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地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一陣壓迫感緊逼過來，讓人越來越喘不過氣，身體像被什么硬物緊緊地嵌住，拔腿想跑卻動彈不得。

　　“哐當！”

　　“哎呀！”慧嘉的頭部撞到了什么東西。她直起身，摸了摸頭，回過神，恍惚發現自己在小小的公車亭里，公車亭外下著迷迷蒙蒙的雨，路邊的電線桿在雨霧里若隱若現，眼前空曠的公路空無一人，只有迷霧般的雨沙沙地下著。

　　7路公交車什么時候來呢？我在這里等了多久了？感覺好像睡了很長一覺。慧嘉閉上眼思索起來。

　　 2

　　慧嘉的家在三文村，這個村四面環山，像個坐落在天坑里的世外桃源，村子和外界唯一的鏈接就是眼前這條公路，村子里的小學由于師資不足，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慧嘉就得乘坐7路公交車，經過半個多小時一路跋涉到鎮中心小學讀書，每天傍晚的時候，在鎮郊的公車亭等待7路公交，再一路顛簸回那個人口不足五百人的小村落。

　　村子里和慧嘉同歲的小孩很少，每天慧嘉都是獨自上學放學，在半個多小時的車程里，慧嘉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窗外倏忽而過的風景。

　　遠處綿延的山丘嵌在半開的方形車窗外，太陽在半空緩緩西斜，路旁幻影般不斷往后退去的樹讓這幅單調膩味的畫更加讓人恍惚。

　　看到路邊佇立的刻著“三文村”的石碑后，公交車駛進兩山的的夾縫，穿過“一線天”后視野漸漸開闊，公車也開始變得顛簸，井字形水稻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兩旁阡陌縱橫，視野所及之處，是鱗次櫛比的低矮瓦房，公交到站的時候，天色正好昏黃，村口亮起橘色的路燈，那些瓦房的煙囪里開始飄出裊裊的炊煙，空氣里混著泥土和濃濃的柴火味。

　　慧嘉摸摸干癟的肚子，想起糖醋排骨，每次饑腸轆轆回家的時候，都渴望看到媽媽做好的糖醋排骨，這是慧嘉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媽媽只有在做完一批手工玩具發工資的時候才會做，糖醋排骨幾乎成了放學回家永遠不變的期待。

　　“噠噠……”

　　慧嘉在公車亭內開始不耐煩地來回踱步，腳上那雙松松垮垮的小皮鞋鞋頭已經起了一層泛白的皮屑，滴落在公交亭外的雨水把鞋頭濺濕了。

　　慧嘉回過神，發現臉龐上滑落幾顆豆大的水珠，被風吹斜的雨幕依舊無聲籠罩在空蕩的郊區公路上。

　　7路公交怎么還不來呢？等了多久了？好想回家啊。

　　……

　　 3

　　前些日子，學校要籌備小學畢業晚會，學校新晉的合唱團為了壓軸曲目，要求合唱團成員要統一服裝出席，慧嘉也是合唱團的一員，這讓她感到為難，為了服裝的事情慧嘉本想放棄上臺演出的機會，可她打從心底里喜歡唱歌。

　　她在心里反復忖度了好久，最后鼓起勇氣，和媽媽提了這個自己都覺得過分的請求。

　　“媽……學校合唱團上臺演出，要求統一服裝，要一百塊錢買條黑色的連衣裙……”她低著頭支支吾吾地說。

　　媽媽怔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活，光線昏暗的房間里，瓦房上的天窗投射進來一束泛白的光，媽媽坐在陰影里，看不清她的表情，時間好像凝固了好長一會兒，那束白光里的塵埃像深海里的蜉蝣，緩緩地漂浮著，塑料玩具的零件成堆地攤在潮濕發黑的地板上，像一堆冷冰冰的尸體。

　　“和讀書無關的錢不要亂花。”媽媽冷冰冰地說完這話之后，手又飛快地動了起來，零件在她手里好像慢慢有了生命的雛形，那是一只木偶的手臂。

　　“可是……”

　　“可是什么！？”

　　慧嘉委屈地低下頭，就算被拒絕的場面在心里已經反復演習了千萬遍，被拒絕的那瞬間，眼淚還是瞬間模糊了視線。

　　 4

　　從鄉下到鎮上讀書，慧嘉從來沒有參加過學校里的春游秋游夏令營冬令營。爸爸跟著工程隊居無定所，輾轉在全國各地的工地上，寄回家的錢只夠維持生活和上學。每次學校組織外出郊游，慧嘉都只能假裝生病請假。

