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洪任輝津門告御狀 馬嘎爾尼熱河賀萬壽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盛極必衰,否極泰來。分合為形,盛衰為勢,天下形勢,莫過于此。茲謂天下,足目所及者也,中國以外,非所論者。自秦漢一統,歷經各朝,或有興亡勃忽,分亂離合, 轉眼已是大清了。
卻說西洋有一島國,名英吉利。地在歐羅巴之西,周數千里。其王所居曰蘭墩。歐羅巴者,五大洲之一,天時微暖,與北方諸國同,地多田少,駕馬以耕,多種豆麥。英吉利國以海賈為生,凡海口碼頭有利之地,咸欲爭之,設關抽稅。其人高準碧眼,發黃紅色,婚嫁聽女自擇,相見率免冠為禮,至敬以手加額,見王則跪單腿為止。歐羅巴諸國皆奉天主,耶穌教。其紀年托始于漢元壽二年,時稱一千七八百年。英吉利字體,旁行斜上,用二十六字母,諧聲比附以成,歐洲各國略同。
康熙二十三年臺灣平,議開海禁,于是設榷關四于廣東澳門,福建漳州府,浙江寧波府,江南云臺山,署吏以蒞之。英吉利往來于澳廈,復進至寧波舟山。商船自舟山出入寧波,往還百四十里,水急礁多。寧波海關,多請移關定海,部議不許。三十七年,監督張圣詔以定海水面寬廣,堪容外番大舶,請捐建衙署,以就商船,可歲增稅銀萬余,詔可。乃于定海城外,道頭之西建紅毛館一區,安置夷人水梢。
粵關通市久,官吏多索求,洋商規費漸增。雍正中,粵撫揚文乾等,節次清厘,奏報充餉,名曰改正歸公。未幾,規費又漸如故,轉多一正餉,夷商叫苦。或曰浙稅較輕,浙商牙行又爭相招致。乾隆二十年,英吉利夷船赴定海。上有兩人,一名喀拉生,屬東印度公司,職任總商。一名洪任輝,原為商人,現充通事。此人無師自通,習得華語,為英吉利通華語者第一人。二人請于寧紹臺道,得許收餉定海,運貨寧波。
越明年,洋船赴浙者轉多,來粵者漸少。閩廣兩督上言,洋船向赴粵海關交稅,今奸牙勾結,至寧波者甚多,番舶云集,日久又將成一澳門矣。江浙腹地,民風至要,可將浙關正稅,視粵關之數倍征之,以杜其來。部議從之。不料,浙稅雖增,而洋船仍不止。緣粵關規費雜捐多于正稅,故浙稅雖高,實惠于粵。適逢圣上巡游江南,見江浙洋面,洋船每日絡繹不絕,多帶武器。上慮其變,乃將三關關閉,獨留粵關一口貿易。
公司得報,命洪任輝赴寧波游說,復請開港,如若不得,便直入天津告狀。二十四年,洪任輝假稱回國,由澳門出海,取道寧波,為水師所阻。總兵羅英笏曰:利之所在,吾何拒焉?惟今上不許,為之奈何?洪任輝無奈,駕船直赴津門。先尋得一書吏,名劉亞遍,請代寫訴狀。劉異之曰:代夷投訴,有違禁例,若皇上動怒,禍將至矣。洪任輝曰:天朝法度,實為公允至正,各國不及。天朝百姓,亦是好百姓。惟汝國官員,勒索吾等遠人無度。今欲直達天聽,望先生助我。劉感其言,遂助之。洪任輝口授,將粵海關如何勒索洋商,規費苛捐名目一一寫明。
洪任輝使人密賄直隸總督,將訴狀轉呈御覽。帝大怒,以為怡笑遠人,有失國體。命福州將軍赴粵,按驗苛勒有狀。粵海關監督李永標,家人七十三皆擬罪如律。劉亞遍以教誘主唆伏法。洪任輝著押往澳門圈禁三年,期滿釋逐回國。于是粵關規費,復又裁改歸公。總督李侍堯進防夷五事:一曰禁止夷商在粵住冬。二曰夷人到粵令居洋行管束。三曰禁借外夷資本,禁雇漢人役使。四曰禁外夷雇人傳信息。五曰夷船收泊黃埔,撥營員彈壓。皆報可。二十六年,英吉利船來粵,攜夷官公班呈番文,懇釋洪任輝,總督不準。次年九月限滿,釋之交夷大班附船帶回。總督照會英吉利國王收管約束,毋任再來。英商由是知收斂焉。
