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林木一臉茫然地站在鐵道口，剛剛那輛老式的綠皮火車早在幾分鐘前就喘著氣上了鐵軌，慢騰騰得像個爬坡的老頭。慢歸慢，反正林木是趕不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暗綠色的車身一節一節埋入幽深的隧道中去。他手里還攥著那票，粉紅色的火車票被汗水浸得很軟。林木對票望一眼，雖然是以高于原價一倍的價格在票販子那兒買的，但現在已經沒用了。于是他把那軟塌塌的紙團連同上面“拉薩”兩個字揉成一團，直接扔在盡是荒草的鐵道上。

　　他沿著原路返回站臺，躋身于漸漸密集的人群中。此時，站臺廊柱上的喇叭突然響起來：

　　“開往上海的D127次列車即將發車，請乘客們抓緊時間上車。”

　　這時，候車大廳里涌出一股人流。使得狹小的站臺變得更加局促起來。林木在人群中被推了一把，背上那個碩大的旅行包迫使他重心向前傾，他拼命站穩住才沒有摔倒。“媽的”他咒罵了一聲，背起那裝滿CD和衣物的旅行包，朝著火車站外走出去。

　　林木站在火車站大門口，看著四周停著的四輪摩托，幾個農民工摸樣的男人正坐在上面聊天。他很害怕他老子突然從其中跳出來，沖到他面前不容分說一頓揍。好在這種擔心是多余的，此時林木的父親正在城西的汽車站拉客，被城管打得鼻青臉腫。與林木隔著半個城的距離。

　　B

　　林父黑著臉回到家，表情像是剛剛殺了人。幾分鐘前還流著血的鼻頭現在被歪歪斜斜地貼上一塊棉紗布。他憤怒，他恐懼，他軟弱，他無能。生活早已把從前在村里樂觀自信的小伙變成了現在四處磕頭的父親。他回想著剛剛那個拿著警棍的年輕人，和他當年一樣的年輕，不可一世。就像完完全全被復制的另一個自己。

　　當那個自己朝著自己走來的時候，他就想回手一個耳光。告訴對方自己曾經有過一樣值得炫耀的資本。但在他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交給村書記的那天，自己的這份資本就不翼而飛了。那根烏黑的警棍呼嘯著襲來，擊中了他的肋骨。最后，自己像破了口沙袋一樣緩緩倒下去。

　　木娃絕對不能受這份苦。他心想著，腰上還在隱隱作痛。中午艷陽高照，發動機的轟鳴也有著一種打呼嚕的意味。他跳下車，匆匆爬上學校邊上那棟小灰樓。房間里空無一人，床上的被褥還保持著起床時的樣子，看樣子林木還沒回來。他想下樓買點肉，中午燒一鍋。這幾天自己都不能出去跑。這樣想著他站起來，但此時腰上一陣劇痛又使得他重新坐下。他掀開衣服，看著那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兩肋苦笑了。不得已他只好躺在床上，臉色蠟黃，頭上汗珠滾滾。靜等著兒子的歸來。

　　C

　　李珊珊這幾天心如死灰，自從第二個從三樓跳下的男生被救護車接走的消息被學校封鎖之后已經兩天了。班主任貌似也不準備解釋什么，還有一個禮拜高考。所有的質疑與不安都在幾天時間內沖散的干干凈凈。連同一起沖散的還有林木瘦弱的身影，以及他身上那股觸手可及的幸福感。

　　林木和李珊珊在一起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種。比如因為林木的數學很好被李珊珊崇拜，或者林木在李珊珊考試危難之際挺身而出英雄救美等等……具體怎么回事誰先動心到現在也沒人說得清楚。但的確是從有一天開始，林木開始送李珊珊回家了。在此之前林木吃著李珊珊給他巧克力，當了她4個月的數學老師。

　　按常理說，李珊珊這種城里姑娘本不應該看上這種渾身冒著鄉土氣息的窮小伙。可見這窮小伙身上有多少迷人的閃光點就不一一贅述了。但值得一提的是，林木欲擒故縱放長線釣大魚的手法確實是在短時間內俘獲了一顆不著調的少女心。

　　那天林木第一次送李珊珊回家，一路上好幾次她都停下來，仰著臉，期待著她對自己說點什么。這個時候我們的林木同學總是裝聾賣啞看風景也不看她。這種做法使得李珊珊心里暗暗地和他賭氣，發誓一定要用自己的女性魅力征服這個鄉巴佬。

　　這種兩人并肩走在在一起什么也不說的情形在旁人看來更像是默契的情侶。大概有一天，林木突然開竅了，覺得自己應該對她說點什么。于是他挑了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趁著天時地利把李珊珊擁入懷中。在零下好幾度的風里，林木感覺懷中少女薄薄一層羽絨服下的心臟跳得飛快。他感覺時機來臨，說了一句在言情小說中男主屢試不爽的臺詞：

