明白,此人是沖著自己來的。姐姐的情況還沒弄清楚,斜刺里又殺出個程咬金,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急得她心里火燒火燎的。看樣子,這位“表姐”未必能把來人打發走,自己得有個思想準備。
果然,“表姐”氣呼呼地回進屋來,提高嗓門說:“大老王,你可真行!我倪慧英哪回來客沒有登記?用得著你這樣盯著盤查么?”
“表姐”把“倪慧英”三個字咬得十分清楚,李丹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不把后面的“英”字咬得那么清楚,簡直跟姐姐的名字很難區分。看來倪慧英就是憑著這一層冒認表親,掩護自己的。
跟在倪慧英身后進來的那個大老王也穿著軍裝,五短身材,長著個滑稽的小腦袋,一雙老鼠眼滴溜溜地在房里掃來掃去,落到了李丹身上。他裝腔作勢地把手一攤:“有什么辦法?公事公辦嘛!倪小姐莫要見怪!”說著把一本登記簿扔給倪慧英。
倪慧英走到靠窗的小桌前坐下,翻開簿子,取出一支鋼筆,卸下金套,還沒填寫,突然說:
“啊呀,鋼筆沒水了。”
李丹會意,走到桌旁,取下別在衣襟上的黑套鋼筆,遞了過去。倪慧英朝李丹使了個眼色,就填起表來。李丹站在一旁看得清楚:“登記者”項內填了“倪慧英”,“留宿者”項內填了“表妹張淑貞”……
幾乎在同一瞬間,大老王出其不意地問李丹:“你叫什么名字?”
李丹神色自若地回答:“張淑貞。”
大老王搶上一步,拿起登記簿核對。這一剎那,李丹看見倪慧英輕輕吁了口氣。
“怎么?不相信我還是怎么的?”轉眼間,倪慧英已經光起火來,“我表妹來的時候,隊長親眼看見的,你不信可以和我一塊去見隊長,何必這樣找麻煩!敢情是當上收發登記的大官,來我這兒耍威風啦!”說著伸手去抓大老王。
“得了,得了!”大老王躲開倪慧英的手,嬉皮笑臉地唦聲說:“誰比得上你這位大主角、紅演員呀!說正經的,我也是奉隊長之命,例行公事嘛。好啦!你們姐妹敘話,我不打攪了。”說完就走,隨手帶上了房門。
倪慧英跟過去,拉開門正要張望,大老王的小腦袋又伸了進來,瞇縫著老鼠眼,說:“依我看,你這位表妹甭走了。多好的相貌,也是塊當明星的料子。”接著發出一陣唦啞的笑聲,一步三晃地走了。
李丹心里記掛著姐姐,急著要開口詢問,倪慧英又打了個手勢阻止,從門縫里看清大老王確已走遠,這才轉身湊近李丹,附耳低語:
“我們宣傳隊的情況變了!你在門口碰到的是上頭派來的新隊長,他一來就撤了老隊長的職,還逼著大伙演什么戡亂戲,你姐姐挺身出來抗議,新隊長說你姐姐帶頭鬧事,還說上頭要傳訊你姐姐。你姐姐跑了,這幾天他們正在追查她的下落。”
這消息好比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李丹震懵了。她半晌才回過神來,瞪著兩眼環顧這間女宿舍,多么想從中找出一些姐姐生活和戰斗過的跡象啊!
倪慧英好像看出了李丹的心思,指著屋里的一張空床,說:
“這是你姐姐的床。她走的時候什么都沒帶,那幫家伙把她的東西全抄去檢查了。”
李丹打量著屋里的陳設,五張木板小床并排擺開,當中那張光禿禿的空床特別刺眼。她默默地走到床前,手撫著床板,心里一陣難受。姐姐是她的榜樣,姐姐是她的希望。她單身出門,長途跋涉,來找姐姐,不是投親,而是想跟上姐姐的步伐,奔向抗日的戰場。此刻最使她揪心的是姐姐的安全。姐姐呀姐姐,你在哪里?
一只輕柔的手搭上李丹肩頭,把她從沉思中驚醒。倪慧英早已來到李丹身邊,真摯的同情使她的語調變慢了:
“別著急,你姐姐肯定沒有被他們抓住。要不然他們何必一個勁地追查她的下落?”
