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樹一直都在,占據著寺廟的門口,放肆的長著,像是一個老人憑他的老而去肆意妄為著。的確,它是比寺廟里的每個人都老上很多。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去撿拾落下的落葉來沾一沾靈氣,可是都被寺廟里的和尚阻止了。阻止的人說這是住持的意思,是規矩,不能改的。其實這不是什么規矩,這一點只有嚴石知道,這是之前的住持與他的約定,只不過住持在說過這句話之后很久圓寂了,現在的住持便是嚴石。他沒有說不可以撿落葉,只是他從來不撿,廟里的老人也不撿,新來的小沙彌又不敢去碰一下。后來,小沙彌長大了,嚴石成了清語長老,習慣也就成了規矩。
每天清晨,已經改被叫做清語的嚴石都會站在寺廟的門階上等著第一個來的香客。當年,他就是被丟在了這個臺階上,從下數第二階,他記得清清楚楚。石階是用山上隨處可見的青石堆放的,連磨刻都沒有。之前寺廟里沒多少香客,石階凹凸不平,再加上清晨露水堆積,坐上去的感覺是層層相逼的寒氣,由石階內部向外散發出來,再延伸到他的屁股里。這個感覺他自然還記得,多年都沒有忘。因為受到了寒氣,他本能的伸手索要擁抱,可是身后只有空寂無人的上山路。
不是哭聲引來了住持,他沒有哭,哪怕他知道自己是被丟棄的仍沒有放聲大哭。是清晨撞鐘開門的一個師兄發現了他,那位師兄長了一臉的麻子,然而卻是異常的面善。吸引住持的,就是這位師兄的叫聲。
住持把嚴石領進廳堂后面,給他揪了一塊自己的粗面饅頭,喂他喝了幾口水,然后反復摩擦著他光禿因為極短的發茬而發灰的頭頂,問:“你叫什么?”
“嚴石。”
嚴石一點都沒有害怕他。
“哪一個嚴,哪一個石?”
嚴石放下手中的杯子,蹲在地上認真筆畫。在嚴石寫“石”的第一筆開始,住持就已經明白是哪兩個字了,他讓嚴石停下不斷說著自己已經知道了,可是嚴石硬要寫完。
“你這么小就會寫字了?”
“我只會寫自己的名字。”
住持不出聲的笑笑,不再說話。
住持已經老了,眉毛已經變得花白,胡子留了半截長,既不是絡腮胡子的感覺,又不是仙氣清揚的長須,夾在這兩種之間,實在是讓人不舒服。按理說,這個年紀的老人都應該有一頭黑白相摻的頭發,稀疏掩蓋著頭頂的老年斑。可是,住持是和尚,他從自己十七歲的時候就沒了頭發。他的頭頂上只有空蕩蕩的頭皮,上面分布著幾粒可憐的深褐色斑點。雖然住持長得并不似什么得道高僧,但因山上水汽氤氳彌漫,倒是讓一直不成樣子的住持頗有股世外高人的感覺。可是看著整個寺里,就全屬他最不像一個和尚,偏偏這樣一個人,就是撐起整個寺廟的住持。
站了那么久,一個香客都沒有來,不過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住持直了直腰,背部卻始終還是有一定的弧度。
他小心的問嚴石:“吃飽了嗎?還渴嗎?”
嚴石搖了搖頭,說:“謝謝爺爺,我不餓了,也不渴了。”
住持再一次直了直身子,說:“既然吃飽了,也喝足了,就回家吧。”
說罷,住持左手指著一方。那里穿過院墻,就是下山路。
“那里是哪里?”嚴石坐上了土炕,沒有要走的意思。
“那里是下山路,哦,對,你也許不知道,”住持再一次指向另一邊,“那就請沿著上山路原路返回吧。”這一次,他指的方向是送嚴石上來的上山路。
嚴石聰明,他知道這是在請自己離開了。他不緊不慢的下了床,說:“沒人要我,你也不要我,那我走吧。”
可是他這里走走,那里走走,別人早就走出去的空當里,他還沒有走出屋門。
住持裝作看不見,慢悠悠的用本屬于他老年人的速度收拾著房間。當他開始掃地的時候,突然彎下腰去,說:“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那一年,嚴石六歲,住持六十四歲。
住持一直強調著,不是嚴石的父母丟棄了他。他說,這寺廟在山上,周圍沒有人家,誰愿意大老遠的丟在山上只為了丟一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嚴石的父母是看透了世俗,也不遠嚴石此后被困在世俗之中,也許他的命就是屬于這座寺廟的。盡管住持一直這樣說著,嚴石始終是不相信,當然住持心里也是不相信。
