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

　　（附記：

　　撰《綠裙》有余閑，聽犬吠，題一詩

　　錦江秋夜聞犬吠，書里夏山天氣涼。

　　杜撰前朝悲戚事，今年道出一樣傷。）

　　一

　　這幾天，采蘿穿的一件綠色長裙，讓我想起一個很久很久前的故事。

　　這故事是爺爺給我講的，現在，爺爺去世都快九年，故事發生的具體年月和地點我基本都記不清楚，只記得他說過的話。

　　想當年，爺爺給我講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的情緒里只有高興與難過，聽他不厭其煩地講，我只會問為什么，只會癡癡地笑！直到現在，我都實在想不透爺爺給我講這一段故事的用意，他應該深知一個只關心假期和捉迷藏的小孩根本不可能懂他的故事。采蘿說：“或許正是你的不懂，他才愿意講出這一段故事；要么，他就是實在找不到聽故事的人，只有講給你聽，否則心里不能釋然！”

　　為方便敘述，給采蘿講爺爺的故事，我用的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直接引用爺爺的名字。爺爺是玉字輩，名叫玉安。

　　二

　　故事發生在民國年間。那時，玉安還是一個沒有恒業的大學生。每逢假期，他都愛挎起包袱、帶足盤纏，和三五同學結伴遠游。無論有名還是無名的山峰，無論是遠還是近的溪谷，只要風景秀麗，他都會想辦法去探尋。就連畢業多年，他都仍會游歷四方，對風景名勝流連忘返！

　　有一次，玉安結成一個四人的規模，游覽云嶺。同行有兩個云南籍的同學，王虹和王閩兄弟，還有玉安的堂弟玉河。玉河身體虛弱，吃不消風餐露宿的生活，只好半途而返。玉安有著不退縮的性格，即使一連幾天的暴雨，即使有人打退堂鼓，都沒能阻止他前進的腳步。山里的雨一直沒有停歇，玉安三人幾乎沒有穿過干的衣裳。多虧是夏天，不然，他們三個年輕人即使有健康的體魄，同樣還是會受涼。這里的山峰遠遠望去高聳云端，走進時則發現這些山其實并不高峻，像一群群翩躚舞蹈的姑娘，披著低低的薄云。

　　山水相連，走出群峰，依舊是層巒疊嶂，他們三人就像撞進一個用山林堆砌成的綠色的仙境。玉安對王虹說：“你知道這座山的名字嗎？”王虹和王閩都搖頭，玉安一聲嘆息，說：“哎，你們倆是云南人，到云南游玩，竟然要我一個外地人帶路......”王虹說：“人有些時候就是這樣，連身邊的事物都不一定能弄清楚！哎，更別說追逐遠方......快，我們得趕快走，希望能在天黑前找到一戶人家歇腳！”

　　在這荒山野嶺，要找一戶歇腳的人家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他們在山溝里打圈兒，直到到傍晚，終于在江邊找到一間小木屋，卻沒有人出來開門。透過門縫，看得見里面只有一張破舊的木桌，空蕩蕩。屋里冷清清的，木屋旁邊的平壩和小路都長滿茂盛的茅草......確定這是一間沒有人居住的廢棄的木屋后，再經過一番商量，他們把門撬開。屋內有兩部分，左邊是廚房，右邊是臥室。走進屋里，王虹兄弟徑直去廚房，想找一些干柴生火，暖一暖身體和烘一烘衣裳；玉安找到臥室，想打理出一個地方，可以安穩地睡一晚。當玉安走到床邊，發現床板上躺著一具尸骸，皮肉腐爛將盡，衣裳被老鼠啃得支離破碎，落滿灰塵和蜘蛛絲。尸骸旁邊擱著一雙生滿霉菌的木筷和空空的一個瓷碗。床腳有一條跌倒的矮矮的木凳，一只半舊布鞋壓在木凳下，另外一只占滿半舊的灰塵。玉安凝視片刻，喊王虹、王閩過來，給自己壯壯膽。他們聞訊趕過來，年齡稍小的王閩看見躺在床板上的尸骸，嚇呆了，竟像女人一樣尖叫起來“鬼屋，鬼屋啊”，他撒腿就跑，身邊的王虹跟著跑出去。

　　“這應該是一位老人！他怎么一個人死在床上，難道都沒有人給他收殮？”玉安在尸骸的頭骨旁邊發現一封信，吹開信紙上的灰塵，字跡依舊灰暗。他大致晃過一眼，應該是老人他兒子寄回的一封家書，有幾個字特別醒目：“......在外安家，望父親保重。如有事依此地址......”

