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個四季在輪回,而我一無所獲的走在街頭,只有理想在支撐我麻木的血肉……”我強撐著疲憊的身子,目無目的的走在貴陽街頭,我頭極昏,什么也不想記得了,唯一縈繞在頭腦的便是趙雷的《理想》,只是此刻的我似乎連理想都殘碎了。
天色逐漸變暗,像是一枝不聽使喚的墨筆,在冷清的天空劃了極不負責任的幾條痕跡,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幾對零散的小情侶追上最后一班公交車,依偎在座位上。
我低著頭,像濾過一個無關(guān)我的世界,陌生的老大爺馱著生活把苦難埋葬在垃圾桶,給忙碌的一天寫下半個句號。
我極餓。手里緊緊拿著我熬了兩個通宵整理出來的簡歷,時間太倉促,離我畢業(yè)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今天應(yīng)試了三家公司都做廢了,媽給我的錢還剩下57元,路邊的小面攤早早收拾回家了-----這時候的貴陽晚上格外冷。
我把57塊錢死死攥著,想了想又放回空蕩的兜里,不理會肚子的抗議,在路邊默默彳亍著,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今夜該如何安身,但我想,大多數(shù)情況我會在某個街頭,某個老樹下或某個公園,在昏昏的貴陽這些地方很多而且永久免費。
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街道有些熟悉,而且?guī)讞澛柫⒌暮谟跋袷菐讞l火爐,向我飄著暖氣,我依靠在墻上,把簡歷抱在懷里,疲倦立即就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一束刺眼的光線驚醒了我?;秀敝形宜坪蹩吹揭粋€女人的身影向我走來,我搖搖頭以為是錯覺,但隨即就聽到一個熟悉而又驚訝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許琮,是你!”
02
我抬起頭,是溫老師。我立即感到親切起來,隨即又被一大堆問題縈繞著,正當我陷入思考時,溫老師又向我走進了幾步,一股刺鼻的古龍香水味兒瞬間便點燃了周圍的空氣。
也許她也看出了我的尷尬處境,便笑著問我是不是想念母校了所以回來看看,其實從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聳立在我面前的就是凈湖大學了,也就是我的母校,而面前的這個26歲的女人在這里教了我兩年的英語,確切的說,她現(xiàn)在是29歲。
一時間,我想起很多以前讀大學的時光來,但充斥我腦海的只有灰冷的寢室和沉悶的教室,我立即感到頹然了,悔意像是太古的生物,險些將我葬在腹口。
經(jīng)不住她的再三詢問,我也不管什么尷尬了,就把當下的處境跟她大概說了一下,她聽后先是一皺眉,隨后沉默了幾秒,我看見她稍稍偏過頭去,在黑暗中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今晚去我家吧!”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她才開始覺得她說的話有問題了,于是急忙補充說:“我老公也在家,還有一間空床的。”我沒聽見她說的話,只覺得渾身陷入一片飄著古龍味兒的霧氣中,又在被這霧氣鎖困的恍惚中似乎點了點頭。
03
我跟著她橫穿過公路,走下石階,再跨過一個小型草壩,擠過賣玩具和水果的雜鋪店,于是就進入了一條很深的巷子。
四周黑乎乎的一片,我的手機早就沒電關(guān)機了,此時溫老師舉著手機走在前面,我小心的跟在她后面,我們都沉默著,只聽得彼此走路的腳步聲和似乎都在極力壓制的并不很雅致的喘氣聲。
小巷的路面濕濕的,偶爾會看見青菜葉和魚的細碎鱗片鋪在路上,一股難聞的惡臭隨即撲面而來。兩旁的房子都關(guān)了燈,走過一處樓房時,幾滴冰水鉆入了我的頸脖,我驚的跳開了。
