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開始落地的時候,她心里感到一陣抽緊。不是由落差帶來的心臟不適,而是逐漸接觸地面帶來的不安。剛剛那些在窗子里好像玩具模型一般的建筑物突然間被放大,燈火也閃爍得真實。而她自己變成了一個玩偶,蜷縮在機艙內的椅子上,被安全帶捆綁著。
他在等候她。車子停在地下停車位,黑色的,側身有一道狹長的刮痕。他和他的車子都安靜地立在那,像守候獵物一樣守候他們的家人。陳念不能去想丈夫的眼睛,像深淵一樣的,照不出自己的臉,卻能將她陷進去。
走下飛機,這個新建的機場寬闊明亮,眼前絡繹不絕的旅人急于歸家,總是撞到她,沒有道歉的意思,因她擋路。陳念巴不得這條從下機到出站的路越長越好,好給她一段完整的緩沖時間——她得放下自己腦袋里那些念頭,免得它們也從眼窩里現出來,跳到人前。
張嘆不會知道在她外出學習這四十天里發生了什么,他只會接納視線所見的那個她——一襲素色純黑棉布裙,頭發同樣清水掛面的黑,面容略帶憔悴,一副不知所措。陳念知道在丈夫心里自己一向是個誤用成長藥水的小孩子模樣,他從不擔心她的思想,也就沒有過去了解的努力。
的確,從身后看,這只是一個慢慢吞吞無精打采的女人。然她心里,拖著一對戀人的重量。
她無法不去想趙易的臉。在昨日,她們還糾纏在一起,像兩尾糾纏的蛇。突然,她站在機場里無法行走,被粘住一樣的,被記憶里某個舌尖,粘住在一個雨天午后的情欲氣氛之中。那個人的手和臉,帶著恰好的溫度將她包裹,她愿做那個人的孩子,永遠的做著,而不是眼下歸家即將恢復的妻子身份。
用手掌蓋住面孔,呼吸,勉力令自己鎮定。這一口呼吸卻夾雜著貪婪的感覺——手掌里竟還有那個人的氣味。今晨,他特意從外地趕回,送她去機場。一路上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挽定她,視線從容地望向眼前的高速路。她享受兩人之間這種不必交談的默契,時間長久如此過,從沒浪費掉。
他們之間的談話,在分別前只有一段。是趙易問:
“除了不準發脾氣,晚間不能發消息,對我,還有什么要求嗎?”
“還有休息日,也不行。”她回應。
“明白了,只能在工作日的白天。”趙易的車子開得極穩,流暢如輕音樂,“他會看你的手機嗎?”
“不會。“陳念的回答總是很迅疾,像給自己確定答案一樣,怕有更改。
男人手掌并未放松掉,嘴角則松懈一縷苦笑:
“大男人呀。”
見他笑,陳念也感到輕松,因知他有把握。她想問他會否也是一個自負的大男人,沒敢問出來。因這問題太蠢,不適合。她知道趙易在眾多女人間最終選擇她的原因——因她聰慧。
她公平地向他提問:“你呢,對我有什么要求嗎。“
“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只要讓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開心的。我不希望見到你愁容滿面,不開心。”
男人四十歲后大約總會養成這樣的心境,任由身邊女人心輕飄飄地來,輕飄飄地走。他們更在意相處時的愉悅,而非戀愛伴隨著的痛苦折磨牽腸掛肚種種不人道體驗。他知誰是他的女人,放心而不做無謂關心。
唔,她滿足的微笑。
走到出站口,機場工作人員檢查機票上的行李牌的時候,她不安地向外面密密麻麻的人影看去一眼,即刻便知道自己被鎖住了。那是來自丈夫的眼神。她于是短暫的低了一下頭,收整自己的思想,用剛剛在洗手間里畫過的嘴唇綻放出一個玫紅色的微笑。
張嘆站在人墻之外,穿著一件日式設計連帽開衫,里面是灰黑色的衛衣,下身一條黑色運動褲。如果沒有臉上那副無框眼鏡后的冷峻眼神,三十歲的他年輕得還像個大學生。
他看著久未歸家的妻子拖著行李箱向自己走近。
“又是最晚一個出來的。真拿你沒辦法。”
張嘆繃著臉說出這句話,將陳念擁住了。表情是對方見不到的孩子氣。
“我在飛機上睡著了。醒來時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張嘆看看她的臉,的確寫滿疲憊。妝容還沒全掉,但已顯出勉力支撐的神色。便一手拉過她行李箱,另一只手拖著女人向停車場去。
從一輛車鉆進另一輛。從送行到接風。陳念坐進丈夫身邊熟悉的副駕駛位上,一路上將視線遲滯在窗外,看夜里亮起的城市燈火。張嘆輕輕旋開車上廣播,聲音聽不清,僅僅是為了擺脫沉寂。陳念唯恐一會兒丈夫會因為自己回來了卻一言不發而生氣,忙轉臉找個話題:
“一會兒想吃什么?我做給你吃。“
“終于說話了啊,”他果真生氣,扭轉方向盤將車子駛下高速,猛的震顫讓陳念心驚:“都沒敢打擾你。”
“趕了一天路,實在有點累了。”
他們互望一眼。
張嘆眼中流露出多少釋懷的笑容來,自嘲地道:“都這么累了,還說要做飯,是安慰給我聽的吧?”