　　“你等我，我會帶你去遠方。”

　　于是，這就造成了李珊珊現在一想起這句話，就感覺身上無數個細胞像是被一股電流擊斃一般，開始潰爛流膿。

　　D

　　“你看到那根欄桿了么？”李珊珊站在操場上，指著三樓的某處對我說道。

　　我順著她的手望過去，不過是一處極其普通的黑色護欄。由于距離極遠，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掉。

　　“有人直接在那里跳下去了哦。”她頓了頓又說，“不過那已經是我高中時的事情了。”

　　A

　　林木在學校里能陪他說上話的只有大張了。大張其貌不揚，臉大如斗。但球技極好，是校業余足球隊主力。他跟林木的交情，也就在球場上開始。

　　那天大張他們和外校踢友誼賽，叫林木替補。林木球鞋很臭，球技更臭。居然使得外校在最后反敗為勝，氣得全體球員帶上校拉拉隊跑到林木班上興師問罪。林木很難堪，如果大張也在其中的話那就更難堪。所幸的是大張不在，而且事后還帶飲料來安慰他。這使得林木對大張感恩戴德，在球場上一搶到球就傳給他。大張和林木的交情大概就是這樣。

　　可突然有一天，大張對林木說他爸爸再也不要他踢球了。原因是要高考了，按張父的意思就是大張這坨狗屎再踢球就沒大學上了。林木很不以為然，不念大學一樣能活。大張說他是西藏戶口，考不上就得回去受苦受累。林木很有義氣的說沒事自己一家都是農民，大不了大家一起去種地去。大張深深動容，兩人越聊越投機。最后大張淚眼婆娑地說自己西藏還有一個妹妹，天生失明，如果將來林木飛黃騰達了一定要幫自己照顧下。林木很爽快地答應了，他于是拍拍林木的肩膀說道“兄弟我走了。”大張和林木的進一步的交情大概就是這樣。

　　那天之后大張就消失了，林木再也沒見過他。因為他從三樓護欄上飛身躍下，當場死亡。

　　B

　　林父一覺睡到天黑。他在床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抱著幼小的林木在天上飛，一陣暴風雨襲來，小林木從懷中掉下去了。他大喊一聲醒過來，外面淅淅瀝瀝地下雨，雨水把窗前的桌子澆透了。林父摸著黑去找燈線拉，摸半天沒找到。他大喊林木的名字，無人應答。林父這才驚覺林木還沒回來。忙爬起來，伴隨著起床動作的是腰間陣陣劇痛。

　　拉開燈后，林父環視著房間：桌子濕得一塌糊涂，上面的課本泡得變形，被褥被蹬到地上。總之是一片爛攤子，就像多年前那個自己多少次發誓要離開的家一樣。

　　但他深知他不能像當年那樣一走了之。他要留下來，他要照顧林木，他要好好照顧林木直到林木長大成人。現在林木已經高三了，即將高考，高考之后讀大學，讀完大學讀研究生。然后他就可以回到鄉下，揚眉吐氣一輩子。或者留在城里，幫著西裝革履的林木帶小林木。

　　他一想到這點上，就抑制不住的興奮。可是林木在哪里呢？他朝著黑暗里吼了一聲，唯一回應他的是靜夜里的沉默，以及隔壁夫婦的爭吵聲。他這才發覺到情況不妙，下意識伸手去摸褲袋里的手機——空空如也。冷汗慢慢地從他頭上滲出來。他開始翻箱倒柜地找手機。床頭柜——沒有，抽屜——沒有，飯桌——沒有。他最后滿頭大汗，坐在林木坐的椅子上。突然靈光一閃，去翻林木丟在家里那件假耐克的口袋——找到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沒有信號，他很疑惑地拆下手機后蓋，一個空的sim卡槽呈現在他眼前。

　　C

　　在李珊珊的記憶里，那天窗外像是發出一聲悶響，像是有個肉球一樣的東西掉到地上。她也沒去搭理，直到外面傳來一聲尖銳地叫喊“有人跳樓啦！”像是公雞打鳴般擊破整棟樓所沉睡的夢境。那個捏著粉筆頭寫化學方程式的中年眼鏡男神經兮兮地朝窗外望一眼，什么也沒看到。回頭沖著已經開始騷亂的教室訓斥幾句，繼續上課。、

　　當球隊告訴林木是大張跳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第四節課了，例行班會，班主任面色凝重地對同學們說：“很不幸，我們剛剛失去了一位同學……”聽到此句林木情緒險些失控，拼命忍住沒有掉下淚來。他趴在桌上捂住耳朵，大口喘氣。待班主任敲木魚般翕動的嘴唇停止后，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李珊珊看到他雙眼通紅，像是得了紅眼病。