　　玉安的心情很矛盾，該怎么處理這件事？是關好門離去，就當沒有來過，還是把尸骸處理好，安睡一晚？只是，遇見這樣的事，又怎么能安睡！玉安感到屋里很冷清和壓抑，他轉身到屋外透氣。雨過天晴，夕陽若隱若現，山里的黃昏既是安靜的，又是孤獨的。玉安沒有心思瞭望風景，他的目光卻被這片刻的落暉彌漫。

　　對面山頭的一大塊巖石帶著泥水，流落到他們走過的山路上。“我們過路的時候，都是好好的，怎么轉眼間就滾落出這么大一塊山體！不好，王虹和王閩在哪里？”想到這里，玉安的神經一下就繃緊起來，他圍繞木屋找一遍，邊走邊喊王虹兄弟的名字，然后沖進茅草小徑，到那塊滾落的大巖石旁邊搜聽王虹兄弟的聲音。山谷里只有玉安的呼喚聲在回蕩，沒有王虹和王閩任何的一句回應。忽然，玉安的身后響起“砉砉砉砉”的聲音，他抬頭一望，有一塊巖石快要掉下來，玉安集中全身的力量和精神，跑回到木屋前面的小平壩上。

　　泥土和石塊不動聲色，很輕松就把玉安站立過的那條路給吞沒，四周的青山沒有絲毫詫異的表情。他瞠目結舌地佇望對面那條陌生的小路。

　　薄暮冥冥，玉安蹲木屋的門檻邊，失聲痛哭！“我們不遠千里，為的是什么，何以要讓王虹兄弟付出生命的代價......”玉安沒有久留，他收拾好行囊，沿江前行。

　　三

　　他不清楚走的路有多遠，只知道夜已經很深了。

　　要是平日里，他在黑夜里獨行，總是會饒有興致地唱起歌兒，他眼里的黑夜會是溫柔、包容的；今晚，他心里只有恐懼、彷徨和悲痛，玉安頓時感到人的渺小與脆弱。在黑夜面前，他沉默，他感到自卑，沒有任何勇氣可以支撐他高歌一曲！

　　沒過多久，終于出現燈火，早就筋疲力竭的玉安極其興奮，他的作為人的自豪感一下迸發出來，抱緊包袱瘋狂地向前方奔跑。現在，路邊任意的一塊石頭和一洼積水都難以牽絆他的步伐。當他就走進燈火繁盛的村莊，他的內心立刻便沉寂了，他重新感到茫然不知所向......

　　走到通往村莊的一座石橋的橋頭，玉安遇見一個壯年男人，穿著粗布馬褂，他先朝玉安打招呼，玉安說：“我是游歷到此的大學生，想找地方借宿一晚！”壯年沒有猶豫，帶玉安去他家。壯年叫白虎，尚未婚配，家里只有年過六旬、滿頭白發的老母。家里少有賓客，白虎和母親都對玉安很熱情。

　　白虎剛到家，就有人來敲門，隨即他就跟敲門的人離去。離家前，白虎吩咐母親給玉安找一身干凈衣服換洗，再做一點飯菜。玉安一邊吃飯一邊跟白虎母親交談。低矮的土墻內，燃著昏暗的油燈，白虎母親細心的招待與慈祥的詢問讓玉安感到一股母親般的溫暖。玉安問起白虎的行蹤：“他還沒喘過氣就急匆匆出去，是發生什么事了？”白虎母親說：“沒多大的事，是族長派人來找他，應該是安排明天驅邪的法事......”

　　“驅邪的法事？是宗教儀式嗎？”玉安很好奇。

　　“宗教儀式？”白虎母親猶疑片刻，給玉安娓娓道來，“明天村里要處理叫六霉的一個女人，是一個外地逃到我們村里的女人。開始，我們見她孤苦伶仃，好心收留，但是，沒想到她是一個帶著霉運的壞女人......她肚里懷有野種，觸犯禁令，成為我們村里的一個毒瘤......現在，我們村莊遭到天譴，連續一個多月的雨，讓我們的秋糧沒有收成，還有十幾個青年、壯年都死在山里，有的被雷殛，有的被泥土淹沒，有的被石頭砸死......村里好幾個老人都相繼病逝......所以，族長決定明天把她投進湖里，為村莊祈福......哎，可憐的女人，人活一世，誰沒有個錯，只是提防不到惡魔纏身這種事......”玉安聽完，長吁短嘆，說：“現在是文明社會，怎么能就草率地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收成不好，生老病死，自然災害，這些都是客觀的，跟某個人是沒有多大關系的......”老人沒聽明白玉安說的道理，只是說：“如今，她難免一死，希望她下一世能好好做人......”玉安深知給一個白頭老人是說不清楚法理，他唏噓感慨，暗暗決定明天要去一看究竟，眼看王虹王閩兄弟喪命他鄉，再不能讓一條或兩條無辜的生命就這樣白白送死。“六霉，六霉？”玉安感到疑慮，他問白虎母親：“她叫六霉？是真的嗎？”白虎母親點點頭，說：“是啊，村里人都這樣叫，六霉，六霉，這個名字就取得有問題！真不知道她的父母的是怎么想的，給孩子取這樣一個悖時的名字！”