“是樓上才晾的衣服,注意點兒?!彼嵝颜f。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酸,便問道:“溫老師,你每天都這樣嗎?”溫老師只是微不可察的點點頭,并沒有說話,但我問之后立即就后悔了,我想補救什么,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什么也說不出來,索性又閉上了。
后面的路更臭更難走了,路面坑坑洼洼,黑色的污水把我滿褲腳都濺的是,這時借著微弱的手機燈光,我才知道我們走過一處垃圾堆,腐臭瞬間便淹沒了我。我抬起頭,立即看到路邊光禿的枝藤上掛著幾片爬滿蛆蟲的尿布濕,垃圾桶倒在一邊,灰色的飯盒與冷的啤酒瓶堆在一起,旁邊還有一團被扯爛的女人的絲襪。
我拼命捂著胸口,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嘔吐的欲望?!霸S琮,你沒事吧,就快到了?!睖乩蠋熉曇粲行┌l(fā)澀,我聽了,明知是溫老師在安慰我,卻反而更難過了,為溫老師。她一個弱女子都能忍受,我又有什么好矯情的,于是我挺直了胸膛,拉高聲音說沒事。
突然溫老師“噗嗤”一聲笑了,她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什么都喜歡裝!”我一臉疑惑,雖然那時候我很調(diào)皮,可是我確實不承認我是喜歡裝的。溫老師繼續(xù)說:“不記得了?那時候你總是逃課,偶爾來上課就把書堆得老高,然后裝作很認真的樣子打瞌睡?!?/p>
“原來你都知道??!”我一陣尷尬?!安蝗粎?!”溫老師說著笑了起來,我也笑。只是我知道,那是一種別樣的情緒,勉強能算作笑吧,就在這時,我的肚子再一次不爭氣的叫了起來,這聲音把我所有不合格局的幻想拉回被黑夜包乳著的囚牢?!梆I了?”溫老師問,我點點頭,溫老師卻突然眼睛一亮,指著前面一棟黑漆漆的建筑:“到了!”
04
溫老師的家在五樓,我們是摸著樓梯爬上去的,按溫老師的話說,樓梯里的燈早在一個月前就壞掉了。
整棟樓見不到一點燈光,溫老師打開502的門,門“嘎吱”一聲響的同時,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就傳了來:“你他媽還知道……”在明亮的燈光下,那男人看見了跟在溫老師身后的我,他的罵聲停止了,只不過目光一直盯著我,溫老師連忙說:“老公,這是我教過的學生,許琮,他今晚要在我們家住一晚,我們還有一間空床的。”溫老師盡量正常的說話,但我明顯能感覺到,她的身子一直在微微發(fā)抖。
男人看了我一眼,并沒有說話。溫老師就讓我坐下,把我的簡歷拿下來放好,不久又端了一些水果和飯菜過來,菜雖然是冷的,但是在我的狼吞虎咽之下,很快就見底了,這時我隱隱聽到從廚房傳來一陣細微的爭吵聲:“你的學生?你的學生那么多,如果每一個都帶回家來,那我們家干脆當公寓算了!”
“我已經(jīng)說過了,就住一晚,他明天就會走的,他需要幫助?!币粋€微弱的聲音說,“哼,他需要幫助?那我們呢,誰又會來可憐一下我們,幫助一下我們?”我聽見木板被拍打的的聲音了,每一下都像是在我臉上扇了一個熱辣辣的耳光。
“……你就這么熱心,該不會對那小子看上眼了吧!”我清楚聽到是瓷碗砸在地上破碎的聲音。
“你……”隨后就是溫老師哭著跑出來的樣子,看到溫老師眼睛紅腫的樣子,愧疚感像千萬根針一樣刺得我疼痛不堪,我站起來,知道這個地方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拿起簡歷對溫老師說:
“溫老師,謝謝你,我突然想起在貴陽還有一個親戚,我剛才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現(xiàn)在就得過去,真的謝謝你!”說著我拿起簡歷就往外奔,不給溫老師絲毫說話的機會,我不想讓她為難,所以,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樓下,這時隱隱聽到溫老師在喊我的名字,但我裝作沒聽見,我一頭扎進黑夜,就開始不要命似的狂奔起來。
05
我越跑越快,坑洼把我絆倒了,我立即爬起來繼續(xù)跑,好像后面有無數(shù)頭餓狼在追趕我似的。
黑色的污水濺的我滿身都是,我不去管,惡臭也不能使我惡心了,穿過深巷時,一陣陣男人粗重的喘氣聲和女人酥麻的呻吟聲彌漫在空氣中,但我充耳不聞,我的心里只有一個目的:離開這個痛苦的地方,立刻!為溫老師,為自己。
