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惘

　　我是一個盲人。這是我一出生，上天便早已決定好了的事。因此，我的命運不需要選擇，我根本無從選擇，更無力反抗。你也不要期望我是一個像海倫凱勒一樣的人物，我跟她像的，只有兩點：1、我們都是女人。2、我們都是盲人。

　　真要說些什么，我或許更加悲哀。我一出生就被拋棄了。哦，我并不怪我的“父母”，換了是我，生下了一個眼瞎的人，我也會把她扔了，反正都是自己不能生活的人，不能替他們養老不說，還得“啃老”，這樣的虧本買賣，我也不做。

　　這么說來，我倒想起撿了我的那個奶奶說的話了。據說她撿到我的那一天，我的脖子上掛著個木牌，上面還有個字。她不識字，抱著我走了老遠去找識字的人。她說，那人看到那字臉都白了，也虧得奶奶有耐心，等了那大爺老久，他才緩過了氣跟奶奶說：“那是‘亡’，就是死吶，唉，這孩子也真是可憐。眼瞎，被扔了不說，爸媽還咒她死，真是......”我自然是不在意的，他們給我的祝福，我要好好地收著不是？我這人特別不聽話，別人讓我朝東，我偏要朝西。他們要我死，我當然也要好好地活著。就憑著這個念頭，我賴在了這世界上，怎么的也不會去尋死覓活。

　　我叫“莫惘”，這是奶奶和那大爺一起翻字典給我取的名字。大概是叫我這一生莫要迷惘的意思吧。不過這名字，倒也讓我想到了“罔顧人倫”。

　　你問我我一個瞎子怎么能認識字還有成語？我也不想，奶奶非要那大爺教我，這一教，就是十幾年了。所幸我雖然瞎，但腦袋耳朵倒還好使，總歸是沒有讓大爺和奶奶失望吧。

　　“閨女就是要讀書，讀了書，有文化，就不像我們這些混的。人家的閨女要讀書，我家的孫女就讀不得書了？”奶奶常常在我旁邊念叨著這一句，有時我并不大理睬她。今天，我也不知怎的，就回了一句：“人家家閨女眼睛好好的，我呀，瞎，念了書也是瞎。”

　　“眼睛瞎怎么了？你摸著奶奶縫的字，聽著李大爺給你講的那些東西，學得比人家差了？李大爺都夸你聰明呢。”

　　我不再與奶奶爭論，她比一般的老人家還要固執，尤其是在這件事上。就像她也不能改變我的想法一樣，我也只是平日里閑著的沒事干才去念念書，聽聽課，摸摸她繡的字。反正我也是瞎，我能做什么？反正，我也是瞎。

　　屋外有些腳步聲。人家說瞎子聽力好，沒錯，似乎是這樣的。我只是等待著，我知道要跑過來的是誰。

　　“瞎子識字咯，瞎子念書咯~”這是隔壁的孩子，從幾年前，我每日里便會聽見這樣的聲音。有時走在大街上，我也偶能聽見別樣的聲音：

　　“哎喲，這孩子就是不省心，天天跑到隔壁瞎子家去叫喚著。”

　　“可別這么說吶，這男孩子皮點以后才有出息吶！再說他們喊得也沒錯，一個瞎子，讀什么書，讀了書也不是瞎，這不是瞎忙活嗎？”

　　聽見我旁邊的聲響，我也知道發生了什么。奶奶丟下了手上的活，拎著掃把出去趕那群孩子：“去去去！野孩子，我家孫女讀書怎么了？自己讀不好書就來說我家的孫女，看我不打你們這些壞心眼的東西！”如此鬧了好一陣，那群孩子才散去了。聽見奶奶進了屋，我說：“奶奶，別去理他們。他們說的也沒錯。隔壁鄰居又要給你臉色看了。一點話，我聽了又不會少塊肉。”

　　“盡胡說話，走，奶奶帶你去李大爺那念書去。”奶奶扶著我一步步走向李大爺家。不過我知道，她自己的腿腳也是不好使的，每次走路的時候，我的身子也是跟著一抖一抖的。其實這十幾年來我早已熟悉了來回的路，只是她一直堅持著每天送我，風雨無阻。

　　奶奶敲了敲門，李大爺也一如既然地很快地開了門，他大概也知道是我們來了。

　　“喲，來了啊，還是跟以前一樣早呢，快進來。”奶奶和李大爺是對我好的人，但卻也是最讓我弄不明白的人，我很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一個累贅，這兩人卻背著我這個累贅走了十幾年，還沒喊過累，甚至從未放下我休息片刻。這才是最讓我不明白的地方。在我看來，所有人應該都是看個笑話般看我的，偶爾幾個人對我投來同情的目光，我便靠著這偶爾施舍過了這一生。這一直都是我認為的，我應該過的生活。但我遇上了他們，所以我沒有淪落到這種境地，但這樣的生活，卻又令我有些不安。我說不出為什么。

