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都覺得這座城市太小了,天總是灰蒙蒙的,巷弄與巷弄之間縱橫交錯,營造出一種人與人之間團結友愛的假象,實則逼仄的讓人窒息。
?我總能在清晨的弄堂口嗅到一股血腥味,我問爸爸,他搖頭否認,可那味道卻愈發濃烈起來了。那股味道散發著腥甜的氣息,當中夾雜著臭味,糊在每一絲空氣里,讓我作嘔。我再一次抬起頭看著灰蒙蒙的天,一只鳥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的讓人想給這座城市哭喪。
?“爸,你真的沒聞到嗎?太難聞了。”
?“沒什么味道啊,梁兒,你是不是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
?“沒有,爸。”
?他摸了摸我的頭,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那笑意是從心底里發出來的,我知道,那拜我所賜。
?我叫王梁,男生的名字卻是個女生,聽說那個時候我爸執意要單取一個“梁”字,我媽嫌太男性化,跟我爸大吵一架,差點我就在睡夢中沒了媽,可能是我們家太需要一個社會的棟梁,所以我爸才不顧一切的給我取了這么個名字。
?頂著這樣的名字,我的人生也順利的按照我爸的思路,向著社會棟梁的目標一路前進,打我會說話開始,就再也沒停下過。老師說我是她帶過最好的學生,我的試卷也成了我爸日日茶余飯后的談資。這樣的日子沒有給我帶來過任何的驚喜,倒也順風順水。
?當我下車的時候,我的屁股一陣生疼,這種老式的自行車在顛簸之后,不間斷的折磨屁股,每路過一個減速帶的時候,我都想感謝我爸的養育之恩,順便約定個來世我還做你的女兒云云。可惜每次我都存活下來并且要默默承受這種痛苦。
?我太討厭這種老式自行車了。
?“飯盒你媽給你放你包里了,你中午拿去熱一熱再吃。”
?我點點頭便準備往學校里走,這時,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又隨即停了下來,緊接著皮鞋踏在大地上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我定睛看了看那雙皮鞋,在塵土飛揚里黑的耀眼,讓人舍不得看它踩在地上,覺得如此是在糟蹋它。而它的主人,就這么把它的光芒,踩進了塵埃里。
?“王梁!快點啊!咱們都快遲到了!”
?這雙鞋朝我飛奔過來,“踏踏”的聲音清脆動聽,我被這雙鞋拉著跑,跑進校園,跑過林蔭道,跑進教學樓。我的破運動鞋伴著這雙小皮鞋,立即讓“踏踏”的聲音變的不純粹,不干凈。我恨我的運動鞋發出的聲音,拖沓而沉重,毀掉了曼妙的音樂,就像一鍋美味的湯,掉進了一粒老鼠屎。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教室里了。有人在我旁邊的喘氣。
?“王梁,你剛剛想什么呢,一路都是我拖著你跑,可累死我了。”
?“孟堯,你路過天南路口的時候有沒有聞到一股血腥味。”
?我的家住在天南路中間的居民社區,而她則住在天南路盡頭的“富人區”。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我們都要路過天南路口。
?“沒有啊,我坐在車里沒有聞到啊。”
?“哦。”
?我看著她疑惑的樣子,突然有點惡心。
2
這堂課才剛剛開始,每一個人的心都打著哆嗦,走廊盡頭班主任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靠近,在大多數人耳里大概像索命的冤魂,這冤魂的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張狂,我甚至看見前桌的肩膀都在發抖,他的恐懼在空氣里迅速放大,繼而像瘟疫一樣蔓延到每一個角落。
獨獨繞過我。
“你們全給我站起來!”
班主任的眼神是一把刺破天際的劍,穿透每一個人的骨髓。一沓厚厚的卷子直接摔在講臺上發出劇大的響聲,每個人都被這聲巨響嚇得震了一下,然后膽怯的從余光里瞄著講臺之上的目光,他們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
“你們看看這次的成績!你們來學校光吃飯的嗎!你們還以為這里是托兒所啊!馬上都要高考了!你們到底想干嘛!”
她的聲音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那巨大的憤怒深存深淵,再被一點點的擠出來,不舍得噴薄而出,所以我猜想,這將是一場漫長的折磨。
“王梁...”她喚了我,這聲音頃刻溫柔到了極點,我知道,我的榮光即將降臨。
“你坐下吧,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我們班的王梁同學,這一次依舊是全班第一,都是一個班的同學,差距這么大!你們好好想想是什么原因!”