終于,似乎是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的長度,我跑出了深巷,跑過了凈湖大學,在一個我也不認識的街道口躺了一會兒,然后坐起來找到一處新開墾的工地,用工地的水洗了一把臉,隨后我開始向著燈火比較亮的地方走,那里,藏著文明的一切。
那時候大概是深夜12點鐘的樣子,我走到一處明亮的路燈下,忽然從億萬個光粒子里看到了我憔悴不堪的樣子,我只是很平淡的笑笑。
不知道溫老師怎么樣了,愿她有一個好夢。我向四周望了一下,整個街道四周空蕩蕩的,像墓室一樣安靜,只有冰涼排列著的路燈,呆立的房子以及似乎毫無意義的交縱的馬路,當然,還有一個找不到維度的孤零的我,我用手抓抓:還好,簡歷給了我存在的肯定,在我心中,給予我存在意義的是簡歷,而不是虛無的薩特。
但是簡歷里好像多了什么東西,我急忙掏出來:是三張百元鈔票!我立即想到溫老師,想到她笑起來的樣子,想到她哭紅眼睛的樣子……我的淚水終于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我任由它流,雙手顫抖的捧著那三張鈔票,像是捧著幾瓣易碎的太陽。
06
我向著燈光更明處走,轉(zhuǎn)過閃著彩燈的街頭,在一處半是光亮半是昏暗的街頭看見一個女孩,她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弓著腰身站在那里,兩手放在口前不斷呼著氣。她穿的極其單薄,兩只凍得通紅的肩膀和上半截前胸還露在空氣里。
她的嘴唇已經(jīng)凍得干裂了,臉上一陣煞白,只不過她拿出口紅,似乎并不在意的涂抹著嘴唇,直到把嘴唇涂的猩紅,猩紅中間斷裂開層,她四處張望一下,又失望的收回目光。
我也知道這個鐘點、這種場景下的女子,但這是社會的不公,我又能改變什么呢,我們都是處在生活十字路口的人,我搖搖頭走開了,我沒有看不起她(或她們)的意思,我有的只是尊敬,尊敬里帶著死灰色的無奈與可憐。那個女孩自然也看見了我。
她向我笑笑,那一瞬間,我似乎從那笑容里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來,向我貼近,無限的貼近……臉上也開出笑容來,凄美至極。我再也走不開了,抽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她:“走吧,回去睡個好覺!”
但是她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她點點頭,跑過來抱住我的左手說:“走吧?!蔽宜﹂_她說我是不去的,錢還是給她,她聽到我的話,拿著錢的手重重顫抖了一下,她看著我,眼里露出痛苦和掙扎的神色,她咬了咬唇,把那原本已經(jīng)破裂的嘴唇咬出血來,但那些鮮血立即就在冷風的打磨中形成紫紅色的珠子。
她把錢伸到我面前,呼了一口氣說既然我不去,那她就不該要我的錢。我很后悔,知道剛才的話和行為傷害了這個女孩的自尊心,但我又是絕不能收回的,不然她可能要在這無情的黑夜中站成一塑僵硬的雕像。于是女孩塞錢給我,我又盡力回擋。
在如一塊冷碳的黑夜中,我們這樣互相僵持著。兩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在詮釋著世界上最高尚的禮節(jié),執(zhí)著與守護著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性以及從這種人性里剝離出來的極致信仰,我這樣想著,心里就期望持續(xù)的更長些,冷風繼續(xù)刮,我們的身體也在成倍的增長,直到最后把整座貴陽城都裝進身體當中。
07
這時我注意到女孩的眼里噙了晶瑩的淚水,我心軟了,答應(yīng)跟她回去,但是說明我只是去住宿,錢就當是住宿費吧,女孩沒有說話,愣了許久才點點頭,隨即便開口說話了,是那種很是尖甜的聲音:“先生,先生,跟著我來吧?!?/p>
女孩的家在城市街道最外圍,是一間木頭與亂石堆砌而成的小破屋,屋中間堆放著雜亂的鍋碗瓢盆,靠左上邊的通風口有一籠即將被冷氣摧殘窒息的火堆,火堆的正前邊是一架破床,上面滿是烏青色的碎布。旁邊整整齊齊的堆著各種英語書。
