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蒼言下班回到家,看見高方在沙發(fā)上平攤成一張皺褶的毯子。這張?zhí)鹤拥那鞍氩糠执蠹s有三天沒洗,袖口在啤酒里泡過;下半部分更加凄慘,她甚至忘了他是什么時候它從角落里翻出來的,隨意地拍了拍:“黑色看起來很耐臟。”他盯著天花板似乎在刻苦鉆研著什么哲學問題,可她知道他其實不是。他只是喝多了幾罐啤酒,有些頭暈而已。
這已經(jīng)是第十個月了。他們大學畢業(yè)那年受到金融風暴的影響,畢業(yè)就失業(yè)。中文系出來的木蒼言無奈在家人的介紹下去做了小學教師,而高方輾轉多次,最終還是受不住社會的壓力主動失業(yè)。木蒼言記得高方從單位抬著紙箱回來的那天站在門口朝她苦笑的樣子,搖了搖其實沒裝什么東西的箱子,輕輕松松地笑著說:“以后就能專心給你做家庭煮夫了。”紙箱里傳來稀稀落落的碰撞聲。“啪”地一下,好像是鋼筆碰到了墨水瓶,又或者是墨水瓶擊中了馬克杯。
她心里一酸。想要擁抱他,卻礙于紙箱的體積,不得已放棄。
他們交往得很早,說不清是初中還是小學,扛過了一波又一波畢業(yè)就分手的大潮逆流堅持至今,可算是所有兔子啃窩邊草中專情不二的典范。她其實是對他一見鐘情——雖然以小學生的年紀談這個未免有一些微妙的違和,但是他的濃眉大眼放在哪里都那么醒目。他們班上的人有各種各樣的臉,各種各樣的性格和生存形態(tài);她曾經(jīng)以為只有自己的班級才是那么特別,成為生物多樣性在六歲的人類族群里一個小小的縮影。但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班級都是這樣。年級,學校,乃至城市和國家里,都充滿了那么多小小的縮影。
他們幾乎實現(xiàn)遍了所有言情小說里最浪漫的情節(jié)。高方替她打架,眉毛上被石頭打了長長的一條印子,流了很多的血。木蒼言愣了兩秒,哇地哭開,說你怎么那么嚇人啊。小時候的經(jīng)歷總有小小的、不夠浪漫的無奈。木蒼言拉著高方悄悄跑回自己家換了衣服,然后繞個圈子回到高方家里,說高方在路上摔了一跤。但是因為忘記洗掉身上的污跡導致最終被識破,被父母抱著急急忙忙地指使著出租車去了醫(yī)院。
高方回來的時候頭上儼然已經(jīng)像是電視里演的小混混那樣,厚厚一層白紗布。木蒼言就在一旁看著,說:“媽媽說不能跟壞人呆在一起。”他就摸了摸頭上的紗布,傻呵呵地笑了兩聲,學著電視劇里痞子樣的男主角,裝模作樣地說:“我喜歡你。”
后來那個傷口成了陳年的疤。直到現(xiàn)在,木蒼言每回看見高方誠懇地揚起右邊眉毛表示驚訝的時候,那道疤依然能拉得老長,特別醒目。像是記錄了他們所有蒙昧無知的青春。木蒼言現(xiàn)在再說起“青春”這兩個字的時候總有些想要嘆氣的勁兒,仿佛人一離開校園就老了,迅速地老掉了。
“哈,那孩子看起來是不是很像你男人?”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同事提起最近轉來的一個男孩子。也是濃眉大眼,自從木蒼言翻出高方小時候的照片給大家分享以后,就經(jīng)常有人這么提起。其實她覺得不太像,但越覺得不像就越是想看出哪里相像了。看著看著她也覺得,其實是和高方有一點像的。
認知這種東西本來就很奇怪。打個比方,她總能把自己班里的學生認得很清,但是到了別的班里卻總覺得學生們都長著一樣的臉,仔細看才能分出個高矮胖瘦來。
其實木蒼言有點臉盲,十多年來的成長唯一教會她的事,就是能漸漸分清周圍人的長相。讀小學的時候,老師總是微妙地能把一堆形態(tài)各異的蘿卜白菜塞進同一個坑里。但是在木蒼言的眼底,除了很好認的蘿卜高方,別的白菜統(tǒng)統(tǒng)長著一個樣。直到上了高中她才漸漸發(fā)現(xiàn),即使是白菜也分小白菜和大白菜,有機白菜和無機白菜。共同特點是前者的性價比都比較低,她走在超市里的時候一般都不會作考慮。
班上到一半的時候,高方給她發(fā)來短信:“今天同學聚會,不回家了。”
她看完了回復:“知道了。”
過了一會手機又震動了一下:“菜已經(jīng)做好了,在冰箱里。”