　　慧嘉在班級里沒有可以說話的同學，鎮上的同學對她有著一種天然的隔閡。因為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慧嘉每次站起來回答問題，蹩腳的普通話總能讓班上的同學笑上好一會兒，課堂秩序因此變得很難控制。老師糾正過她好多次，她就是改不過來，后來為了課堂紀律不受影響，老師索性不叫慧嘉回答問題，一節課從頭到尾慧嘉都只能像個旁聽生一樣遠遠地觀望。

　　平時，除了偶爾被班上幾個喜歡鬧事的男生起哄叫“鄉巴佬”讓她有一些存在感，其余時間里，她近似透明。

　　被選進合唱團也是一個偶然，鎮上的學生似乎都不大喜歡音樂課，他們不喜歡唱那些老掉牙的兒童歌曲，唯獨慧嘉練習得最認真，她發現自己唱歌的時候居然沒有同學們說的所謂的“鄉巴佬口音”，她也因此受到音樂老師器重。自然而然地，在選拔合唱團成員的時候慧嘉就成了其中一員。

　　在合唱團里和大家一起唱歌的時候，慧嘉覺得不那么尷尬了，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被那個稱之為“集體”的東西完完全全接納了，再沒有什么特別的標簽能將自己和其他人區別開來。

　　這讓她感到安心。

　　 5

　　被媽媽拒絕后的那天晚上，慧嘉重復著一個夢境，睡夢里她看到一面鏡子，鏡子里映出畢業晚會的舞臺，舞臺上張燈結彩，臺下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臺上整齊地站著合唱團的男男女女，他們盛裝出席，后排的男生清一色黑色西服，前排的女生都穿著漂亮的黑色連衣裙，就是這么隆重和諧的場面，突然有個穿著舊校服的人闖入視野，那個人就是自己，她站在角落里手足無措的樣子，顯得異常突兀，那雙起皮屑的舊皮鞋咧開了嘴，猙獰地笑著。

　　臺下的觀眾一片嘩然，音樂老師露出責怪的神情，同學們掩著嘴小聲議論著，那些聲音在她的腦海里“嗡嗡嗡”地縈繞著，忽的一下子炸開，那面鏡子瞬間碎裂，那些閃著刀鋒般亮光的碎片撒了一地。

　　滴……噠……

　　一股暗紅色的液體沾濕了夢境。

　　慧嘉在那個噩夢之后，再也沒有睡著，在床上輾轉反側了許久，一直到天亮。

　　我想繼續唱歌，我想上臺演出，我不想再忍受同學和老師異樣的眼光了。不管怎么樣，都要央求媽媽給我買黑色連衣裙。慧嘉咬著嘴唇，心想。

　　 6

　　第二天早餐特別豐盛，媽媽煎了兩個荷包蛋，慧嘉心想，肯定是因為媽媽拒絕了自己的請求之后內心不安，才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如此一來，只要再耍耍小性子，媽媽最后肯定會答應。

　　一夜未眠加上流淚，讓慧嘉的雙眼看上去紅腫不堪。媽媽心里暗暗心疼，但是臉上卻又淡然自若，因為慧嘉的爸爸常年不在身邊，嚴父慈母的責任都落在媽媽身上，而她更多時候扮演的是嚴厲的角色。這一點和大多數農村家庭的父母對待孩子的方式別無二致，他們在表達感情方面總是顯得相當笨拙。

　　媽媽沉默著，臉色看上去有些疲憊，她依舊在潮濕的地板上搗弄她的玩具，那是一批新玩具。慧嘉看到媽媽依舊板著臉，心里又莫名來氣，她坐在小板凳上，盯著沾滿油漬的餐桌上的荷包蛋，默默咽著口水，卻遲遲不肯動一下筷子。她以這種方式宣泄自己的不滿，時間靜默，仿佛正進行著一場盛大的儀式。

　　“再不吃就涼了，吃完趕緊去上學！”

　　慧嘉依舊靜靜坐著，一臉委屈和不屑。

　　媽媽看她雙眼紅腫地呆坐在那里已經有十幾分鐘，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女兒強烈的抵觸情緒。

　　“你到底吃不吃？”媽媽朝著慧嘉吼了一句，昨晚連夜趕工，讓她變得疲憊并且焦躁易怒。

　　慧嘉被媽媽這一聲吼叫給嚇到了，她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可她依舊沒有要拿起筷子的意思。一種越是被要求就越是不愿意妥協的倔強。

