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堪回首

　　第一章

　　不堪回首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輝煌是凄涼的，像那漫山遍野的荒草和枯葉，粲然美麗的金黃色卻注定沒了有黃金那么珍貴。當西風變得冷漠，無情的滲透了呼倫貝爾的每一座高山、每一條河流、每一片草原時，那么漫長如冰河時代的冬季正悄然臨近。

　　楊天那時年少，也許還不懂得人世間的滄桑就像呼倫貝爾的冬天那樣無情和冷漠，但是在他10歲的心靈里卻充滿了一絲絲的蒼涼，那是一段徹骨的寒冷席卷過的熱土，那是不想面對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深情眷戀，那是每一個孤獨夜晚流著淚水呼喊著的無奈，那是孤兒院里每一個人最不愿意提及的兩個詞匯——爸爸和媽媽！

　　也許繁忙瑣碎的生活厭倦了為了生存而生活的人們，然而，如果有一天那些個平凡重復的日子忽然間就變成了奢望中的美好，才發現我們真的從來就沒有珍惜過我們的生命和生活，我們仿佛從來就沒有好好活過，當然在10歲年紀的楊天心里，他還沒有這樣深刻的思考，他只知道，他好想好想回到從前的生活，在受人欺負時有爸爸那寬大的臂膀保護著自己，在饑餓的時候有媽媽為自己做的佳肴，在周末的時候可以睡到自然醒，在每一次拿出成績單時可以換來夢想中的玩具，可是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徹底的回不來了，他最后聽到爸爸說的一句話是“兒子，好好活下去吧，爸爸會在天堂看著你……”那時他正跪在媽媽的身邊嚎啕大哭，當他轉身看見爸爸含著淚水，不舍的目光定格在時空里的剎那，他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影子，沒有人會再陪著自己走了。

　　來到孤兒院已經幾個月了，他卻一直沒有真正融入到這樣的群體里，內心中總有一些寂寞會在深夜時喧囂叫嚷。每當人群聚集在一起時，他總是選擇躲在角落之中。

　　原以為只要一直安靜就能夠讓日子好些，但那個叫做莫風的男孩總是欺負他，只要孤兒院里的老師不在莫風就會想盡辦法搞一些惡作劇。

　　楊天不是個懦弱的孩子，但是他從來都不想陷入一種無休止的爭斗之中，所以他沉默的面對著身邊的一切，他想，總有一天他會長大，總有一天他會離開這里的。然而有一天……

　　就這樣默數著孤獨的歲月，在一個孤單的夜晚，莫風偷偷的藏起了楊天的那本小相冊，那里面的十幾張照片封存著的是楊天十年來的記憶，還有那無比珍貴的溫情，那一張張的笑臉是他夢里全部的劇情更是他生命里無限眷戀著的靈魂家園。

　　第二天他找遍了502寢每一個角落，他沒有去上課，當韓老師找到他的時候，楊天正站在孤兒院后面的鐵柵欄前，遙望著遙遠的城市遙遠的家，那是他生命由來的方向。

　　“你在干嘛？為什么不去上課？”韓老師責問的口吻里總是帶著溫柔，哪怕是在訓斥惹禍精莫風的時候都達不到嚴厲的標準。

　　楊天轉身，哭紅的眼睛里依然流轉著無助的淚水，委屈的說：“韓老師，我的相冊不見了。”

　　韓老師走過去撫摸著他的頭發說：“別著急，先去上課，下課后老師幫你找好不好？”

　　楊天點點頭，無可奈何地跟著老師去了課堂，但是整個上午他都沒有聽進去一堂課。終于熬到了午休的時候，楊天瘋了似的跑回寢室，韓老師跟著他到了502寢，找了半天，連莫風都在佯裝著無辜一樣的幫忙，可是一個人藏起的東西別人是很難找到的。

　　韓老師因為工作繁忙，留下話讓502寢的同學一定要幫楊天找到相冊，然后匆忙的走了。莫風見韓老師走后，帶著他的兩個跟班去了食堂，這時楊天的上鋪杜四悄悄的告訴他說：“昨天晚上我看見莫風偷偷摸摸的跑到你的床下面翻東西，我猜可能是他拿的，你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其實楊天早就在懷疑莫風了，可是沒有證據就無緣無故的去指責那個瘟神，弄不好不是他干的，那么他會變本加厲的搞惡作劇欺負自己。

　　經過杜四的證明，現在已經基本確定了嫌疑人就是莫風，楊天壓抑了很長時間的憤怒終于集中爆發了，這個世界上有三種東西越壓抑就會越強烈，一種是愛慕一種是欲望另一種就是憤怒。

