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大概算是一場日薄西山的婚姻。
和喬潔從戀愛一路走來,他竟慢慢學會了站在一旁可笑地見證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轉變。在他的理解中,這種改變大約牽涉到某種“生活的實質”——這就是,每一次撕心裂肺的爭執都在不斷讓自己確信,原來這段茍延殘喘的感情正在愈加支離破碎。
又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他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夫妻的“嘴間磕絆”已然上升到“身體力行”的高度。客廳里滿目狼藉,壁櫥上的光盤架也落到地上,碟片散落一地。他們因為一張碟片逐漸走攏,又讓碟片見證了另一種摧毀,置于歲月中的這組矛盾竟算得上“一語成讖”。喬潔走前,厲聲喊了句:“我告訴你,要么是你離,要么,就是你滾。”說罷丟下一份離婚協議,摔門離去。
他只聽得喬潔的高跟鞋同樓梯摩擦的聲響,漸行漸遠,帶著濃濃的憤然之情。他冷笑一聲,從袋里掏出一根香煙,翻出火機,點上了煙,他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他信手從那堆碟片中翻出了張老盤丟進DVD,看了眼被丟在茶幾上利用率頗高的離婚協議,他把自己埋進沙發,也許,他需要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
這是一部年代久遠的黑白電影,他已經記不起這是他們何時何地淘到的光盤,又或者,連“一同找到”都算不上。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音樂響起,黃金時代的布魯斯,間或夾雜著小刀的刮擦聲,一如婦人幽怨的絮叨。黑白的熒幕下字幕緩緩推出——《吊橋》
【身穿黑色風衣的金發老女人,惶惶張望著走上樓梯,樓梯盡頭是一個房間。她稍有遲疑隨即快步走了進去。四下顧盼中,她找到了那個白色相框。
塵封許久,相框接口的地方竟攢下了不少灰塵。女人撫著相框里的照片,那圖像記錄的是年輕男女親熱的一吻,而她便是照片里那個多年前的自己。
女人用嘶啞滄桑的低沉嗓音喚道:“奧古斯特。”
“你知道嗎?今天瑞貝卡給我看了一本書,書里講述了一個有趣的定律,叫做‘吊橋定律’。瑞貝卡真是一個優秀的心理醫生,她大概明白這么多年我一直沒能放下,即便我不再是她的病人。”女人摘下鵝黃色的帽子,繼續說道。
“我猜想你也會覺得它有意思,因為似乎它用在我們身上會那么服帖。那篇文章好長,但我只記了一句話——‘你的情緒體驗,更多取決于你對自身生理喚醒的解釋,而不一定來源于你的真實遭遇。’”鏡頭緩緩拉近女人的面孔,她看起來想要啜泣。
“好像很復雜,我是說,至少看起來。允許我打個比方,就好像,你站在懸于高空的吊橋中央,恰好我在吊橋彼端等你。此刻的你心跳加速,緊張忐忑,于是你想為此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在我和吊橋之中,你選擇了我。而你終究會在某個清醒理智的場合中明白這是一個錯誤的歸因,真正的解釋,不過是你站在高空那種溢于言表的恐慌和興奮。”女人說得興起,如同和他真實對話一般。
“這反而讓我想起了過去很多好的事情。瑞貝卡說,這便能解釋我們的感情。她希望我放下。但是,如果是這樣,錯誤的是你?還是我?又或者是,我們感情里的那些吊橋?”女人緩緩放下相片,眼淚兀自劃過面頰,不被察覺。】
他看得有些恍惚,癱軟在沙發里的身體稍有吃緊,他也想到了過去很多好的事情。只是,他明白,有更多情緒正在不斷被喚醒。
他結識喬潔,是在一個游樂場里。那日他心情很差,產品被公司打了下來,和女朋友分手也不過是兩周前的事。為了打發時間,他進了游樂場。過山車快啟動時,他無意中瞥見鄰座姑娘。她不漂亮,但尚且清秀。服務人員在講安全須知時,姑娘便緊緊抓著安全護欄,雙目怒嗔,如臨大敵。過山車緩緩啟動,上坡途中便聽得她聲嘶力竭的吶喊,而在最驚險的高空片刻,她卻安靜的一聲不吭。他用了20秒體驗到了游戲的快感,也用了20秒記下了一個姑娘的模樣。他迎著風偷偷別過頭,盯著她,有些臉紅。