　　“我要裙子。不買的話，就不吃了。”慧嘉咬著牙，幾乎是顫抖著，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

　　媽媽愣了一下，往日乖巧溫順的女兒居然用這樣的方式要挾自己，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辛辛苦苦供她讀書，現在為了一條與學習毫無關系的裙子居然頂撞了自己。

　　“裙子沒有！不吃的話就滾出去，生你養你這么大有什么用！”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情緒已經不受控制，手中剛剛組裝好的一個木偶被狠狠摔在地上，零件“叮鈴哐啷”在眼前炸開，四下散了一地。

　　“我討厭你！”慧嘉一骨碌從凳子上躥起來，摔門而去。她一邊跑一邊哭，眼淚簌簌地留下來，眼前朦朧一片，后面還隱約聽到媽媽的叫罵聲，她跑得太急在村道上幾次差點跌倒。

　　我不回來了，這輩子都不想再回來了。媽媽根本一點都不理解我，一點都不愛我。真是該死！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過，街道慢慢退去顏色，人聲多么喧囂，路邊的電線桿綿延不斷，天空被黑色電線切割得支離破碎，慧嘉跑得喘不過氣，腳卻依舊保持著不斷向前，仿佛只要一直這樣跑下去就能徹底掙脫什么，再也不用擔心口音被嘲笑，再也不用擔心在學校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再也不用擔心編造不出各種謊言來躲開學校的郊游，再也不用繼續生活在那個陰沉得毫無生氣的家里，再也不用獨自一人坐7路公交。

　　世界在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的奔跑中退化成黑色的粗線條，然后收縮成一個凌亂的毛線團。

　　 7

　　暮色四合，公交亭外的光線開始變得昏暗，南方五月的黃昏，空氣里居然也透出一股涼嗖嗖的寒意，慧嘉坐在掉漆的鐵椅子上，下意識地裹緊校服外套。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原來我在這里坐了一天了，終于都想起來了。

　　家里的荷包蛋還在嗎？肚子好餓。

　　遠處的雨霧里好像出現一個蛋黃一樣的光點，越來越近。

　　“呲……”7路公交熟悉的剎車氣泵聲，車門打開，車頭的遠光燈照得慧嘉睜不開眼。

　　“嘀——嘀——嘀”

　　 8

　　“嘀——嘀——嘀”

　　“媽媽！”慧嘉猛地驚醒，天花板上橘黃色的醫用燈晃得她睜不開眼，她的頭部被什么東西包裹著，厚重得無法思考，身體完全使不上力，稍微側一下身子都會疼得讓人窒息，意識還未完全從沉睡里抽離出來。

　　病房里空蕩蕩的，旁邊那臺機器的顯示屏上閃爍著綠色的線條，不時發出“嘀——嘀——嘀”的聲音，窗外一片沙沙聲，好像正下著小雨。

　　 9

　　走廊外的電視機正放著新聞：據民政部報告,截至27日12時,地震已造成67183人遇難,361822人受傷,失蹤20790人.緊急轉移安置1500.6341萬人,累計受災人數4561.2765萬人……

　　 10

　　“醫生！公交站亭發現的1007號病人開始恢復意識了……”夜班護士急匆匆地撥通了電話。

　　 11

　　地震和暴雨引發的泥石流淹沒了整個三文村，被壓在公交亭廢墟里的慧嘉躲過了一劫，因為頭部受到重創，她昏迷了一個星期，和媽媽慪氣的場面竟成了最后的訣別。

　　她不知道其實那天晚上媽媽熬夜做完了一整批玩具，當然也不知道媽媽后來冒著暴雨去了布料市場。泥石流發生時，媽媽正在回家的路上，她已經擔心了一個早上，甚至有點苛責自己不應該對孩子如此嚴厲，暴雨已經將她渾身濕透，她的懷里緊緊揣著著精心挑選好的黑色布料，在心里忖度著如何剪裁，還一邊想著晚餐做女兒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來彌補早上自己由于沖動說出的那些傷人的話。

　　只可惜突如其來的地震，裹挾著泥石流的暴雨，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就讓一切沉寂。

　　關于媽媽的一切，慧嘉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12

　　夢里的公交亭外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雨，空曠的郊外一片霧蒙蒙的，看不清去處也看不清歸途，7路公交什么時候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