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六起夜的時候看見丁守業被抓走了。
他安安靜靜地躲在茅廁后面,大氣不出,看著一群黑衣人——至少有五個,或許有六個,他們隱藏在黑夜里,無聲但快速地向丁守業的屋子,那速度太快了,阿六竟感到有點眩暈,一時間怎么數也數不清他們究竟有幾個人。破門而入的聲音并不大于平時的開關門,出來的時候更是迅速的。阿六只覺得他們似乎剛剛進去,就架著丁守業出來了。等到他們像來一樣迅速消失在黑夜中的時候,阿六總算能數清楚他們的人數了。一個人放風,兩個人架著昏迷的、赤膊的丁守業,一個人拿著他白天穿的衣服與鞋,另一個還不忘輕手輕腳地關了門。
待阿六走出茅廁,卻好像已經過去了許久。潮水般的記憶吞沒了他。他遲疑著要不要跟過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但背后已經被汗水濕透。他長長地嘆著氣,再無心睡眠。他在天井里坐了一會兒。繁星滿天,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只覺得這個悶熱的、夏天的夜晚格外漫長,如同過不完的從前。
阿六是流浪的阿六,丁守業是阿六的房東。
這大半年來,他寄住在丁守業家中,丁守業尚未娶親,還有個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對于丁守業,阿六說不上有什么好惡,只不過是千萬普通人中的一個。但這已經是丁守業身上最吸引阿六的一點了,有天他路過這兒的時候,一只靈活的雞撲騰著擋住了他的路,丁守業莽撞地跟過來抓雞,雞鬧騰得太厲害了,阿六有種雞毛都在他臉邊飛的錯覺,心里有所觸動,問丁守業家還有沒有空房子要出租,就這樣住了下來。
阿六喜歡普通人。他每天在樹上喝喝酒,望望風景的時候,看見丁守業在耕地喂雞,總是會多看兩眼。雖然阿六現在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除了賭賭博喝喝酒好像也沒什么可供打發時間的事情,但他心里越來越想去向丁守業學一學養雞耕地,改天也去買一塊地,倒算是安定。
阿六覺得自己變了。所以他也沒有追出去。
丁大娘早上就發現丁守業不見了。她辰時推開了丁守業臥室的門。此前她已經敲了三遍門了,那已經過了他平時起床的點。通常這個時候他已經起來,趁著天還沒熱,把家里的雞放在撒了秫米稀飯、蓋了茅草的地上,讓雞吃一會兒白蟲。然后他再去喝一口白粥。
可是今天他并沒有起床。丁大娘推門進去,只見被褥被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地疊在床上,好像昨夜并沒有人回來睡,或是主人一早就已經穿戴妥當出門了。丁守業的衣物也不在了,鞋子也不在了。
丁大娘覺得自己要昏倒了,她顫顫抖抖地跑到廚房的時候,阿六正在喝粥。他夾了一塊丁守業腌的黃齏,正要下粥,他安慰丁大娘,丁守業可能有事出門,因為很急也沒來得及跟丁大娘打一聲招呼。可能辦好事就很快回來了。他記得昨夜的黑衣人將丁守業的衣物鞋襪都帶走了,而且也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臥室應該絲毫不亂。
“他一定是出事了。”丁大娘斬釘截鐵。
“他從來不疊被子!他從小到大都不疊被子的,他的被子都是我疊的!可是那樣方正的被子不是我疊的!他一定是出事了!”丁大娘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只有一個兒子,他不見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事!”