　　當強壯像一頭小公牛的莫風被狂怒的楊天一拳打出鼻血時，整個學生食堂的大小孤兒們被鎮住了，莫風是他們同齡里的無冕之王，這里的孩子從來流鼻血時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上火了，另一種就是莫風的杰作。

　　無比震驚的人除了同學還有莫風自己，自從他的父親被判無期，母親拋棄他以后，他告訴他的弟弟和妹妹，我是家里的老大，以后我會照顧你們的，說這話時他才11歲。

　　莫風今年12歲，他真的履行了諾言，在孤兒院里為了保護自己的弟弟妹妹，他經常被其他孩子打的滿地爬，但是他從來就沒有認輸過，相反，那些個曾經欺負過他的孩子漸漸的被他的頑強給懾服了，到最后，莫風幼小的心靈里產生了對社會的初級看法，那就是暴力決定了命運的走向，強勢從來就占領著人群的上風。

　　當10歲的楊天一拳打在12歲的莫風臉上時，莫風完全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太丟臉了，特別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時候被一個小自己兩歲的小子把鼻子打出了血，以后還怎么混？在少年幼稚但卻強盛的自尊心里，沒有什么比眼前的自尊更重要了。

　　莫風是知道自己理虧的，所以才沒有馬上反擊，他接過身邊同學遞過來的衛生紙，一邊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楊天一邊慢慢的擦干臉上的血跡。

　　好像惡人最喜歡反咬一口，莫風故作莫名其妙的質問：“你要干嘛？你瘋啦？還敢打我？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楊天沒有心情跟他糾纏不清，直接切入主題的反問：“莫風，我知道是你拿走了我的相冊，你趕快還給我？”

　　莫風推了楊天一把說：“你少在這誣賴好人，誰拿你相冊了？你相冊里又沒有機器貓？誰愛看啊？”

　　楊天一口咬定是莫風拿的，一把抓住莫風的衣領說：“就是你拿的，你要不給我，我就去告訴老師。”

　　莫風忽然一個腳拌將楊天拌倒，因為楊天的手死死的抓著他的衣領，結果莫風也被他帶得倒在了楊天身上，這一來激怒了性格暴躁的莫風，他騎在楊天身上一手抓住楊天的頭發，一手攥緊拳頭朝著楊天的臉連砸了好幾拳。

　　莫風怒喊著：“你敢告訴老師我就打掉你的牙。”

　　倔強的楊天冷冷的盯著莫風說：“你要不還給我相冊，我就去告訴老師。”

　　莫風又是幾拳下去，楊天的鼻子和嘴在這幾拳里流出了血，莫風見慣了，并沒有放開他，依然不依不饒的說：“還敢頂嘴，我讓你告老師去，我讓你告老師去，我讓你告老師去……”

　　每說一句楊天就會挨上一拳，比他強壯的莫風死死的壓住了他，他根本就沒有還手的機會，只能用雙手拼命的護住自己的臉。

　　這時幾個年紀大一點的同學過來拉起了莫風，并用警告的口氣說：“別打啦，你想打死他啊？到這來的都是兄弟姐妹，多大仇啊，下手這么狠。”

　　楊天被一個大哥哥帶到了衛生間幫他洗去臉上的血跡，這時聞訊趕來的教導主任走進來問：“怎么樣？沒傷到吧？”

　　楊天搖搖頭，教導主任說：“到底因為什么？為什么一見面就把人家的鼻子打出血了？”

　　楊天說：“他拿了我的相冊，我朝他要，他不給我。”

　　教導主任說：“有事找老師說啊，不能一見面就打架啊，現在你們跟我到辦公室去。”

　　老師的辦公室是學生們的法院，跟真正的公堂一樣，不是每一個法官都是公正的。

　　因為是楊天先出手傷的人，結果教導主任并沒有追究莫風反手打人的事，而事情的關鍵在于楊天狀告莫風偷竊，但卻沒有證據，作為懷疑對象的莫風嘴硬的像塊石頭，雖然教導主任再三詢問莫風是不是干了這件事，但顯然老師明察秋毫的眼里沒有發現什么破綻。最后老師結案時批評了楊天不應該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就去誣陷別人，結果不了了之了。