　　不料那木魚般地聲音再次敲響：“同學們，你們還要高考。希望學校能給你們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讓我們珍惜青春，為了明天奮斗起來！”

　　放學后，林木一反常態地沒有送李珊珊回家，而是徑直朝學校邊上自己家走去。他對李珊珊說他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說他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他說他在這時候才看見學校真實的罪惡，以前都太小，什么都不懂。他說他現在要到西藏去，這個決定永遠不能改變。

　　李珊珊說：“你說什么？”

　　A

　　林木坐在路邊想著李珊珊，夜風很涼爽。吹在他身上的是晚間特有的風，一下子就能把白晝的熱風帶來的種種不適通通吹掉。暮色四合，他不敢想象他老子現在在干什么，雖然他把他老子的手機卡卸下藏了，但這么多天沒去上課，遲早要被老師找上門去。于是他只敢讓思緒飄回大張身上。他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那張摔得血肉模糊的臉，嘴唇翕動，對他說“兄弟我走了”。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從教學樓上俯沖下去的身姿，哦不對，是鳥姿。大張的最后一刻一定是像鳥一樣張開雙臂的，也許還沒來得及張開，就被地面迎頭趕上，當頭一棒。

　　林木以前和大張踢完球，坐在一起喝啤酒時。大張喝到情深處，常淚汪汪地說為什么我們要流浪。林木就笑他那副樣子。現在林木才明白大張為什么一直要這么說。大張的心是屬于故土的，屬于那個失明的妹妹的。而自己屬于哪里？林木不知道，他很小就跟著他老子從鄉下出來。他根本就沒有“故土”這個概念，他一直在漂泊，可悲的是他卻一直未發覺。

　　想到這里他就站起身來。他要在天亮之前離開這里，他要完成大張的遺愿。接下來的情節你就可以猜到了，他在票販子那兒買了一張通往拉薩的火車票。可等到他趕到火車站時，火車已經開走了。

　　火車已經開走了。

　　B

　　林父拘謹地坐在班主任面前，聽著面前這位年過四十的老女人說教道：

　　“我們學校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事，現在出了這種事，做家長的這么疏忽，連手機都管不好。對這件事要負擔很大責任的。”

　　林父忙說是是，班主任順便喝了口水。

　　“你兒子很優秀，看起來今年的一本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要抓緊。現在他失蹤，可能是學校壓力有點大吧。我承認，在有些方面學校的確是嚴格點，但嚴格是必需的。為了將來，為了在高考中勝利，為了孩子的未來，這原本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是是”說話間，班主任又喝了口水。

　　“現在請家長密切配合學校工作，早日把孩子找回來。這樣一切都還來得及。”說著，班主任起身送客。

　　林父走出學校大門，仰天大哭了起來。

　　C

　　李珊珊在林木失蹤的第五天開始精神崩潰。先是在課堂上悄無聲息地落淚，再后來就是一個人躲在衛生間里嚎啕。班主任跟她父母溝通下決定李珊珊回家無限期休整。父母覺得女兒這么大了還耍小脾氣，十分生氣，開始不分場合地訓斥。甚至是在家里來了客人，談及女兒時，父母通常先嘆了口氣，然后厲聲數落起來。李珊珊在這個時候通常甩下一句“你們懂什么！”就沖回自己房間，把自己鎖在里面。

　　她躺在床上，常常做著這樣一個夢：某天窗外摩托車轟鳴，她推開門去，林木站在門外朝自己笑。這種夢境日愈趨真，質感強烈到她也分不清這種事是不是發生過。直到有一天林木的一個電話，擊破了她全部的幻覺。

　　“我在大理。”

　　“我徒步走了兩百多公里。”

　　“馬上就要進藏了。”

　　“那里是真正的遠方。”

　　“你等著，我安定了就來接你。”

　　李珊珊魔怔在那里，過了好久突然泣不成聲。林木安慰了好一會兒，說：

　　“對了，告訴我爸爸，別讓他為了我擔心。”

　　A

　　當林木看到自己老子站在面前的時候就知道什么都完了。他跪在地上，眼里閃爍著淚花，懇求他讓他和他的朋友們一起進藏。他說他可以在西藏教書，他可以為他養老。但這并不能打動他。他被他一腳踢到的一剎那，童年時期的噩夢逐一復蘇。最后林父打累了，坐在一旁喘氣。他躺在地上，痛苦地抱成一團。痙攣著，抽搐著。過于強烈的疼痛開始讓他陷入幻覺：

　　他看見自己變成一只巨大的鳥，扇動著白色翅膀，飛身從教學樓上俯沖下去，飛向遠方。天空湛藍，純凈得沒有一絲云翳。

　　D

　　“這里有兩個人跳下去，其中一個說會帶我去遠方。”

　　我覺得她一定是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