“我只想讓你開心。”
很無辜地道。張嘆全然諒解,一只手騰出空來按上女人的手背,冰涼的。他有點心疼,忙開了車內暖風,趁這時節,陳念將手縮回去。
“既然這么累,回去就叫點東西吃好了,我們還能有時間好好說一會話。這么久,家里沒有你都快長草了。”
“家里很亂么?你沒收拾過——張嘆,你可不可以不要什么事情都讓我做。”
“最近一直在加班、出差,沒時間呀。“
這時候他電話響了,張嘆接聽,聲音是北方男人獨有的低沉。陳念最初深愛過那聲音,自戀愛時第一次接他電話便迷醉在另一頭。眼下,這是陳念第一次發覺自己無法忍受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沒有萬物,聽到只來自丈夫的聲音,這令她感到煎熬。車子停穩在停車場時,她幾乎逃離一般開了們,取走后備箱中的行李。
回到家,開燈。還好,屋內并無半人高的草和振翅亂飛的蟲。她緊緊盯著丈夫,張嘆將她的行李箱拿到客廳,輕巧地按開了密碼鎖——兩人同時吃驚,卻是不同的原因。她顫顫地換上丈夫早已準備好擺在玄關的拖鞋,走向他。
“你后來開過箱子嗎?“他問。
陳念上前,看到密碼鎖上的數字停留在不該停留的位置上,箱子被開過了。她無精打采地扯過張嘆的手,很賭氣地:
“我忘記了,鋰電池放在里面。一定是工作人員開箱沒收了。“
“都多大的人了,這點小事還忘記。“
“箱子就放在那吧,我明天再整理。今天實在太累了,只想和你靠在沙發上,看一部無聊的電影,無所事事。“
戀愛兩年,結婚三年,陳念自問了解丈夫的性格,軟肋弱點。張嘆對于家庭的眷戀很多時候甚至超過了她這個做妻子的。他回首看向她,只見陳念脫去外套,穿著一件米白色毛衣,一條灰色打底褲,黑色吊帶衫下的隆起若隱若現。他記憶起自己觸碰女人皮膚時的感覺,如水如綢的一團,屈服在自己骨節分明的十指里。
而在陳念放松意志的一刻,眼前躍入的卻是另一些畫面,連色彩也是不同于家中的昏黃的曖昧不明。那些畫面她極力想要像翻書一樣翻到空白的一頁,卻像被魔力阻止住,只能任它停泊在眼前:白色的墻,墻上掛著抽象畫和書法。男人的頭頂,黑白參差的發絲,還有對方恰到好處的體溫。被掀開的衣服下黑色內衣被肉色膨脹出的形狀,雨聲和墻外的裝修聲……有香煙的味道鉆進來了。
她感到呼吸在加快,即便在自家沙發上臥著的時候。眼前突然一黑,是男人憑空加上來的重量。她幾乎分辨不清那是來自誰的舌頭,但丈夫的聲音還是令她清醒了:
“我想你。“張嘆喘息著,從陳念蓋著的毛毯中鉆進來,從后擁住她。緊緊地攫取。
在張嘆動作的時間里,她一手拿著遙控,不住尋找合適的電視節目。在同樣一個密閉的空間里,聽到只有自己和丈夫的情欲喘息的聲音,竟使她更覺煎熬。因為在那種聲音里不允許出現另一個自己:偏又是那一個自己將她纏繞住。張嘆將她上身的衣服卷起來,搜索自己熟悉的位置,用嗅的。
她記得那些位置在昨日,也被另一個人同樣的占有過。期間她洗過澡,但洗不凈。在張嘆熾熱的親吻中,她能選擇的只有閉上眼睛:而閉上眼睛,又是滿天神佛在審判自己,十手所指,皆是有罪。
最終,電視上出現一部香港喜劇片,粵語。銀幕上的男女哭哭笑笑,好不熱鬧。陳念在張嘆進入自己身體時看清上面的國語對白:
“我聽說女人戀愛就像火山噴發。“
“那又怎樣。“
“你卻像原子彈,炸過頭了。“
炸過頭了。陳念過去一直以為炸過頭的才是愛情。感受到痛苦的才是愛情。如果感受不到痛苦就沒有被愛的權利——這是張嘆一直灌輸給自己的。他折磨她的同時吻她的淚水,并讓她學會苦中作樂,在疼極的呼喊中感受愛人的情意。如果此生沒有遇見過趙易,陳念心想,我會一直把這觀念帶到墳墓里。
但現在,一切都不可能依樣重來了。結束后,張嘆驚異地發現在妻子臉上沒有出現往昔熟悉的淚珠,連一點受辱的困惑都沒有。她就像一個人偶躺在那,蓋著毛毯穿衣服,從容平靜。他突然覺得有點寡淡,不知是節奏不對,還是陳念的反應讓自己掃了興。
張嘆坐在沙發一角抽煙,靜默地觀察陳念的動作,并沒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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