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我裹我裹我裹裹裹……

　　空氣里彌漫著夏日獨有的黏熱，風扇吱呀吱呀地徒勞的轉著，熱呼呼的風一次又一次吹來。

　　正值午后，卉卉躲在外婆的小屋里，鼓起肉嘟嘟的小臉對著鏡子來回打量著，她的身上裹了一件“淺藍色碎花抹胸禮服”。似乎對自己的造型不滿意，卉卉趴在床上精挑細選，把一件粉色的“披肩”披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她自戀地扭動腰肢，嘴里還念念有詞。汗水順著她的發絲流了下來，但她毫未察覺。

　　“卉卉，吃不吃西瓜？”外婆端著水果推門而入，看到眼前被毛巾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女孩兒，眼角笑意蔓延，“別臭美了，不嫌熱呀。”

　　一

　　盛夏將至，教學樓前的白楊樹挺拔起身姿，枝頭的綠變得深沉而濃郁，太陽光在樹下投出的陰影也愈加豐滿起來。

　　蘇卉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風景出神，然而她的目光不焦距在樹或者樹影上。

　　樹下的木質長椅坐了一對情侶，女生輕輕靠在男生肩上，兩人一邊吃甜筒，一邊愜意地聊天。

　　那邊嘴角上揚的兩個人和這邊臉色陰郁的蘇卉形成了鮮明對比。她的心里生出無數怨念。自己在學校唯一的好朋友——陳淑寧的笑靨印在她的視網膜上刺目無比，心中仿佛插進一根針，小血珠“哧溜”一聲冒出來，無情地侵染著她的心臟。

　　“誒？蘇卉，怎么就你一個人啊？”吃完午飯的幾個女生走進教室，看到蘇卉，好奇地問，“陳淑寧呢？”

　　蘇卉轉過身子，指指樓下，笑著說：“淑寧和季川在小花園。”

　　“原來如此……”問話的女生白月露出疑似猥瑣的壞笑，然后像想起什么來似的，“那你不就落單了么？”

　　“是啊。”蘇卉無奈地聳聳肩，“要不……明天我和你們一起吃飯吧？”

　　玖

　　“爸爸爸爸，我們來玩游戲吧！”

　　“好啊，卉卉要玩什么呢？”

　　“過家家！我要當公主！”

　　“那爸爸是什么呢？”

　　“爸爸當然是王子啦！王子要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遵命，公主殿下。”

　　“公主想要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

　　“好，王子給公主做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

　　“公主想要星星串成的項鏈！”

　　“好，王子爬到天上給公主摘星星。”

　　“公主想要……”

　　二

　　蘇卉的思緒回到半小時前。

　　上午第四節課的下課鈴打響，蘇卉快步走到陳淑寧身邊，問道：“今天中午吃什么？”

　　陳淑寧搖搖頭，說：“今天我和季川一起吃。”

　　蘇卉把差點沖出口的“我們去吃雞排咖喱飯吧”硬生生地咽回肚子，一同被咽進肚子里的還有數不清的怨氣。

　　——非要重色輕友到這個地步么，拋棄自己唯一的朋友。

　　——既然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那么我也可以冷落你，讓你嘗嘗被拋棄的滋味。

　　蘇卉的怨氣在她體內徘徊半個小時后原本多多少少消散了一點，可當她看見陳淑寧和季川燦爛的笑容后再次無法平靜了。

　　——我一個人孤苦伶仃中午飯都沒吃下去多少而你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戴著一副虛偽的面具在男朋友面前裝可愛裝善良真是惡心得要命。

　　女生不自覺地握緊拳頭，長指甲一點一點陷進肉里。

　　捌

　　卉卉依依不舍得關掉電視，被媽媽趕上床去睡覺。小姑娘雖然乖乖躺下了，但大腦卻不聽使喚，幻想天馬行空起來……

　　剛才電視劇里男主角救下遇難女主角時的樣子真帥呀，女主角那么漂亮、那么幸福……

　　如果我是女主角……

　　穿著夢幻紫色的紗質長裙，裙擺拖得老長，腰間系著又大又蓬松的蝴蝶結，胸前戴著閃閃發光的鉆石項鏈。

　　白衣翩翩的公子單膝跪下：“卉卉，嫁給我吧。”