坐下去的瞬間,我側頭看了看孟堯的臉,她的臉沒了平日里的紅潤,原本就白皙的皮膚染上了一絲詭異的顏色,那是病態的白,在很多年后我才又一次見到這種白色,而且為這種詭異的顏色所癡迷。
班主任的聲音像機關槍一樣不知疲憊的響起,所有人都站立著,我就像只身處在一個巨大的森林里,四周都是黑峻峻的,人與人之間的縫隙透進一點光。孟堯低頭看我,我抬頭看她,我們倆對視良久,她眼里的恐懼被我囊獲其中,她向我擠眉弄眼,嘴巴作出口型,“怎么辦啊,我死定了。”
我向她報以微笑,算是形式上的安撫。
我這才發現,孟堯不算是個美若天仙的姑娘,但是氣質絕佳。她的頭發是我從沒見過的黑,黑的干凈不含一絲雜色,直直的垂在肩膀上,孟堯站起來的時候,像樹一樣挺拔,胸部微微隆起,展現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獨有的性感,舉手投足之間,都讓感覺到她由內而外的美感。
我低下頭看書,將自己隔絕在這場漫長的折磨之外。手指摩擦書頁的感受給我最大的安撫,內容是無趣的,即使是對于成績好的人來說,知識也并不會多令人感到興奮。我只知道,這些白紙上的五號字,能令我得到榮光,令我驕傲,令我瘋魔。
自從我初中認識孟堯以后,這種瘋魔就更加糾纏著我,甚至與我合為一體。孟堯是當地著名企業家的女兒,我曾經一度懷疑她到我們學校來讀書只是為了體驗生活,從初中開始,孟堯就是焦點人物,所有人都想跟她搭上一點關系,或許是為了有面子,或許是為了收到孟堯出手闊綽的禮物,的確,在那個時候,孟堯送的禮物,可能是我們省吃儉用一年都買不起的。
跟她比起來,我的名字則總是出現在學校的布告欄上,一邊是學年優秀大榜,一邊是貧困學生資助公示,我的名字總在兩張紙上最顯眼的位置。
有些人學習是為了博學,有些人學習是為了消磨時間,有些人學習是為了變成更好的自己,而我,則是真誠的為了擺脫貧窮,否則貧窮將是我一生的噩夢。
3
“梁梁,你怎么每次都考的那么好啊...”孟堯坐在我面前,臉卻對著鏡子,一邊的假睫毛已經粘上去了,顯得妖艷。
“你每個星期少去兩次酒吧成績怎么也能上去個一兩百分了。”
我吸了一口奶茶,有一顆珍珠比其他的都大,卡在吸管里,孟堯抹上最后一層口紅,完全與學校里的她判若兩人,她見我著急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笑的更加劇烈,整個人倒在椅子上,我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可悲又可恥。
孟堯笑過后,趕緊拿起鏡子檢查自己的妝容,“好啦好啦,你看看你,說話跟我爸似的,行為又像個三歲的毛毛頭。”
我笑得尷尬,便起身去拿一根新的吸管。遠遠的看去,孟堯根本不像一個高中生,黑色的緊身背心顯得她的胸部更加挺立,腰身纖細,皮膚白皙,紅唇完美的掩蓋了她的年齡,活脫脫的像一個二十六七的女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能輕而易舉的看出她燈紅酒綠,酒醉燈迷的腐爛生活。
我覺得孟堯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待我回到座位上,孟堯正在和人打電話,她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橫在胸前,另一只手舉著手機,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
“老貓,你別吧,你怎么那么孬啊,得,你什么都別說了,今晚上來陪哥們兒喝酒,把事兒說一說,能花錢的咱就不動手,省的累,臺子我訂了,還是之前那個號兒...”
我在旁邊默默的聽著,心里泛著惡心,孟堯的朋友大部分都是男孩兒,抽煙喝酒打架,盡干些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卻依舊覺得自己很酷。在孟堯的心里,沒有用錢解決不了的事情,那些愛惹事的男生們也樂意把孟堯的錢包當擋箭牌。
“梁兒,你今天晚上別學習了唄,跟我出去玩兒吧?”孟堯眨著眼睛,眼影和睫毛的映襯下,她的瞳孔也是一片昏黑。
這不是孟堯第一次慫恿我陪她一起出去玩了。
“不了吧,太晚回去我爸媽會擔心的...”
她聽完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直直的看著我,“好好好,真羨慕你,反正我沒人擔心,我就自個兒玩吧...”
我緊緊握著手里的奶茶杯,眼前人的形象正在逐漸縮小,我又想起了早上路口的血腥味,和課堂上孟堯慘白的臉,耳邊響起很多嘈雜的聲音,像是人聲,又混合著動物的叫聲,還有器樂,還有翻動書頁的聲音...
然后我也往地上啐了一口,驚到了孟堯。
她瞪大的眼睛一瞬間便緩和了下去,又是那副慵懶的樣子靠在椅背上,“完了,三好學生被我帶壞了。”
緊接著耳邊又傳來那陣熟悉的笑聲,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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