李丹默默地點了點頭,覺得倪慧英的分析有道理。可是姐姐不在,自己怎么辦?在這人地兩生的湘潭,連面前這位“表姐”還是假的呢!然而,如今的李丹,除了這位“表姐”,確實沒有第二個親人了。她把期望的目光投向倪慧英。
“此地不可久留,你得趕快走!”倪慧英接觸到李丹的目光,重新意識到眼前的處境,抓住李丹的手,加快了語調,“那幫家伙不會輕易相信我們的關系。我剛才給你登記留宿,用的是緩兵之計。”
李丹怒火攻心,大聲說:“我找他們評理去!我姐姐赤膽忠心為抗日,一心一意求進步,她有什么錯?難道真是‘愛國有罪’?”說著就往門外走。
倪慧英連忙一把拉住,急切地說:“如果他們知道你是李暉的妹妹,一定要從你身上挖你姐姐的線索。你還朝他們手掌心里跳?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有話上外邊去說。”她取過一張報紙,把李丹的小包袱包得嚴嚴實實,叫人認不出來,然后挽著李丹的胳膊,走出宣傳隊的大門。
穿出小巷,走上大街,兩人松了一口氣。
倪慧英問:“你老遠跑來找姐姐,有什么事?”
“我想參加宣傳隊上前線抗日。”李丹低著頭輕聲說:“姐姐離家的時候嫌我年紀小,不肯帶我走。現在我都十八歲了。姐姐走的時候也不過這么大。”
“可惜我們這兒情況起了變化。目前‘抗日’只不過是塊招牌罷了。”倪慧英嘆了口氣,又問:“你怎么不先寫封信來?”
“我想給姐姐一個意外……”李丹的聲音咽住了。半晌,才抱住倪慧英的肩膀,問道:“慧英姐,現在我上哪兒去好呢?”
“你不打算回家嗎?”
李丹堅決地搖頭。
“你還是回去吧,以后跟姐姐聯系上了再出來嘛!”
李丹又堅決地搖頭:“不。我出來是為抗日。找到姐姐要抗日,找不到姐姐也要抗日。”
“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面奔走,遇到好人還則罷了,萬一碰上壞人可怎么辦?”
“我不怕。”李丹斬釘截鐵地說。
倪慧英凝視著李丹,不覺贊賞這個倔強的姑娘真有一股子抗日的勁。
“慧英姐,你說,哪兒能抗日我就上哪兒去。”
倪慧英沉吟了一下,說:“上桂林吧!我們老隊長就去桂林了。他臨走帶話給我們,要是隊里呆不住可以去桂林,那邊局勢會比這兒好。我還聽人說,桂林是塊‘小根據地’,可開明哩!你姐姐也說過可能去桂林。”
桂林,對李丹來說,多么遙遠,多么陌生!她呆呆地盯著倪慧英,問道:
“我到了桂林上哪兒找姐姐呢?”
“你可以上《救亡日報》社打聽打聽。”
李丹面露難色:“可是去桂林怎么走呢?”
“這樣吧!”倪慧英站停下來,從口袋里掏出個本子,撕下一頁,用金套鋼筆飛快地寫好一張紙條,用筆尖朝南一指,“出了城,沿公路走一程,就是云河橋,抓緊點傍晚能趕到。那兒有一個交通站,你拿著我的條子去找一個叫沈立勤的人。”
李丹接過字條,上面是一行龍飛鳳舞的草書:
勤:請幫助小李去桂林。
英即日
“他會有辦法的。”
李丹見倪慧英說得挺有把握,又見字條上直截了當的口氣和只用一個字的稱呼與署名,感到倪慧英跟沈立勤的關系不一般,自己心里也比較踏實,收起字條告別要走。
“慢!”倪慧英喚住李丹,把手里的金套鋼筆鄭重地交到李丹手里,“這是你姐姐的。她走得匆忙,沒有帶走。那幫家伙搜查的時候,我把它藏起來了。現在交給你,也算是物歸原主吧!”
李丹雙手接過鋼筆,深情地捧到胸前,辨認著筆桿上刻著的兩個拼音字母:一個“H”,是姐姐名字“暉”的拉丁化新文字拼音簡寫;一個“M”,是姐姐好朋友張敏名字的拼音簡寫。不錯,這是張敏送給姐姐的金筆。姐姐用這支筆寫過控訴日寇暴行的壁報文章,點燃過無數青年的愛國熱情,真好比戰士手中的斬妖劍。李丹捧著這支筆,仿佛觸摸到姐姐留下的指痕和體溫,眼里閃出激動的光。她珍重地把這支金筆別上衣襟時,手指觸到了自己那支黑套鋼筆,就把它取下來遞給倪慧英,“這個給你留念。它并不貴重,也是宣傳的武器。”
“好。愿我們心心相印,抗戰到底!”倪慧英緊緊握住李丹的手,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塞到李丹手里。“帶著路上用吧!”兩人邊談邊走,不覺出了城。
這一對“表姐妹”,從相逢到相識,從聚首到離別,不過一頓飯工夫。分手的時候,卻真有點依依不舍。倪慧英目送著李丹漸漸遠去的背影,像一團火球穿行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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