　　“嗯……”羞赧一笑。

　　三

　　擁擠的公交車上，蘇卉緊鎖眉頭，使勁往陳淑寧身邊靠，為了避免和旁邊的中年猥瑣大叔發生肢體碰撞，他身上粘糊糊的汗讓她難以忍受。

　　“你一個勁兒擠我干嗎，熱死了。”

　　“有人擠我。”蘇卉面無表情地說。

　　陳淑寧嘆了口氣：“你這幾天怎么老這樣？”

　　“哪樣？”

　　“低氣壓，我在你周圍都感到了，影響得我心情都差了。”

　　“我還以為你心情不會差呢，跟季川那么幸福。”

　　“什么啊，我跟他在一起心情才差。級部第一，學習用功人又聰明，搞得我特別難受，整天被他笑話。”

　　蘇卉懶得接話，也不想拆穿她虛偽的面孔。

　　——不就想炫耀一番么？看，我的男朋友可是級部第一喲。

　　——級部第一又怎樣？你這樣的人，到頭也不會幸福的。

　　柒

　　“我們來玩花仙子的游戲吧！”

　　這是一節體育課，班長卉卉小朋友把所有女生都聚集起來，閃著亮晶晶的眼睛。

　　“我是老大，牡丹仙子！”說著卉卉高高舉起胳膊，兩只手的中指和食指并攏，同時原地轉了兩圈，“變身！”

　　變身為鳳冠霞披裙帶飄飄的牡丹仙子，看著大家崇拜的神情，卉卉更神氣了，對她最好的朋友說：“你是老二，荷花仙子。來，現在我把功力傳給你。”

　　像運氣一樣，兩個小姑娘掌心相對，靜默十五秒。

　　看到這樣的情景，其他人都羨慕得要命，卉卉卻不慌不忙地分配：“你是梅花仙子，你是菊花仙子，你是……”

　　四

　　車繼續行駛，蘇卉的怨念更加深了一分。

　　“欸，話說回來。”陳淑寧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碰了碰身邊散發強烈怨氣的女生。

　　女生沒有絲毫的反應，只是眉頭再次皺緊了，表示她現在不想聽任何話。偏偏陳淑寧沒有悟到，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上次季川跟我說，他跟我在一起挺幸福的，因為我跟班里別的女生不一樣。我說，咱班一共兩個女生跟其他人不一樣，一個是我，一個是蘇卉。”

　　說完，陳淑寧笑了起來，那反應就像剛才說的是一個笑話。

　　但蘇卉不以為這是個笑話，在她聽來，這是諷刺。

　　——什么叫“班里一共有兩個女生跟其他人不一樣”。

　　——意思是你這個不一樣的有人喜歡我這個不一樣的就偏偏遭人唾棄么？

　　——哼。

　　蘇卉做無辜狀：“可我沒覺得你跟別的女生不一樣啊。”

　　陸

　　暑假，卉卉和比大她半年的姐姐一起玩角色扮演。

　　“姐姐，前面就是鄰國的宮殿了。”

　　“嗯，咱們到了鄰國一定要小心，聽說他們的皇后很壞。”

　　莉雅公主駕到——

　　傳報太監的聲音又細又長，卉卉公主低首斂眉站在姐姐身后，作為秘密派出的小公主，她假扮姐姐的侍女，目的是刺探鄰國的軍情。

　　卉卉公主緊跟著姐姐，亦步亦趨地走著，她感到責任重大，心想，國家的安危寄托于我一人之身，我一定要成功。

　　五

　　在別人的口中，我總是得到“性格不好”、“孤僻”的評價，可是，只有我知道，我的內心是多么渴望朋友，渴望有人能和我一起分享青春的秘密，成長的煩惱，渴望有人能和我一同歡笑，談談我的小世界和她的小世界。