丁大娘對丁守業細微入骨的生活習慣的了解讓阿六忽然覺得孤單。他把筷子上夾的那塊黃齏放下,然后陪著丁大娘回憶了一遍丁守業能出什么事。
回憶的過程毫不費力,因為昨天確實就出了一件事。他們馬上覺得,如果丁守業出事了,應該就和昨天的事情有關。
昨天丁守業從集市回來與往常不一樣。照理說他一般都不會把雞賣光,總會剩個一只兩只回來。但昨天不僅沒有帶剩余的雞,只拿著斷了兩截的扁擔,臉煞白煞白,手在不停發抖,也不知道是因為氣的,還是嚇的。
丁大娘也嚇壞了。她不停地在丁守業周圍轉來轉去,焦慮地問他出了什么事。阿六覺得,要不是丁守業站在面前毫發無損,丁大娘一定已經暈厥過去了。不過丁守業雖然是毫發無損,卻也受到了什么打擊。阿六好不容易從丁守業手里抽下斷成兩截的扁擔。丁守業把它們握得很緊,他的手握在斷裂處,好像扁擔沒有斷掉一樣。阿六一摸扁擔,上面濕濕的,都是汗。扁擔斷裂處的不平的竹須還不小心割傷了阿六的手指。阿六一邊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一邊等待丁守業說話。
丁大娘端了茶水幫他擦汗,他終于擠出一個笑容,說:“我沒事。”
誰也不相信他沒事。
“我今天在集市上準備收拾東西回來,看見莫娘被惡霸欺負,上去抱打不平,惡霸叫我打他三拳,能夠打倒他就放過我們,不行就倒過來挨他三拳。我就打了他三拳,但他紋絲不動。他一拳就把我的扁擔打斷了。”丁守業喘了兩口氣,“還好后來有人勸阻,我就回來了。”
丁大娘哎呀呀地叫了半天,讓阿六以后都不要去多管閑事,哪怕是莫娘都不行。
丁守業“嗯”了一聲。阿六偷偷笑,如果不是莫娘,估計丁守業也不會這樣去多管閑事。
本來丁守業雖然是受了驚嚇,但也是毫發無傷地回來了,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就當路上遇到的倒霉事,平靜下來也沒有放在心上,除了丁守業偶爾看看自己的拳頭的時候有些黯然。晚飯前阿六走過丁守業身邊的時候聽到他的喃喃自語,為什么別人可以力量那么大,而他卻這么無能和平庸。阿六假裝沒有聽到,但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現在看來,事情也許沒那么簡單。丁大娘忽然止住了哭泣,抹了眼淚就往門口走。
“丁大娘你去哪?”
“去找莫娘。”
“不如我去吧。萬一守業半路上回來,或者有什么消息,家里總是要有個人。”
阿六勸了丁大娘很久,終于勸服她待在家里。他不能讓她去找莫娘。
因為他昨天晚上已經找過莫娘了。
2
阿六知道丁守業喜歡莫娘。
方圓幾里的人,幾乎就沒有年輕的男子不喜歡莫娘的。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莫娘人美心善,待人又特別好,干活又特別勤力,講話也輕聲細語,臉上時常掛著盈盈笑容,春風一樣。
但現在莫娘沒有在笑。她非但沒有在笑,她顫抖到不行,就像昨天回來的守業一樣。
昨晚看著黑衣人走后,阿六就去了莫娘家。阿六與丁大娘能想到的事情,黑衣人行動一定更快速。阿六并不想在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面前暴露自己,不過也不能讓丁守業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地被抓走。如果這件事跟昨天丁守業在集市中遭遇的“惡霸”有關,那么他們也一定不會放過莫娘。如果莫娘也被他們抓走,那可真的是斷了線索了。
所以阿六不能讓那群黑衣人把莫娘也抓走。
于是他悄悄潛進了莫娘的房間。好像沒什么特別的征兆,莫娘在床上睡覺,尚未有事發生。阿六站在床邊看她,心想是直接把她搖醒還是直接點了她的穴道。
阿六不想惹是生非,他很怕莫娘被叫醒后,看見大半夜一個大男人站在她的床邊,會驚恐地大叫。這也不能怪莫娘,阿六在這一片的名聲也不是太好,游手好閑好吃懶做之類的人,總歸是更容易被人當做壞人的。