“先生,先生,讓你笑話了。”女孩擋在我前面?zhèn)械恼f,那張床原本是她媽媽睡的,可是半年前她媽媽死了,現(xiàn)在這間屋只有她一個人了。我點點頭便問她為什么收集那些英語書,女孩嘆了一口氣,說她小時候也念過書,她尤其喜歡英語,可是后來……女孩說著開始抽泣起來,我便開始問她其他問題,轉(zhuǎn)移注意力。
夜從黑洞里跑出來,把所有的物質(zhì)往相反背極的世界里塞疊。凌晨兩點的時候,我被女孩跪求著睡在床上,而她則躺在火堆旁的地上,身上只蓋了幾件單薄的衣服,我是不同意這樣的,卻執(zhí)拗不過她的哭泣,于是我只好躺在床上,由于太累,眼睛一閉就沉沉的睡了過去。
08
我是六點鐘睡醒的,確切的說是被冷醒的。我看到女孩還在熟睡,寒冷使她蜷縮成一團,夜色還是沉,卻已經(jīng)隱隱有天明的樣子了。我走下床,準備離去。
可是我無意中把那疊堆放的整整齊齊的英語書碰倒了,我便急忙停下腳步,想把他們疊好,慌亂里,微弱的火光中,我看到每一本書里都密密麻麻的做好了筆記,英文寫的極其認真,突然間我的心被什么觸動了一下,也許是我發(fā)瘋了,我拿出身上的兩百元錢,撕下一張紙,在地上找了一支爛筆桿,在紙上寫下“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卑藗€字,然后把紙和錢夾在書本中間。
早上,我去應(yīng)聘了兩家公司,可是每當我要在公司合同上簽字的時候,我心里就會有種種的不適感,仿佛那是一種極大的犯罪,于是我扔掉筆,不顧那些人怪異的眼光,重新沖進了那條流淌著億萬生命的長街中去。
我盲目的走到一處地方,抬起頭是一所叫“貴州大學”的學校,我的心突然跳起來,我知道我也許來對地方了,看著學校,我自信的跨了進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并沒有選擇美學,而是選擇了教英語,一位老師問我為什么,我笑笑,說是生命的信仰,那位老師愣在原地,他顯然沒明白我說的話,而我也顧不上他,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兩個身影出來。
我把手伸進褲兜,57元在里面熟睡著,恍惚間,我又似乎聽到媽媽的聲音回蕩在我耳邊,她說,兒子你喜歡什么就要選什么,跟著自己的心走,媽媽會永遠支持你。我對著溫暖的光線扯出笑容,想給媽媽傳去一個調(diào)皮的回答。
手機充滿了電之后,我打開手機,立即看到溫老師之前發(fā)給我的QQ:許琮,對不起,那點錢希望能幫到你。我內(nèi)心一陣激動,急忙給她回了好多話,可是她一句也沒回我,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QQ的頭像是冷灰色的。
這以后,我每天都會點開QQ,只可惜她的QQ像是被封凍了一般,徹底沉寂了。
09
一個月后,我再次不顧所有人的反對,一手拿著簡歷從貴大轉(zhuǎn)到了凈湖大學,教學生英語課。原因是凈湖大學是我的母校,當然,我知道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我在凈湖大學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沒有見到溫老師。后來,我從一個老英語教師那里聽到消息,說是大概在一個月前,溫老師和她老公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吵架了,她老公以離婚為要挾要她轉(zhuǎn)校,溫老師被逼無奈,只得轉(zhuǎn)校,那個時候,溫老師已經(jīng)懷了身孕。
我感嘆命運無常,也可憐起溫老師來。我問老教師知不知道她轉(zhuǎn)到哪里去了,老教師遲疑著,最后才似乎含糊的說了句:“好像……是貴州大學吧。”老教師說的太小聲了,我完全沒聽清楚,而且我也不太相信她說的話。
我仍舊在到處打聽溫老師的消息,怎么說我還欠她三百元錢。我?guī)е鴿M腹心事走進教室,叫同學們自習,我則坐在講座前拿出書,低頭沉思起來。
忽然一個穿著樸實卻十分干凈的女學生跑上來,用著很是尖甜的聲音:“先生,先生,給我講一下這個語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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