　　然而現實總不如意，我不知道怎樣綻開燦爛的笑容，面對調侃我不知道怎樣回應，我不知道怎樣和別人開玩笑，更不懂怎樣才能敞開心扉。

　　我像得了被害妄想癥一樣，無法相信除我以外的人，似乎每個人的笑里都藏著刀，似乎每個人的擁抱都不懷好意。

　　懷著這樣的心態的我，眉頭越皺越緊，心結越系越多，我感到我幾乎要被世界拋棄了。

　　凌晨三點半，蘇卉淡定地合上電腦，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準備睡覺。

　　伍

　　“我是小救星戰部渡！請問，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么！”

　　奶奶正彎著腰洗菜，看到卉卉突然掐著腰出現在她面前，樂呵呵地說：“真乖，從哪學來的呀？”

　　媽媽在一旁插話：“天天看動畫片，整天吵著要去戰斗。”

　　“奶奶，我真是救世主！我有龍神號，不信你看！”

　　卉卉揮一揮手，大喊：“龍神號！”同時想象著身后出現威風的機器人。

　　如同炫寶一樣：“我還會變身呢！”

　　小姑娘攥起拳頭：“超力變身——”

　　六

　　今天，蘇卉收到了編輯的通知，她三個月前完成的長篇小說，得到了出版的機會。

　　收到通知后，蘇卉除了終于看到前途的激動，她還想到了陳淑寧。

　　——我終于可以在成績比我好、擁有級部第一做男朋友的你面前揚眉吐氣一番了。

　　——讓你那可憐的優越感見鬼去吧。

　　然而，她內心并不覺得痛快，她突然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有人分享她的快樂，為她鼓掌，祝賀她取得成功——而那個人絕不可能是陳淑寧。有了這個念頭，蘇卉的快樂塌陷了一塊。

　　肆

　　“果珍、小杰、小雅，你們一隊；水宣、小若、青青，你們一隊。好了，現在開始練習吧！比賽馬上開始！”

　　卉卉趴在床上，擺弄著面前的“小生命”。大大小小幾十只色彩斑斕的紙青蛙一一排開，按住它們的后背然后松開小青蛙們就可以跳起來。卉卉為它們取名字、組戰隊，讓它們參加比賽。

　　“比賽現在開始！”

　　“第一局，果珍對水宣！果珍個頭雖小，但爆發力很強，它奮力一躍！跳得很遠！水宣也起跳了，可惜，比果珍近了一點點……果珍不愧是最厲害的青蛙啊！恭喜果珍！……”

　　七

　　第二天再見到陳淑寧，蘇卉對她說了自己的小說將要出版的事，語氣里滿是掩不住的自豪和炫耀。

　　果然，陳淑寧聽后并沒表現出驚喜或是任何屬于“高興”的情緒，她的臉完全陰沉下來：“唉，你別刺激我了，我要難受死了。”

　　蘇卉沒說什么，但她的心里異常難過，她原本也抱了一絲希望，陳淑寧能笑著對她說：“真不錯啊你，恭喜了。”哪怕是違心的呢？作為朋友。

　　——等著吧，我一定要比你強。

　　——你不讓我開心，我也不會讓你開心的。

　　叁

　　“千億種的旋風，我有最狂一種，我號令銀河旋動，我要瀟灑地一揮爆裂旋風，才能看清楚誰是真正的英雄……”

　　卉卉一邊哼著動畫片的主題曲，一邊擺開了陀螺比賽的工具。

　　戰前，比賽的雙方做準備活動，小姑娘緊握雙拳：“我蘇卉一定要贏！”

　　然后迅速換了一種語氣：“就憑你？還想贏？”

　　“當然！前冠軍，我一定要贏你！”

　　“別作夢了。”

　　“是誰做夢還不知道到呢！今天我們一定要決出個勝負！”

　　“放馬過來吧！”

　　眼看比賽要開始了，卉卉趕緊喊沖著廚房喊：“媽媽，快來幫我發射陀螺！”

　　八

　　中午吃飯時，蘇卉沒有理陳淑寧，直接拉著白月順著人潮走出了教室。

　　她聽到了陳淑寧在她身后幾步的位置叫她，可她假裝沒聽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白月覺得奇怪，提醒蘇卉：“好像是陳淑寧在叫你。”

　　“啊？有么？我怎么沒聽見？”