　　好容易才過了兩個小時，屋內太安靜了，我甚至能感覺到奶奶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都讓我以為，她才是念書的那個了呢，生怕先生出聲訓斥。奶奶扶著我又一顛一顛地回了家，一路上，奶奶也是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像個小孩似的說個沒停。突然，我覺得我的腿似乎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做完了這動作我又在心里干笑，我是個瞎子，回過頭去也看不見是誰吶。

　　只是，扶著我的手撒開了，我只能聽見奶奶的聲音：“你們這群野孩子，還敢來，看我不打你們這群滿地跑的猴子。”我只是站在原地，我又能干什么呢？這十幾年不都是這樣的嗎，我只能站在一旁而已。剛剛我指間還留著些許的溫度，此刻這僅留的溫暖都很快被這寒風吹去，連一點都不剩下。我也不去理他們，一個人走回家。

　　“哎，這瞎子怎么一個人出門啊，那老婆子也不看著。這要是出了點什么事......”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極尖，像我們屋頂的那幾只鳥的叫聲，清脆動人說不上，在我耳里只聽著像把尖刀。聽見她這般的聲音，我竟已能想象她那刻薄的嘴臉，是在是惹人煩厭，我不禁加快了些腳步。

　　“可不是吶，上次她家瞎子一個人走出去，那老婆子沒找到她，大晚上的每家每戶去敲門，鬧到凌晨找到那瞎子才歇下來。”這是隔壁鄰居家大嬸的聲音，也就是那幾個“野孩子”的媽。

　　我也權當沒聽見，我在她們面前向來不講話，偶爾聽見她們罵我也是臉色不變的，聽慣了，也就好了。因此這兒的人估計以為我已全是個廢人了，眼看不見不說，這耳朵也聽不見，更不會講話。如此倒成全了他們，奶奶一不在，我就時常能聽見這樣的聲音，他們也毫無顧忌。

　　這一路，我走得很順利。應該說，他們都是刻意避著我吧，給我讓出這么大一條陽關道，正合我意。我也不用擔心自己會撞上什么人了。

　　突然很不想回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平時不會因為他們幾句話就這個樣子的。說白了，我的情緒果然還是很不穩定的，從小時候到現在，都是這個樣子呢。

　　小時候我能聽見他們說我是瞎子，說我招人煩，一出生爸媽就把我拋棄了。當時自己還氣得大哭，問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也拿我沒法子，這才跟我說了我的事。我一直以為，我只是看不見這世界而已，這也奶奶一直跟我說的，而從那時起，我卻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奶奶看我越來越不說話了，再也不像個孩子一樣活潑了，對我越來越上心，又送我去念書。

　　偶然聽見奶奶和李大爺的對話，我這才知道了自己可能心理上有些什么毛病，具體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李大爺只說，怕我做什么傻事，可我怎么能死，他們都盼著我死呢，他們越盼著我死，我越不能死。我要活，我要活，怎么都好，只要我還是活著的。我出生時的命運已經被主宰了，最起碼，我出生后的死活要我自己主宰。那時我是這樣想的。

　　走著走著，發著發著呆，我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了，只聽見好像有人在唱歌。像是個男的，但這聲音倒是奇怪，不像李大爺的有些嘶啞，也不像隔壁的大叔，說話粗聲粗氣的，更不像那些小鬼的聲音，奶聲奶氣的，聽著倒也挺舒服。我就站在那聽著，這聲音，像潺潺流水，悠悠地流進了我的耳內，我沒有聽見過這么好聽的聲音。我也不知道一個男人的聲音也可以像這般。

　　“舊憶就像一扇窗

　　推開了就再難合上

　　誰踩過枯枝輕響

　　螢火繪著畫屏香

　　為誰攏一袖芬芳

　　紅葉的信箋情意綿長

　　他說就這樣去流浪

　　到美麗的地方

　　誰的歌聲輕輕輕輕唱

　　誰的淚水靜靜淌

　　那些年華，都化作過往

　　他們偎依著彼此說好要面對風浪

　　又是一地枯黃

　　楓葉紅了滿面秋霜

　　這場故夢里

　　人生如戲唱

　　還有誰登場”

　　我所聽過的歌，都是奶奶在收音機里放的那些老歌或是一些戲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優美的曲子，就像唱歌的人的聲音一般溫柔，也像黑暗過后天空灑下的第一縷陽光。可惜我這一生做過的夢都從不像這般的溫暖。

“孫女啊，你在哪兒啊？”我知道奶奶在尋我了，便朝著奶奶聲音走去。

初春日里，并不如何溫暖的陽光灑在那少年身上，他只是將嘴角微微上揚：“很有趣的姑娘呢。看不見么，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