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決定拜訪八宿大街7號公寓的那家私人診所之前,發現街邊的一處報欄里的日期依舊停留在幾天之前。平常來換報紙的那位已過知命之年的老人似乎消失了蹤影,我想,他是不是病倒了?抑或說他和我一樣,也得了時下頗為流行的臆想癥以至于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時間已經停滯不前了?我站在報欄前無所事事地思慮著。與此同時,我看見那些懸在屋檐下的冰棱此刻正流淌著黎明的曙色。我忽然意識到這可能與那位老人的脾性有關——他的故意舉措可能是想向路過的年輕人們表達某種具有象征意味的東西,例如說:時序的嬗遞。
老人遲遲沒有出現。
眼下隆冬已經過去,南遷的候鳥剛從這一帶的田壟上空飛進了刺樹林里。然而,就在前幾天,我從一個放魚鷹的老人那里得知,南下的寒流再過不久就將裹挾著巨大風聲向這座城市襲卷而來。
(一)
“時間過得真慢。”醫生在烤火盆邊坐了下來,火光的條影在他的臉上閃爍不定顯得有些陰翳。他在往里面添加一些木料的時候,開口問道,你說你看見了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我說,“在你寓所下面的報欄那里,似乎是來換報紙的。她看上去很漂亮。她穿著栗色靴子棕色皮衣瓜子臉還留著很長的瀝青色頭發眼睛就像……”
“你們之間認識?”醫生皺了皺眉。
我搖了搖頭,轉而又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怎么回事?”
“就在剛才,”我說,“她叫了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是的。”我有些憂心忡忡,“你知道,在八宿,我的名字從不為人所知,沒有人認識我即使見過我卻也在轉眼間將我忘個干凈。我好像只存活于時間的一瞬,比方說……像這個城市的影子。”
醫生一聲不吭。
他站起身拉開了米黃色的窗簾,小心地在窗口的鐵架上系了一只草綠色的帆布娃娃。寫字臺上擱著一部百科全書和一面鏡子。在鏡子的幻影深處,在盛開的金銀花之間,他站在那里顯得有些迥然一身的身影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說她叫棋。”
“棋——”他的齒音開始顯得遲鈍就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得一樣。他說,眼下,就八宿這座城市而言,精神疾病就像瘟疫一樣已經開始蔓延了開來。有些人連自己成為了精神上的六指都不知道這也不足為奇。重要的是,他們都不愿承認自己有這方面的缺陷而選擇耽溺于對時間的懸想之中。這點上,他們和那位猶太人博爾赫斯不無存有類似的地方。
“你不是懷疑你的妻子死了嗎?”
“是啊。”
“那么,”醫生想了想,說道:“我們不妨從這個叫棋的女人說起。她說不定有助于你的病情好轉。”
(二)
我隨著棋的招引離開了那處報欄。
刺骨的風在低矮的屋檐下和排水管之間發出低低地回響。我記得當時我跟著她走過了三條街,拐過了兩條巷,從都市漸漸走到了荒涼的郊區,腳下硬邦邦的水泥地也被替換成草屑和泥土凍凝的迤逶小徑。
四周闃寂無聲。我們在一個周圍長滿石灰草的面粉加工廠停住了腳步。你知道那個換報紙的老人嗎?
他不久前跌進溝渠里去世了。棋說。
我吃了一驚。刺骨的風從落光了葉子的樹梢上吹過。這個時侯,天空開始漸漸瀝瀝下起了雨。我們走進了這間廢棄的工廠。窗外的天空中此時正飄逝著各種顏色。我一度覺得時間仿佛出了問題。白晝和黑夜交替著出現,一遍一遍地重復增加著時間的數目。
剛勁的風敲響了這里荒敗多年的機器零件。雨水打在被擱置外邊的廢棄鐵皮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在這紛亂嘈雜之中分辨出了另外一種聲音,那是棋在二層閣樓凝望遠處若隱若現的柏油公路時所打的一個噴嚏。我想她大概是著涼了。我撣了撣泥屑正想起身去看看她的時候,她忽然出現在了鋼筋裸露的樓梯拐口。她的手里此刻正捏著一把油布傘。這把傘是從哪找來的?
一個廢棄的柜子里,大概是以前的工人留下的。我們現在就離開這里吧。棋說。
去哪里……
麥村。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對你一無所知,我就連你所提及的那個麥村也從沒聽過。
棋笑了笑,那你還記得趙謠嗎?
我猛然吃了一驚,我的那條銹蝕鐵鏈般的記憶開始如灰燼一般寸寸斷落,同時冬天凍雨的潮濕氣息也不斷侵襲著我的身體。趙謠?
趙謠是你的妻子,你連她都忘了。杜預——,你該看看神經科大夫了。
我的記憶就像流水使石塊銷蝕一樣,似乎再也摸索不到往昔的痕跡了。我唯一有所映像的是,眼前的這個叫棋的女人我確實在哪見過。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你已經完蛋了,杜預。我是趙謠的雙胞胎妹妹,趙棋。當初你追我姐的時候,可常把我們搞混了……你的神志竟跨成這樣啦。
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縈繞在我的周圍。我對棋說我不去麥村了,我此行的目的只是……
棋這時忽然生氣地拿起傘迅速地倒走到門口,好哇,杜預——,虧我姐姐對你這么好,你也不去她的墓地拜祭一下嗎?
