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鄰家女人

　　鄰家女人

　　鄰家女人并不漂亮。矮矮的個頭，胖胖的身體，還有滿臉的雀斑。然而，自從她來村子第一天起就成為村民們關注的焦點之一。其中的原因就得從她的來歷說起了：

　　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四川人——說到這兒，大家會不會想象著她和鄰家男人相識于某個陌生的城市，或是一見鐘情或是在長期的相處中互生情愫呢？其實，她是鄰家男人的父親為他從四川買來的媳婦！

　　從更窮的地方買媳婦，這是家鄉近幾年才消失的陋習。它的來源已經無從得知，我只知道當村民們都足夠富裕的時候，這陋習就自然而然的消失了。買媳婦的人家一方面是因為家中兒子多，沒有足夠的能力為他們在當地娶媳婦；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家族聲譽、門戶之類的問題。鄰家有五個兒子，老父親為前三個兒子娶過媳婦之后自覺沒有能力再為兩個小兒子娶到當地媳婦了，就從四川為他們買來了鄰家女人和她的姐姐。

　　鄰家女人和他姐姐來的那天，正值盛夏。是難得的農閑時節，村民們聽說鄰家從四川買來媳婦就都趕來瞧熱鬧。一會兒就把鄰家屋里屋外擠得水泄不通了。但不多久就都散了，因為那天兩姐妹從下車站在村口的那一刻起，大家看到的就是兩個失魂落魄的人。她們背著書包在兩個陌生人的指引下，木木地走在家鄉的土路上，沒有說一句話，就像兩只任人宰割的綿羊。

　　后來，我才知道的書包里只有幾本薄薄的舊書和幾支殘缺不全的筆。直到下車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完全被騙了，被繼父和毫無主見的媽媽騙了，被善于編造謊言的人販子騙了。而那一刻，她們已身處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的我的家鄉了。

　　然而，從那以后鄰家還是和從前一樣平靜，只是偶爾聽到姐妹倆吟吟咽咽的哭泣聲。鄰家男人和他的父母、哥哥們都是很樸實、善良的農民，若非不得已時不會做那種喪盡天良的事的。而此時，她們是知道兩姐妹被騙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肯定是極痛苦的。也就百般地哄著她們，苦口婆心地勸說她們。于是，不多久她們就笑盈盈地出現在大家面前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鄰家男人和他哥就和兩姐妹結了婚。

　　生活似乎又恢復了原狀，村民們漸漸的也就把她們當作村里的兩個普通的女人，盡管他們操著一口很難聽懂的四川話，盡管她們老是形影不離，而且似乎不太愿意搭理其他人。

　　但幾個月之后的一件事是村民們把關注的焦點再次集中鄰家女人的身上。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鄰家女人的姐姐逃走了，等到整個村子從夢中醒來時已不見其蹤影了，而鄰家女人一直守口如瓶。于是，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只是后來大家問起鄰家女人為什么不和她姐姐一起逃走時，她會滿不在乎地說：“連媽媽都不要我了，我還回去干什么?”于是，大家認為她已認命，要老老實實地做鄰家男人的媳婦。

　　果然，鄰家女人像村子里的其他女人一樣勤勤懇懇的打理家里的一切，毫無怨言的伺候著鄰家男人。當然，小夫妻倆偶爾也會為芝麻大的事發生激烈的爭吵，甚至打架。但在以媒約為結婚主要方式的農村，有幾對夫妻沒有吵過嘴、打過架呢？

　　于是，鄰家女人在平靜但不寂寞的日子中生活著，不出二年便生下一個大胖小子，接下來的二年又生下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很快，鄰家成了計劃生育委員會打擊的重要對象。然而，鄰家女人不為所動，幾近傾家蕩產交了三千元的罰金后的一年，又生下一個男孩。計劃生育委員會的人終于忍無可忍，各部門的頭頭腦腦齊聚在鄰家院子里，威脅的話說了幾大卡車，要鄰家女人做結扎手術，可鄰家女人始終說：“我怕疼！我不做！”到后來干脆在一大群男人面前邊哭邊耍起潑來。最后，一直沉默的鄰家男人突然站出來說：“你們不要逼她啦，我來做！”大家驚呆了。家鄉的男人沒有一個因為計劃生育而做結扎手術的，那如生育后代一樣是每個女人的責任。鄰家女人也怔怔的看了丈夫一會兒，很快就站起來說：“不用，我來做！”她在大家的注視下，鎮定的走進屋子。一會兒，出來后已換了一件衣服，凌亂的頭發已收拾得整整齊齊，臉上也沒有了淚痕。但村長卻抓住她放在口袋里的一只手，說：“手里拿的是什么？”她想用另一只手將村長的手掰開，卻只是徒勞。幾個計生委的人終于明白，于是，幾個男人一起撲上來，她的手被從口袋里抽了出來，拿的是一把剪刀。他邊向那些男人亂揮著剪刀邊嘶聲裂肺的哭喊著：“我的一生都毀在你們這些人手里了呀！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你們為什么要逼我，為什么，為什么……”

　　兩天后，鄰家女人從醫院被抬回家。臉色蠟黃的她像一只受傷的小貓蜷縮在被子里，任誰叫都不愿看他一眼。然而不出兩月，她便又神采奕奕的出現在大家面前。從此大家更加相信她會一輩子做這個村子的女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堅信沒有哪個男人愿意要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