木蒼言一直學不會做菜,高方總嘲笑她總有一天會用自己做的菜把他倆一起給毒死,但是不幸自己反遭詛咒,大學畢業(yè)后成了專職煮男。但是她心知他是不甘的,很多次她都無意看到他的電腦屏幕上開著招聘網(wǎng)站的圖標,卻又妥貼地最小化了,留在桌面上的只有一個看了一半的游戲攻略。魔獸爭霸或者是其他,她分不清,但她知道其實他也分不清。游戲世界對于木蒼言和高方來說就像是一片太過高深的水潭,走進去的話,是要迷路的。他們是那樣小心翼翼的人,自然是不會踩下去。
十多年來他們有太多的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都還不會打網(wǎng)游。這也使得他們空出更多的時間呆在一起發(fā)呆、睡覺,他能打更多的籃球,她也能看更多的沒智商的言情小說。雖然木蒼言不信小說。因為生活這種東西本身是智商很高的一種玩意,永遠神秘并且捉摸不定。
她回答他說:“知道了。”
其實她猜想他大概在準備某場面試會,因為前幾天他又從衣柜里把從前應聘時的西裝翻了出來,并且讓她送到干洗店熨了熨。高方是沒有想過一輩子做個煮男的,他只是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罷了。
同事戳了戳她,小聲說:“看,真的很像喔。”
之前議論過的小男生抱著厚厚的練習冊在門口報了聲到,顫顫巍巍地走到了另一張辦工桌前把作業(yè)本放下了。木蒼言看著然后笑了笑說:“眼睛是有點像,但我男人小學的時候進辦公室是從不打報告的。”
“是小霸王?”同事說著抱怨起來,“哎……前幾天我們班一小男孩才跟人打架,把眉毛給打相了,留了條疤。現(xiàn)在家長各種鬧騰呢。”
她愣了愣,聽見上課鈴響起來,于是拉過教案說,“我去上課了,下節(jié)有課。”
五點半下班,路上因為想買里脊肉而繞遠路走進了一家小餐廳,一眼就看見了高方背對著門口坐在角落的位置。店里人還不算很多,何況他的背影一向那么好認。木蒼言下意識地呆了呆,坐在高方對面的那個面對著她的女人便眼尖地注意到了她,不著痕跡地笑了笑。
木蒼言認識這個女人,對方叫姚倩,是一所會計公司的高管。姚倩在小區(qū)的入口把木蒼言截住,然后直截了當?shù)馗嬖V她他們好上了。
“和誰?”
“高方。”
裝傻的問題只得到了這樣一個冷冷淡淡的答案。木蒼言有點迷茫地盯著對面正在抽煙的高挑女人,看見的卻是馬路上擦肩而過的隨便一個路人。接著馬路上所有擦肩而過的路人都轉過臉,面無表情地對自己說:“我和高方好上了,你們分手吧。”
此刻高方和姚倩面對著面坐著,談笑著什么。木蒼言發(fā)現(xiàn)他們來了有一段時間,因為姚倩面前的冰激凌已經(jīng)化了一半,融成了草青色與乳白色混合的甜膩液體。她猜想應該是青蘋果味的。
木蒼言有點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應該是看見了高方,但又不那么肯定。也許她只是看錯了。她越看越肯定自己是看錯了。她忍不住轉身就走,腿都忍不住有些打顫……漸漸地跑了起來,仿佛背后有一只噴火的巨龍在追逐她似的,并且越跑越快。她想要逃離這個變得面目全非的世界。終于在闖過了好幾條街道以后,她陷入了陌生的人潮中。
路上的每一個人似乎都長著同樣的臉,穿過同一條街道,從不同的地鐵站出口涌現(xiàn)出來;做著不同的事——可是木蒼言分不清。她所居住的世界被一枚炮彈轟開了,她被氣浪卷入了另一個次元。她慌張。她語無倫次。不知所措。
她看見很多高方在路上行走,她看見捧著DQ的高方,將便利店的飲料盒扔進垃圾桶里的高方,西裝革履的高方,穿著籃球隊服跑過人行天橋的高方——一轉眼,他們又全都不是高方了。木蒼言在M記的甜品站里向那位面目模糊的店員買了一份雪糕,坐在路邊看滿街的高方一點一點退潮,涌入下水道口一樣的地鐵站,漸漸地消失下去。
她感到心滿意足。
之后什么也沒發(fā)生。
只是木蒼言忽然發(fā)現(xiàn),班里新轉來的小男孩長得跟高方小時候真的很像。而他漸漸與班里所有同年的小學生一樣,日漸地面目模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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