(三)
“后來呢?”醫生說。
“后來,”我說,“后來當棋撐開那把傘的時候,才發現它已經傘骨畢露了。棋丟開了傘直接沖出了雨幕,我在遲疑了好一陣子之后,最終選擇了回來找你。”
“你應該跟她走的,這說不定有益于你的病情好轉。”醫生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開始陷入了猶疑之中。
我不知道醫生為何陷入了沉思,他的臉在跳動的火光中顯得影影綽綽。過了好一會兒,我看他仍然沒有動靜,試探地叫了一聲。醫生沒有吭聲。我正想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火盆里這時發出響亮的嗶嗶剝剝的聲音。醫生顯然顫栗了一下醒了過來,但他很快(故作鎮定地)收拾了情緒,從他的目光之中我看不出什么表情。
“現在幾點了?”醫生說。
“七點整。”我說。
醫生再次起身拉上了窗簾。光線立即昏暗下來,屋角的桌椅和櫥柜都被他所映照出的巨大陰影所罩住。建筑工地打樁機敲擊地面的聲音不時從遠處隱約傳來。
“如果棋說得沒錯,你的妻子可能已經死了。”醫生說道。
我沒有吱聲。
“最近有做過什么夢嗎?”醫生試探地問道。
“有的,”我回答道,“說了你也許不信,在認識棋的前一天,我卻做了一個關于棋的夢。我現在甚至懷疑這里面的時間是不是發生的順序出了問題?”
“說說看吧。”(醫生擺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開始玩弄手中的那支鋼筆)
“夢見過一個夜晚,”我回憶說,“沒法確定,我只是隱約看見一個戴著紫頭巾的女人(也就是棋)她捏著一把傘骨畢露的油布傘從門洞一閃而過。我急忙跑了出去,卻什么也沒發現。干冷的風把庭院里的樹枝吹得瑯瑯作響。我聞到了一股雨水澆灌過后的泥土氣息。你不明白,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有多么的令人震驚——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發現,外面居然真得下過雨了……”
醫生聽到這里不由笑了笑,他對我說,時間并沒有出現錯誤,而是你把現實和夢境弄反了。昨晚你的確看見了真正的棋,然后現在正做著一個與棋相遇的夢。
“而我是你夢境的一部分。”醫生說。
我搖了搖頭,表示懷疑。
“你不是說剛才下著大雨嗎”
“是啊。”我說。
“可是——”醫生陡然坐直了身子,他一字一頓地說:“可是在你踏入這所公寓的時候,你的身上并沒有水漬。”
(四)
我想起有天夜里我做過的一個夢境(它象征著什么我至今仍未知曉),在八宿大街七號公寓的那間小白樓里,有一個**在計算時間。他計算一天是從日落算到日落的。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寫字臺擱著一面鏡子,里面的那個人計算時間是從黎明的曙色到來之時開始的。
(五)
棋在柏油公路上伸手攔下了一輛面包車。遠處封凍的麥田上空飄滿了雨線所激起的薄霧。一個戴著紫頭巾的農婦在河灘上的茭白叢中直起腰來,成群的鷺鷥在她腳邊掠水而飛。從天空的東南角刮來的大風把她和葦叢吹得東倒西歪。
棋脫掉了身上棕色的外套而露出一件并不合時宜的白色短衫。我感到詫異。她開始用一種方言在和那位陌生的司機說話。從她的發叢中我隱約我聞到了一股桉葉的氣息。下車的時候,那位司機忽然轉過身。
你需要煙條嗎?我這有很多。
我被這一口抄著南方腔調的普通話嚇了一跳,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戰栗,恐懼的陰霾一下子籠罩了我。我一時竟無法出聲。我看見棋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你需要煙條嗎?我這有很多。
我在遲疑是否買一些煙條,同時又感覺到棋正向遠處走去。她為什么沒有等我?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種任她離去的念頭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轉而我還是拋棄了這個想法。我下車并跟了上去,腳下泥濘的土地險些幾次將我掀個跟頭。
在前往麥村的大道上,棋跟我說,她的丈夫是一個篾匠。在兩年前的一個傍晚,他在麥田上睡覺時被路過的一頭犁牛踩裂了胸腔,斷了兩根肋條而死。
“村子里不容許寡婦再嫁,但時常有男人半夜里仍來敲我的門。”她這么跟我說。
我沉默不響。天空一如往常看不到一絲吉祥的跡象,在對面的田壟里,青草和廠房煙囪的剪影構成了一帶隱隱約約的背景。一個中年男子捏著一根柳條在抽打著哼哼唧唧的郎豬。在某一個瞬間,我的眼前忽然飄過那張司機的臉,毫無影像的一張臉,卻清晰地浮現了眼前。我感到神志有些恍惚,以至于不小心一下跌進旁邊的一道深深的溝渠里。冰冷的水線立即漫過了我的全身。我掙扎著直起身子,看見棋這時撇了下嘴做出了一個笑容。鳥兒銜著一些泥塊和草梗從她的頭頂一掠而過,我忽然想起那天那個放魚鷹的老人所說的南下寒流是不是此刻才來。我感到渾身冰冷而致使身體不停地顫栗起來。
姐夫。棋說。
我看見她舉起一塊青色研缽似的石頭,從上空一下覆蓋了我所有的視線。
(六)
“現在幾點了?”醫生問。
“七點零一刻。”
“好的,你不是懷疑你的妻子死了嗎?”
“是啊。”
“再做一個夢試試吧。”醫生想了想,說道。
感覺寫得有些倉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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