　　四

　　連續幾天的長途跋涉，使玉安疲倦、渴睡，只要一躺在床上，就沒有力量支撐他的腦袋多想！一覺醒來，日上三竿，玉安急忙穿好衣裳，沖出門去。當他出門后，則發現找不到去那個“驅邪法事”現場的路。村里萬人空巷，問路的人一個都見不到，急得他都在原地打轉，“都怪我貪睡，那女人恐怕早就沉塘了......”

　　對門有一個老奶奶，坐在門口曬太陽。玉安走過去問：“老人家，沉塘，不，不，村里那個驅邪法事是在那里？”老奶奶沒有說話，她東望一望，西望一望，好像沒有看見玉安。老奶奶，頭望向正前方，右手指向她左邊那條路，說：“這條路，直走再右拐，再直走，有一個湖，就在那里！”話音剛落，玉安就道謝，向著老奶奶指的方向狂奔而去......跑過一個拐角，玉安想起：“那老奶奶？她好像是雙目失明，她怎么知道路呢？哎......管他的，耽誤不起了，先按她的話找看看吧......”

　　玉安按照老奶奶指的方向，果真找到湖邊。大群的人圍在湖邊的一個祠廟前，中間有人舉著彩旗在轉圈，有人在燒紙，有人在念咒......村里人還在行祭神拜天的禮節，那要被沉塘的女人應該還活著。玉安擠進人群，祭祀場地的正中有一個穿著綠裙的女人背靠一根木柱，雙手緊縛，她就是六霉！六霉穿的那件碧綠的長裙深深吸引住玉安的眼睛，用來搭配綠裙的是一件淡紅色的半舊長衫和兩只繡花的布鞋......圍觀的村人都像她投去厭惡、憎恨的眼光，巫師念著古怪的咒語，即使這樣，她的清靜的臉，絕對看不出任何的恐懼和悲慘，她的眼神溫柔得像一泓四月的流泉，微風吹拂她耳邊的發絲......“不，這么清凈的一個姑娘怎么會是毒瘤，怎么會遭天譴？我不會讓她死的......”玉安看得出神。

　　玉安不想再多耽誤，他跳進法場，打斷一切嘈雜聲，他高舉手臂，大聲喊：“魯迅先生說，這不再是吃人的封建禮教社會，愚昧的人民醒來吧，這是自由、平等的時代，誰都沒有權力決定一個人的生死！你們這是在殺人，不是在敬神，要是真有神，有善良的神，他們知道你們這樣殘害一個弱女子，更會遷怒于你們......”白虎跑過來，打斷玉安的話，說：“玉安，你怎么呢？怎么跑到這來撒野，快不要亂說胡話！”玉安振振有詞：“我沒有說胡話，我是要救人，就大家的良知！”族長帶著一群人過來，他身穿長衫，向玉安半鞠一個躬，客氣地說：“年輕人，你要知道我們正在祭神，神指示我們要讓這個女人沉塘，這樣我們全村就會獲得安全，不會再遭受天災......所以，我請你離開！”玉安說：“現在不正是大晴天嗎？天災在哪里？天災跟人有關系嗎？你要是能把你說的神叫出來？讓神當面對質！要是我能親口聽見神說要她死，我就不再說一句多余的話！”玉安扭頭望一望綠裙女子，她的腹部微微凸出。族長說：“神的話，豈是凡人所能聽見的嗎？你快走，不然就是對神的不敬！”玉安說：“這是法理社會，只有法理，沒有神，沒有！你們為什么要處死她？”族長說：“因為她肚里的野種，因為她沒有丈夫，因為她逃到我們村里，禍害我們村人！”這時，村人一陣騷動，白虎拉開玉安，警告她不要再惹是生非。玉安盯著綠裙女子微微凸出的肚皮，看穿她溫柔的眼神掩蓋著的憂郁，他掙開白虎的雙手，站到族長面前，說：“誰說他沒有丈夫？誰說她肚里的孩子是野種？她是有媒妁的妻子，到你們村莊只是失蹤了，你們應該把她安送回去......”綠裙女子用悲切的聲音說：“不，我不回去！”族長臉色突變，厲聲說：“你聽，她不敢回去！她要是能說出她丈夫是誰，我就把她送回去！”玉安愣住，他走到綠裙女子面前，轉過頭對族長說：“我就是他丈夫，我就是到這里來找她！”他的聲音幾乎再顫栗。綠裙女子死死地盯著玉安，復雜的眼神交集著茫然與憂傷，帶著淺淺的驚懼。族長手足無措，圍觀的村人一片嘩然。白虎對玉安說：“真的嗎？你要帶她離開嗎？她叫六霉！”玉安說：“她就是我的妻子，這是神的旨意！”白虎啞口無言。