　　“真的啊。”白月和另外幾個同行的女生停下腳步，“我聽得很清楚。”

　　大家都看到了陳淑寧，蘇卉也只好停下來。

　　女生嬌小的身子奮力撥開人群擠過來：“怎么不等等我。”

　　“你不是和季川一起么？”

　　“……今天中午他回家。”

　　提起季川，幾個八卦的女生都來了興致：“誒，你和季川發展到什么地步了？”

　　說著，女生把蘇卉擠到一邊，親熱地挎起陳淑寧。

　　蘇卉尷尬地走在旁邊，看著幾個女生有說有笑，眼里掩不住的羨慕。她心一橫，站住腳說：“我突然想起來，今天中午文學社有活動，不跟你們一起了，我回去吃泡面吧，要不然時間來不及。”

　　說完，蘇卉沒等其他人表態，大步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貳

　　卉卉一邊洗澡，一邊享受地閉上眼睛，腦內劇場開始上映……

　　我是天界女王冰兒，美貌和高超的法力無人能及，眾神非常敬畏我。我在天界億萬年，終于有一天想嘗試新的生活，便編造了閉關修煉的謊言，來到人間——就是現在的我。

　　我仍然擁有特異功能，偷偷幫人們在地震、海嘯等危害前化險為夷。

　　不喜歡人間了我又回到天界，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威脅我地位的邪惡的人，我們殺了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以我勝利告終。

　　我繼續做萬神敬仰的冰之女王……

　　九

　　“最近有個作文比賽，蘇卉，咱們班我推薦了你和陳淑寧，你跟她也說一聲，好好寫，下周三之前交給我。”語文老師如是對蘇卉說。

　　蘇卉咬住嘴唇，暗暗地想，這樣的比賽，我絕對——不會輸給你。

　　回到班級的路上，女生在走廊上看到了陳淑寧，便叫住了她。

　　“什么事呀？”

　　剛要跟她說作文比賽的事情，可蘇卉在一瞬間生出了促狹的念頭。不能讓她獲獎。下周二再告訴她，說我忘記了，臨時抱佛腳怎么會比得上我一個禮拜的精雕細琢呢？

　　重新綻開笑顏：“下節課上什么？”

　　壹

　　每臨近新年，卉卉總會把一家人聚集在一起。

　　“我宣布，新年家庭聯歡會正式開始！大家鼓掌！”

　　坐在底下的大人明顯心不在焉，掌聲稀稀拉拉。

　　卉卉有點不高興了，撅起小嘴巴：“下面有請爸爸新年致辭。”

　　爸爸有點無奈地站起來。

　　“才藝展示展示時間到了，請大家欣賞蘇卉帶來的演唱！媽媽下一個是你做好準備哦！”

　　十

　　周末，猶豫了半天，蘇卉還是打給了陳淑寧。

　　“陳淑寧，我要去買書，你和我一起么？”

　　“抱歉啊……我已經和季川約好了。”

　　“那么算了。”蘇卉果斷地掛掉電話。

　　——果然我還是個太善良的人，狠不下心。

　　姣好臉龐的女孩望向客廳，表姐帶著四歲多的小女兒來玩，小姑娘清脆的笑聲真好聽。

　　小姑娘不知什么時候跑到蘇卉的房間，拽著蘇卉的衣角。

　　“小姨，我們來玩游戲吧。”一雙濕潤潤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蘇卉笑著同意：“好啊，玩什么呢？”

　　“公主游戲！”

　　“怎么玩呢？”

　　小家伙熟練地爬上床，拽起床上的毛巾被：“首先，要扮成公主的樣子。像我這樣……”

　　說著，她把毛巾被裹在自己身上，然后在床上來回扭動：“這是拖地長裙。你也要和我一樣，但你的裙子不能這么長，因為我是公主，你是侍女。知道了么？”

　　蘇卉點點頭，悄悄背過臉去抹掉淚水。

　　我曾經也樂衷于把自己幻想成公主、戰士、童話偶像劇女主角，幻想自己擁有全世界。不，那時候真的擁有全世界。

　　吶，瑪麗蘇小姐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