　　然而楊天不是沒有證據，他是不想出賣證明人杜四，因為即使他說出了杜四可以證明，但恐怕膽小怕事的杜四會當場翻供的。

　　少年們有自己解決事情的辦法，雖然幼稚可笑，但好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存在著我行我素的情結，因為公堂永遠是人為的場所，有人為的因素就永遠沒有公平可言。唯一公平的只是傳說中作為神的上帝，然而那永遠只是傳說。很久以前的人們就流傳著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可靠的，人永遠只能靠自己。

　　人性的光輝始于黑暗的世界，照亮人們前行道路的是一個個發光的生命體，我們只能選擇對信仰的無比虔誠或者墮落于盲從的現實，在少年們柔軟的內心里，像草原上蹦跳的生命，冥冥之中的神跡會在這個年紀里創造命運，你是橫行草原的狼或者群生共滅的羊，就在你還不確定自己方向的時候，你已經走向了你的宿命之淵。

　　莫風不知在哪里搞來了幾包方便面，90年代初期的商店里最誘惑孩子的除了那些后來被稱之為垃圾食品的東西，好像找不到幾樣有食欲的東西。

　　楊天自從走出教導室就一直遠遠的跟著莫風，他似乎沒有目的，但他確信，那本相冊除了莫風沒有人會偷。莫風也不管他，任憑楊天像個跟班一樣形影相隨。

　　莫風找到了小班的弟弟妹妹，將方便面分給他們，并像一個滿足于成就感的父親那樣，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著他們笑著夸贊自己的本事。

　　楊天看到了他溫情的一面，忽然覺得他不那么壞，或者說他沒有壞透了。他走過去用懇求的口吻說：“莫風，我求求你，你把相冊還給我吧。”

　　莫風像一個勝利者那樣耀武揚威的在自己弟弟妹妹面前大笑這說：“還記得嗎？你剛來時我問你，來到這里就要聽我的，可你牛哄哄的沒有理睬我。現在服了吧？”

　　楊天搖搖頭說：“你要我服你什么？我只想要回我的相冊，如果你想要大家服你，就像韓老師說的那樣，你應該像我們的哥哥那樣照顧我們，不是動不動就欺負我們。”

　　莫風呲之以鼻的說：“切，你們懂什么？”他揚起拳頭說：“看看，沒有這個，哪來的方便面？”

　　莫風的妹妹莫愁放下手里的方便面說：“哥，你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

　　莫風自覺失言，含糊的說：“你們別管，哥哥自有辦法。”

　　9歲的小姑娘卻像極了莫風的姐姐，好像年少時的女孩總是比同齡人要略顯成熟，奇怪的人類基因仿佛早就注定了母性那天生的正義感和充滿博愛的和諧性。

　　小姑娘拉住莫風的手，含著淚說：“哥，你忘了爸爸是怎么離開我們的嗎？如果不是他搶了別人的東西，咱媽就不會不要咱們，咱們也不會到這兒來。哥，你以后別再拿別人的東西了，你要不在我們身邊，我和弟弟還能靠誰啊？”

　　莫風剛才還高高揚起的拳頭忽然變成了手掌拍在自己臉上，他在用手捂住臉的時候，楊天看見他的淚水流了下來，莫風從來都標榜著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可是就算是男子漢也有傷心的時候，何況他當時還不是男子漢。

　　孩子就是孩子，他們只是裝的很成熟，但逃不離年齡的限制，心性的成熟是個鳳凰涅槃的過程，不經歷許多個痛不欲生的磨難，永遠不會偽裝外表卻偷偷的武裝了心靈。

　　莫風的弟弟莫言還很小，才6歲，見到他哥哥姐姐哭了，他也跟著莫名其妙的哭泣起來，哭泣是會感染的，除了在產房外面，沒有人會聽到哭聲的時候微笑的。哪怕是自己敵人的哭聲，讓人聽得也不會自在，從那時起楊天的心靈就充滿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愛憐。

　　楊天說：“你別哭了，我現在不強求你還給我，可是，你得保管好，我的爸爸媽媽不在了，那些照片是他們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都習慣了，在想他們的時候看著他們的照片說話。”

　　楊天轉身，擦了一把眼淚走了，莫風喊住了他說：“哥們，等我一下，是我拿的，只是想整整你，我們都沒有爸媽了，可是我不想他們，但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這就找來還給你。”

　　楊天很真誠的說了句謝謝，在自己受到傷害后還能對始作俑者說謝謝，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的欣慰，其實那只不過是對一樣重于生命的東西失而復得的喜悅沖淡了他所有的仇恨，然而，一個更大的遺憾，卻正等著兩個少年命運交錯般糾結出一場愛恨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