　　四個孩子一天天的長大了，老大已經開始上學了，鄰家的開銷越來越大。鄰家男人想出去打工，但他的老父老母都認為媳婦出走的可能性雖然已經很小很小，但為以防萬一，還是守在家里的好。那老實忠厚的漢子想想也就同意留在家里了。但當第三個孩子也開始上學時，他終于再次決定外出打工。這次他的老父老母也沒有過多地勸他，鄰家的日子過得實在太拮據了，甚至要靠老人的接濟才能勉強度日。

　　鄰家男人不僅忠厚老實，而且吃苦耐勞、勤儉節約。在外打工的他每年都能把近一萬元穩穩妥妥的放在他女人的手里，鄰家女人除為孩子們交學費，買一些她認為必須得營養品，偶爾也會去城里買一些能使她會一些關于四川的點點滴滴的吃的，用的東西。鄰家漸漸的富了起來，成了村里少有的小康之家。

　　日子在平靜中慢慢地滑過去，鄰家最大孩子已快十歲了，最小的也有五歲了。鄰家女人在安逸的生活中有點胖，鄰家男人仍然在城里打工，一年中在家的時間少得可憐。

　　一個秋日的午后，鄰家女人正在院子里忙碌著。一個穿破舊衣服、提舊黃布包的瘦瘦小小的老女人在村民的帶領下站在了她面前。她抬頭看了一眼那女人，驚得掃帚叢手里滑落。很快她的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媽，媽，……”她只是這樣叫著，那老女人的眼淚早已滾了下來，怔怔的看著她。這時，周圍的村民都勸道：“好不容易見面，別哭了，快讓你媽媽進屋吧！”說著就拉著那老女人進屋，但鄰家女人像是突然從夢中醒了一般，使勁得拽住那老女人的胳膊說：“不，不，你不能進我的家門！不能!不能！你早就不要我了，是你把我賣到這兒來的……”那老女人小心翼翼的看著鄰家女人的眼睛，母女終于號啕大哭起來。女兒在語無倫次的說著：“你不要我了，是你把我賣到這來兒的……”母親則在不停的重復著：“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直到傍晚，哭累得兩個女人才在大家的勸說下，走進屋子……

　　在此后的兩個月內，鄰家開始變得不平靜起來。母女倆人的爭吵隨時都可能爆發，讓人不得不懷疑她們到底是母女還是仇人。兩個月后的一天，母女倆再次爆發激烈的爭吵。只聽到鄰家女人在歇斯底里地喊著：“你來到底是為了看你的女兒，還是為了我的錢?”那老女人也毫不示弱：“家里已經掲不開鍋了，你作為我的女兒，難道不應該幫幫家里嗎？”“你走，你走，你再也不要來，我沒有媽，從來沒有……”于是那老女人一氣之下就離開了。但沒過多久鄰家女人又追出去，卻哪兒都找不到她的母親，就馬上坐車趕到火車站，總算找到了那老女人，將二千元交到她手里后，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鄰家女人前腳走，她的公公后腳就帶著四個孫子、孫女趕到火車站，以防媳婦跟著那老女人回到四川。但祖孫五人在火車站并沒有找到孩子們的媽媽，正當老人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兒子趕到火車站找到老父親說，他媳婦已回到家中。

　　鄰家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鄰家女人在把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豬啊，羊啊一只只的賣掉。幾個月后，大家終于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做了。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鄰家女人像她的姐姐當年一樣毅然走出我的家鄉，而且將家里所有的積蓄一卷而空！

　　一時間村子里議論紛紛，都說她沒良心，是個恨心的媽，走就走吧，還要把錢全部卷走，也不為四個孩子想想。但聞訊趕回來的鄰家男人卻說：“這兒的一切都不能留住他。雖然我們有四個孩子，但她恨這兒的一切，她在這兒受了太多的煎熬和痛苦。至于拿錢，她知道我有足夠的能力養活四個孩子，而那個家卻一貧如洗，再說她在哪兒也不能靠父母生活，……”然而村子里的女人們卻說：“過得那么好的生活，還有四個孩子，有那么好的男人，卻一走了之，這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日子依然在靜靜地流淌著，已在城里上學的我偶爾回到村里卻見到了鄰家女人。她老了許多，歲月在她臉刻下了一條條細碎的皺紋，她眼中的滄桑似乎在訴說著她所經歷里的一切。但此時的她卻已成為家鄉的一個客人，三個月后她再次離開，沒有人阻攔，除了四個孩子嘶聲裂肺的哭聲。

　　大學畢業在等待工作的日子里，八十多歲的奶奶意外摔倒股骨骨折，我不得不每日出入醫院。一日清晨我提著奶奶的早餐在醫院大門口竟然又遇到了鄰家男人。許久不見，他不復年輕時的意氣風發，而只有一個單身父親的恓惶。寒暄幾句，才知道鄰家女人又回來了，而這次一回來就住進了醫院，每日都是男人在跑前跑后。我突然有些羨慕鄰家女人了，因為我聽到鄰家男人說我媳婦怎么怎么樣的時候，沒有任何的不自然，就好像十幾年來他們日日相對，共同經歷著生活的洗禮和磨礪。然而，之后不久，在一次閑聊中母親告訴我：鄰家女人已經去世了！我在心里默默算一算，她可能還不到四十歲。不知道她最終安歇了我的家鄉還是她的家鄉，亦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只希望那個地方是她真正愿意停留的一個美好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