被點了穴道的莫娘醒是醒了,卻不能說話,瞪著眼睛看著他,都是驚恐悲憤與絕望。看到這種眼神,阿六還暗自覺得自己的決定很英明。在這種眼神的注視下,反正自己是說不清了。還好他并不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并不需要什么名聲之類的東西。
他也不管莫娘不能動也不能出聲的反抗是多么“劇烈”,就直接把她連人帶衣地塞到了床底下,還有順便一腳把她的鞋子踢了進去。
他轉身想走。
但想了想還是沒走,他看見莫娘的床,想起丁守業的房間里一絲不茍的被子,嘆了一口一氣,轉過身來疊她的被子。一邊疊被子他還一邊嘆氣,他好像這輩子都還沒幫人疊過被子呢。
正是因為沒有疊過被子,所以阿六疊被子的過程并不是很順利,總是這邊多出一個角那里又歪歪斜斜的。他很頭疼,恨不得把莫娘叫起來讓她自己疊完被子。真是給自己惹了個大麻煩。阿六最后一聲長吁短嘆還沒有出完氣,聽到門外有似有若無的腳步逼近。他無奈地再整了一下被子,讓它看起來稍微方正一些,靠墻角放一放,在黑衣人破門而入之前,飛身躍上了房梁。
黑衣人進來的時間很短暫,阿六也只能看到他們的頭頂。他們的頭頂幾乎看不出什么東西來,因為就是一塊黑布包著,沒什么特別的。不可辨認的痕跡讓阿六無從揣測,他只希望黑衣人能快快離開,不要發現他也不要發現莫娘的存在。
他們果然很快地走了。雖然看不到什么表情,阿六也能感覺到他們任務不順利的不悅。房門很輕很輕地被關上,屋子里什么都沒有發生。
阿六確信莫娘應該看到了這一出,至少看到了一堆腳在她面前晃一晃。這也不是壞事,至少他解釋起來更便捷了。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甚至在想,如果黑衣人不來,他該怎么向莫娘交代。
他飛身下了房梁,俯下身子歪頭去看莫娘,莫娘眼睛里的恐懼不斷在放大。對她來說,這可能是出生到現在從未經歷過的夜晚,比阿六這個混混半夜溜進她房間還要恐懼。畢竟她清楚地記得她有鎖門。
“咳……”阿六略微尷尬地開了口,“我也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會不會再來,就委屈你一下今晚睡睡這里吧。”
莫娘說不出話來,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看上去她應該已經沒主意了。
“反正我看你房間也蠻干凈的,床底應該也不臟。”
“放心好了,我會馬上走的。”
雖然看莫娘的表情,現在的莫娘是一點也不想阿六走掉。可阿六從來也沒有因為什么人留下來過。所以他走掉了。長夜已經過半,但仍然可以小睡一下。
阿六再找到莫娘的時候,她還在床底下,但是還沒醒來。昨晚上這一通嚇,現在總算已經睡著了。阿六不想自己去叫醒她,把桌桌椅椅弄出很大聲響。莫娘自己醒來了。
他把莫娘拖出來的時候,她身上還穿著褻衣。阿六幫她解了穴道,背過身去叫她自己穿衣服。
“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我們不是一起的。”
“他們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啊。”阿六看起來很真誠。
“你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啊。”
“你們想干什么?”
“你為什么每個問題就要把我問倒?”
“你們要對我做什么?”
“你每個問題都把我問倒,”阿六坐下來翹一個二郎腿,“還是我來問你吧。昨天你和守業發生什么事?”
“守業?守業怎么了?”
“守業昨天被那幫黑衣人抓走了。我聽他提過你們昨天在集市上遇到惡霸的事,所以昨晚……咳,冒犯了…所以你們昨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昨天?”莫娘驚愕地看著他,坐到了床邊。
莫娘戰戰兢兢、仔仔細細地把昨天發生的事情跟阿六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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