他又想起,他們的第一次牽手,是在一家碟片鋪里。他喜黑白,她愛默片。小店的架子深處,擺了一張能令他們共同興奮的光盤。電影叫作《桃花泣血記》,講了一段無處話凄涼的愛情。他們默契地探出手,接近光盤的剎那,手指輕觸,溫柔的潮水涌動,輕而易舉地覆蓋了彼此。他隱約想起他們牽手走出小店的畫面,手里握著那張光盤,逆光下真有種夢幻的浪漫感。
記憶的閘門一打開,就像是關不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流量不大卻也停不下來。他第一次見老丈人的場景也順勢浮現。那日他懷著忐忑的情緒來到她的父母家,老丈人義正詞嚴地把對現實的種種抱怨置于他的面前,不動聲色得將他這個窮小子挖苦得體無完膚。正當他極度羞赧時,她用手在他后背輕撫,他才有勇氣深深鞠了一躬,牽起她的手鎮定地離開。
這些的這些,都似乎在指向著一個幸福的路標,而當下的苦悶無望卻在此刻不斷讓他反觀自己的內心,為什么會是這樣?他想到電影里說的“吊橋定律”,心里一緊。
【女人脫下高跟鞋,輕輕擺到門邊,獨自在房間里踱步。
“奧古斯特。”女人深情地眺望著窗外。
“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我向來認為你會陪伴我的左右,直到我生命的終結。哪怕過去了三十多年,我仍然不相信。記憶里美好的部分我時常想起,而那些不愉快,我卻很少記得。”女人情意款款,而又面容安定。
“但是,當我每次面對瑞貝卡時,她總是在強化這些我們都以為不好的記憶,我知道,你也一定覺得它們不好,不是嗎?就像這座吊橋,她是想告訴我,你為我買的第一雙紅舞鞋只是因為你要我出席你的舞會不至于讓我太狼狽?又或者,我們在野外郊游時的第一次熱吻只是因為你擊退了一只兇狠的黑熊而躁動難耐?”
女人忽然間難以自已,她緊緊抓住自己兩鬢的頭發,像是陷入了痛苦的掙扎之中。“不,不,我不會相信的,奧古斯特,你不是這樣的人,對嗎?”女人癱坐在躺椅上,歲月不可避免地讓它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他把抽完的第五根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客廳的窗沒關,一陣微風吹來,幾點煙灰撲面而來,他不禁咳嗽幾聲。茶幾上的一紙協議也被風弄得窸窣作響。
他的婚姻也似是一部黑白電影,一幀一幀迅速在他腦海中跳過。在他們還沒有厭倦彼此生活時,日子里總是充滿著那么多的“意外”與“怦然”,即便狀況頻發,也總有令他心安的力量。只是步入中年的幾個年頭,他終于發現自己不再懷有滿心熱情和執拗,更多的激情被打磨成對生活的怨艾。喬潔曾對他說,“我以為日子過去,歸于平淡更接近生活的意義和愛情的意義,只是沒想到,我們在慢慢變老,我們的愛情也在慢慢變老。”
看著電影里女人的獨白,他恍然,曾經一同上演過的每個場景,都不外乎“特別”二字。他的愛情,又何嘗不是一個“吊橋定律”?喬潔說這場愛情在慢慢變老,還是說,彼此的愛情根本從未年輕?他開始為這些可循的記憶找尋最恰當的理由——
就好像,極度恐懼的過山車上,也許他的心跳加速不過是因為驚險的游戲本身,而無關情緒悸動;
還好像,靜謐美好的碟片鋪里,也許他的興奮不過是因為一張尋找很久的電影能知音共賞的歡愉,而和那種伴侶間的默契明顯涇渭分明。
又好像,被老丈人唾沫淹沒的一剎那,也許他的心安不過是因為那一只輕撫他的手,而這只手來自于誰,其實并不重要。
盡管對回憶的揣測皆是“也許”,但這頭頭是道的“定律”也莫名平添幾分堅定。他告訴自己,如果結束這一段婚姻是最悲傷的結局,那么最殘忍的收尾一定是結束這段感情。
因為惶惑,因為惶恐,他才發現走過的路充滿了如此多不確定。
【“奧古斯特,我能不能這樣理解,你也跟現在的我一樣,懷疑過這些懷疑我們感情的事物。對,我是說,因為懷疑了那些懷疑我們的事物,我們的感情才走到了盡頭。”近乎絕望的女人暗示著自己。
“你是否相信吊橋定律呢,瑞貝卡頭頭是道地與我分析。她把我們的愛情肢解成很多部分,同我娓娓道來。我想,你大概也是這么認為的,也許我們都在順從這個定律。她說,我們想愛的都是愛情本身,所以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物,竟忽然成了我們不愛的理由。”女人沙啞的聲音和充滿皺紋的嘴角,讓畫面靜止。