嚴石來的時候,頭發很短——可以說是光禿的,但在靠近脖子的地方,扎了一個小辮,末端用紅線捆起來。他的小臉是焦黃色的,身體實在瘦弱,旁人看著都會覺得他會被周圍的空氣壓倒。他的眼睛倒是很大,眉毛也是當下最喜歡的濃眉,嘴唇薄薄的透著粉紅,一看就知道是個機靈的家伙。可是當這樣讓人喜歡的五官都聚集在嚴石的臉上,卻感覺不出一點的惹人憐愛。因為當時是初夏,連住持都盡量在寬大的僧衣里面少穿些東西,可嚴石身上穿著的還是粗棉布的長袖倒褂,補丁也是一塊接著一塊,咋一看忍不住覺得滑稽。
住持手里握著嚴石的小辮子,說:“人家大清皇帝都沒了幾十年了,你還留著這頭型干嘛。”
雖然住持笑著把這句話說完,但他越看這辮子越生氣。他叫來了那個開門的師兄,要來一把剃刀,從最貼近頭皮的地方一刀就把那辮子剃了去了。
隨后,他找來了廟里最小的僧衣,給嚴石穿上。嚴石樣子長得小,身材也是比同齡的人小上許多。他身上沒有多少肉,骨頭的外面只有一層薄薄的瘦肉,緊貼著就是他的一身臟兮兮的皮囊了。穿上僧衣,不合身是自然的,更何況這僧衣本就是八歲的孩子該穿的型號。穿在身上,衣襟都包不上,兩只袖子有一半是空蕩蕩的,在嚴石的手中晃來晃去。嚴石玩著這袖子,滿臉的嬉笑,他沉溺于這樣無聊的游戲中。可是當他再一次看住持的臉色,就忍住不笑了。住持不但沒有因為他滑稽的樣子變了臉色,反倒是臉掛的更厲害了。
嚴石收了笑容,摸摸頭,說:“爺爺,我和你一樣是真的禿頭了。”
住持板著臉,說:“不要喊我爺爺了,以后就叫我住持,叫師父也可以,不要亂叫。不懂這里的規矩,就給我順著上山路下山去。”
其實他也是無奈,寺廟最近比較吃緊,廟里只能勉強養活里面的這十個左右的小僧。如今加上了一個嚴石,就實在是難以多過些寬綽日子了。想到這里,住持就感覺自己的腰是累了許多,不由得再一次站直。
“如今還要給你起一個法號。對了,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我叫嚴石,住持。”這一次嚴石改了口。
住持本來瞇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低下頭問:“怎么寫?”
“住持,我寫過一遍了。你忘了嗎?”
說著,嚴石要彎下身子再寫一遍。不過這一次,住持倒是及時阻止了。
“好了好了,我已經知道了。嚴石,是個好名字,像山上的巖石,能頑固的活著。是個好名字,不如你的法號就叫嚴石吧。”
“好啊,反正我只會寫這兩個字。”
“那正好,我也省了一回事了。”
住持最喜歡的就是省事,不是因為他年老了,而是因為這本就是他的性格,若不是因為不愿意那么多的麻煩,他哪至于到這個偏僻的山里做一個敲鐘念佛的和尚。可是,他想錯了,當和尚也不清閑。沒當住持前,他要為怎么吃飽考慮,當了住持之后,他要為吃飽的問題憂慮之余,還要想這一寺廟的人怎么吃飽。
住持本來是山下的小鎮上的一個學生,可是學了八年之后就不想學習了。那時候他應該是有十六歲,又或是十五歲,究竟是多少,連住持自己都不記得了。家人說,你不想上學以后過不上好日子,還不如去當和尚呢。于是,他就上了山,當了和尚。
那時候,寺廟沒有名字,那是的住持的師父看著他上過學,就讓他取名字。住持雖說是上過學,但卻沒有走心學,怎么懂得取名的道理。他摸著頭四處張望著,看見墻頭伸出的樹干,他們都說這是菩提樹,于是一拍已經禿了的頭頂,說:“叫菩提好了。”
師父點了點頭,說:“是個好名字。”
從此,這所寺廟就叫了菩提寺。
菩提寺向來沒多少香客,建這一廟也只是為了多一個廟,感覺山上多一個廟,山下的人才可以生活的踏實。不過確實如此,山下那些覺得過得不踏實的人,都上了山,做了和尚。這座廟,就成了一個收容所,用住持師父的那句話就是,這里的都是還想活著的死人。
菩提寺,收留了住持,收留了嚴石。寺廟里的生活苦,多少人都離開了,住持沒有離開,所以成了住持。嚴石才剛來,可是住持一看就知道,他也不會離開。
與想象的不同,嚴石吃得慣這里的齋飯,哪怕每天都是粗面饅頭和野菜清湯,他也吃得慣。每一次,嚴石都是吃的最多的,但卻又是最快的。不管是什么飯菜,他都把聲音弄得異常的響——那種轟隆的聲音從他的口腔中震動著由整個腦袋發出來,不像是一個僧人,倒像是一個種田漢。每次吃完飯,都把碗筷往師兄那里一堆。
嚴石每一天都過著與別人不一樣的生活,與其說是不一樣,倒不如說是與僧人不一樣,與山下的普通人是一模一樣。所有人都由著嚴石的這個性子來,只把他當做了一個久住的香客,或是一個年少的居士。他終會與其他人一樣,很快離開的,幾乎所有人都這么想著。只有住持不這么認為。
沒事的時候,住持喜歡把嚴石叫到自己的面前,悉心詢問這幾日他的悟道。
“嚴石啊,最近你可有什么所得?”