　　另外幾個族人同樣是神色慌張，紛紛聚攏過來，找族長商議此事。沉塘的事被迫擱置。兩天過去，族人大致決定放掉綠裙女子六霉，并宣布給村莊帶來厄難的是另外一個人，要村里人多加小心！玉安和綠裙女子離開村莊沒多久，族長就郁郁而終。

　　五

　　因為這件事，玉安沒有繼續游歷。在離開村莊的路上，綠裙女子給玉安講起自己的身世。她不叫六霉，生在冬天，排行老六，叫六梅，只是村里的人不識字，就順著“霉運”的心理把她叫成“六霉”。六梅是農家女孩，本要給鄰鄉一個私塾先生的兒子，過著一般人家的生活。巧在她還沒出嫁就遭到賊寇輕薄，讓她內心受盡折磨，想悔婚，又不肯給父母說清原由。在她得知懷孕后，更是愧疚難當，在屋里嗚咽一夜，決定背井離鄉。跌跌撞撞，竟然零落到這樣一個村莊。

　　玉安得知六梅的凄慘境況，悲嘆不已，他給六梅說：“這樣說來，你現在是不能回家，那你往后的生活該怎么辦呢？”玉安苦惱起來，覺得自己把能用這種方式把她就出來，卻不敢保證她今后的生活！要是帶她回家，沒名沒分，父母定不會答應；要是娶她，這樣一個無家無父母的流浪女子，況且有孕在身，父母定不會答應，鄉里鄰居更會議論紛紛！玉安感嘆，這樣一個善良、可憐的美麗女子都不能容納，世界真是寒冷如冰！聰明的六梅看出玉安的苦惱，她笑著對玉安說：“我很感謝你，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我當時都已經相信自己就要被沉塘，完全沒有一點求生的信念，甚至對自己說，死是一件好事，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況且還能撫慰村里人對自然災害的恐懼，如果能這樣，我這一世算是值得了！既然你站出來救我，給了我新的生命，我就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決不會辜負你的救命之恩！”其實讓六梅選擇跟玉安走的勇氣是他的那一句“她就是我的妻子，這是神的旨意”，這一句她從未曾聽過的話，讓她重新燃起對生命的渴望，只是現在，她不能這樣給玉安說，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完整的女人，身負重罪，她不敢說出那來自靈魂深處的感情。她覺得玉安就是她心里的神，她不敢觸碰他，更別談跟他在一起，她生怕自己腌臜的身體把玉安給玷污了。

　　玉安注視著六梅的綠裙，注視著她的肚皮，注視著她的心里的傷疤，他蹦出伸手去撫摸她的綠裙的想法，他不能，不敢，他黯然傷神，想起前幾天說過的那句話“她就是我的妻子，這是神的旨意”，他滿臉羞紅，依依不舍地把雙手插進衣兜，問：“那肚里的孩子呢，怎么辦？”六梅堅定地說：“孩子是無辜的，我打算生出來，這樣可以讓我不至于一個人絕望地活在痛苦中！”六梅識字不多，沒見過大世面，竟有這樣博愛精神，寧可自己忍辱負重，都不愿意拋棄別人，她深深地打動玉安的心，他看著六梅的綠裙和眼睛，竟覺得她是超凡脫俗的，是一塵不染的，是那樣的純凈，猶如夏夜的一顆溫暖的露珠......玉安堅決地對六梅說：“你不是孤單的，你還有我，你就是我的妻子，這是神的旨意！”盡管六梅是多么期盼玉安能說出這樣的話，但她卻一下變得沒有勇氣接受玉安的愛，她說：“你不應該憐憫我，你是大學生，你有更遠的前途，我只是一個村里姑娘，并且帶有污跡，我配不上你！”玉安緊緊抱住六梅，深情地說：“我不是憐憫你，你是沒有污跡，你的心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純潔，我深知我是深深地愛上你了！”六梅說不出話來了，她整個身體包括心跳都柔化在玉安胸脯！

　　走進一片竹林，他們坐到一塊石頭上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