“所以,因為你沒能愛上我們的愛情,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也統統都是你的借口,,這就是我們的‘吊橋’,對不對?”女人無力地別過頭去,絕望蔓延全身。】
看到這里,他才發覺自己竟然已經淚痕滿滿。原來,這一場愛情,竟然從來沒能開始。
他以為,打敗婚姻的是時間,是時間沖散了彼此。卻從來不曾想,是輸給了自己。
世上的人皆有念舊心。他忽然很不解,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問自己,你確信自己這些“合理的解釋”嗎?他遲疑了,但這可惡的“吊橋定律”確是如此解構了他的愛情。
他淚眼婆娑,恍惚著拿起離婚協議,他想要找筆,摸遍全身都沒能找到。他慌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房間。這個動作似乎很容易,只是在這個時候卻無比艱難。他搜遍了所有抽屜,找到一根簽字筆筆芯,走回客廳,便跪在茶幾旁簽字。
正當他歪歪扭扭地寫到第一個字時,電影里的女人忽然驚聲大叫了男人的名字。他眼眶中盛不下的眼淚,終于在此刻如同絕提的江水,洶涌而來。
【“奧古斯特!”女人大呼,她的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下來。
“可是,如果是這樣,我們為什么還會流淚?!如果這不是愛情的話,為什么我們還會為彼此心傷?我一直以為我們的感情只是淡了,卻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們的感情并未發生。這是不負責任的,我不認同,你也一定是的,對嗎?”女人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拭去了眼淚。
“瑞貝卡都沒有戀愛過,這個可愛的老處女,一定不能體會真正的愛情,不是嗎?她告訴我,‘吊橋定律’恰好能解釋你們的分離。是啊,我順著她的思路想,可是這些無關愛情的合理解釋,真的合理嗎?”女人又舉起相片,款款凝望著。
沉默了許久,女人繼續說道。許是說了太久,她的嗓音愈發沙啞。
“奧古斯特,其實本來愛上的就不是愛情,你覺得呢?愛是一個多大的命題啊,你問我為什么愛你,你說為什么呢?是因為我愛我們之間的愛情么?這個答案是不是太可笑了?而我說我愛你送我的一雙紅舞鞋,我愛你擊敗黑熊的勇武,我愛你贈予我的深吻。這些是不是看起來很合適,很妥帖?”女人撫摸著照片里的男子,嘴角輕輕上揚。
“也許‘吊橋定律’是正確的,因為它告訴我,愛情本來就是一座‘吊橋’,你愛上的永遠不會是愛情本身,而是,有關愛情的種種。所以,我才能堅守那么多年仍然深愛你,我想你也一如往初。”女人忽然笑了,“奧古斯特,你一定了解。”】
他一時間也笑了出來,這大概就是笑著哭的感覺。還來不及把眼淚擦干,還來不及跌落到絕望的最谷底,便有一雙手將他拉了上來。
是啊,人們往往會從“愛”這個動作出發去尋找理由,就好像“吊橋定律”給予我們的,找到的理由也許是我愛她織給我的一件毛衣,又或許是我愛她給我的一通撒嬌的電話,看似微不足道,甚至無關我們以為的愛情本身。但正因為它們的累積和堆疊,才有了愛情最真實的模樣。而那些猜疑,我們以為是在歸順定律,殊不知,“懷疑”便打破了愛情固有的這條“吊橋定律”。
他看著自己在毫無意識里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忽然覺得面目無比可憎。影片里女人起身,走出房間,走下樓梯,并消失在樓梯的另一端。黑場,字幕起,那段開場的布魯斯再次響起。只是此刻,這段旋律突然變得明快起來。他深深呼了口氣,把眼角的淚抹去,他忽然很想對喬潔說些什么。
還沒來得及起身,一只手突然從他旁邊取走遙控器,關了電視。他轉身,訝異。喬潔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后。
“嘿,陪我再看一次錯過的前半段吧?”
“嗯?”
“我們好久沒有一起看電影了。”
“是啊,你什么時候出現的?”
“和你一起相信我們愛情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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