嚴石已經長到了十歲,只是直話直說的性格還沒有改。
“有,有好多。”
住持摸了一下胡子,此時他的胡子已經很長了,長到可以唬住外人了。他笑起來眼睛瞇得像裂開的墻縫,褐色的墻磚之中突然一點黑。
“那你都悟到了什么?”
“我們這里沒有女人。”
“廢話,要是這樣,咱們這里就是尼姑庵了。哪有這么問問題的,你果然不是參佛的料,真是朽木。”
嚴石坐直身體,說:“師父,我還有一個問題。問完了我接著做我的朽木去。”
住持閉上眼睛,悠閑的一晃腦袋,慢悠悠的說:“你還有什么問題。”
“為什么我們一直食素?是為了不殺生嗎?”
住持睜開眼睛,望著嚴石,一笑。那一笑是冷笑,也是嘲笑,更是得意,這個問題,他是回答的出來的。
“那自然是因為不殺生,我佛慈悲,為了不讓那些動物畜生受人類的殺害之苦之后再被吃,就留下了這么一個規矩。既然是規矩,你就好好的遵守。”
“不是的師父,我是想問,為什么我們為了不殺生而吃菜?”
“不吃菜我們就會死啊,人被餓死了,那也是殺生了。”
嚴石跪直了身子,說:“師父,我來之前,那些老師們告訴給我們,植物也是有生命的,它們會呼吸,會有感覺。我們吃菜,不也是殺生?”
“胡說,不吃就會死啊。我們死了,誰來向眾生傳教不殺生的理念。”
“師父,什么是眾生?”
“所謂眾生,凡是有生命有感觸的,都可以入眾生的范圍內。傳播佛法,便是解脫眾生。”
“那么師父,植物也就是大眾了,為何不解救它們,反而吃了呢?”
住持猛地起身,向禪房外走去,邊走邊叫嚷道:“當真朽木,當真朽木啊。”
山下本就沒有多少信徒,更何況他們認為與其相信著要供奉一生的佛陀,還不如出去做一些可以投機取巧的賺錢本事,這樣也就沒了昧著良心生存的感覺。住持說,人果然是最聰明的動物,會用各種方法讓自己安心的生活。
可是,再怎么不信奉的人,骨子里總是有迷信的。嚴石說這是來自人幾千年來積攢在骨頭里的迷信,隨著生命的降生隨之而來的。住持認為這是嚴石最有悟性的一句話,只可惜之后的嚴石再沒有說出讓住持這么滿意的話。
那些留在家里的婦女老人,為了自己家的男人,都是會上山拜佛的。在男人們離開家的時候,他們祈禱的是自家的男人可以平安回來,回來的時候,就希望他們帶著能夠養活家里的錢,當然是越多越好。
住持送走了那位定期來寺廟的老婦人,自言自語說:“真是貪心,贖罪和賺錢是不可以并得的。”
嚴石一直都在住持的身邊,掃著地,耷拉著腦袋有意無意的聽著。
說來也是奇怪,嚴石自從來到了這家寺廟,就緊跟著住持寸步不離,還似跟丟了就要喪命了一樣。可是,無論是怎樣,嚴石都可以緊跟這住持,根本就沒有不妥的地方。若是用餐,他們永遠都會在一個房間,平日里住持在佛前誦經,嚴石也會跟在旁邊,或是打掃或是敲木魚。
住持也喜歡嚴石跟在自己的身邊,雖然見人就說:“那朽木疙瘩多帶著我身邊一天,我就少活一天。這疙瘩是疼我啊,硬要我早日去與佛祖理論佛經。”
他嘴里雖是這么說,但心里卻比誰都清楚,他的余生從此就交給這個徒弟了。
這篇小說在電腦里存了有一年,今日突然想到自己曾經還寫過這樣一篇小說。寫的時候并未想過要寫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寫著寫著,變成了今日發出的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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