英吉利諸商,本聚香山之澳門,自令泊番禺之黃埔,有船塢而無夷樓,諸多不便。澳門者,前明濠鏡也,為西洋所據。時稱西洋者,今稱葡萄牙。歷國朝不改,歲輸五百兩于香山。澳船額二十五,來澳只輸船鈔,貨不征稅,非若英吉利鈔稅并征。西洋人德天朝寬厚,素遵約束,數百年間與此地,攜家眷,長子孫。英吉利商人來澳,必得西洋監督給照,押冬住澳又須交租西洋司達,其值不啻五倍。且自二十四年至乾隆之末,數十年間,粵關數裁規費歸公,又復強索如故,或加甚焉。在廣夷商暗羨澳門,窺伺寧波之意久,迄未已也。
或曰,國之富者止于富,不若有榮者顯。英吉利國力日增,英王決意出使中國,領歐羅巴之先。王命國務大臣敦達斯總理使團籌備。此公有遠識,善識人,曾舉數人為東印度公司要員,皆得力。又不好結黨,不交議會,甚得英王之心。敦達斯舉一人為正使。此人才質俱佳,曾任印度事,朝野皆贊。出使彼得堡,定盟約二十年。限至而俄羅斯沙皇不肯續,蓋因其約多利英吉利也,其智術深謀可見。掌國欲任之孟加拉總督高位,而堅辭之,其不好權位財貨可見。此公族姓瑪噶爾尼,名喬治,乾隆二年生于愛爾蘭,時年五十五,俸伯爵,現居閑職。敦達斯使人問于瑪噶爾尼,一問即欣然受領。蓋出使中國,足以顯家世,垂青史焉。
時英吉利無戰事,海軍大臣出一大艦獅子號,載炮六十四。瑪噶爾尼舉高爾爵士為船長。此人神清體健,機智過人,少時曾兩繞地球。后入海軍,從戰多機變,御敵皆有術。船長受命自擇屬下,貴族子弟毛遂自薦者絡繹不絕,不多時各職俱備。本松少校為衛隊長。丁威迪博士,巴羅先生熟知天文,力學及數學,聘為顧問。吉蘭大夫為醫官,此人醫術高明,精通化學。瑪噶爾尼命舊屬麥斯威爾為秘書。副使喬治斯當東攜子托馬斯同行,以闊其識。公司又派亨利巴林為隨團代表,蓋此行使費皆出自公司焉。
諸事俱備,惟缺一翻譯官。時洪任輝已卒,乃尋訪法蘭西。巴黎圣拉薩爾教會薦一人,曾住中國二十年,惟年歲已高,不欲遠出。又使人越阿爾卑斯山訪于意大利。安托內利紅衣主教薦得二人:一名周保羅,一名李雅閣,能通意大利及拉丁文,本為華人,現于那不勒斯中國學院學習傳教。二人曰:若以天文儀器進,必得喜歡。使團從之。公司撥一大船印度斯坦號運載禮品,內載王室馬車一乘,以麥金托什為船長。另備一船伍爾夫號載輜重。
俗諺云:同行者,冤家也,實不為謬。歐羅巴諸國以為英吉利欲排擠各國,獨攬其利,多有進言各派使團訪華者。英吉利遂致書各國,示以利益均沾,絕無獨攬之意。各國稍寬。又恐他人謠言使中國疑心,公司先派三干員攜董事長弗朗西斯巴林爵士手書先隨商船赴廣,報知總督,請代為轉奏。內稱,因船只巨大,禮物貴重,恐由內陸行走多有損壞,懇請特使座船由海路直達天津,并請適度接待云。
行將出使,英王召見瑪噶爾尼,曰:汝等此行,皆以交好為要。若得留駐北京,即為全功。若不能亦無妨。商務條款,可見機行事,從長計議。又授國書一封,特使領命。乾隆五十七年秋,西歷九月,使團齊集樸茨茅斯港,整裝待發。是日,送別者云集。艦隊出港,由英吉利海峽西行。忽東風大作,高爾司令催令速行。英王正幸韋茅斯,本約以稍停一會。因恐風停,竟不赴約。特使問船長,今行何其速耶?船長答:中國有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人撫掌大笑。迫切之心,可見焉。一路航行并無要緊事,惟國書未譯。特使不欲粵海關插手,故請周李二人在船譯書。李雅閣以學藝不精推辭,周保羅便應諾了。
沿途少敘,船隊經馬德拉,圣地亞哥,里約熱內盧,爪哇,蘇門答臘,越南,到達粵海萬山群島,已是次年初夏了。船隊停住,特使使人駕小船入澳通報。周保羅聞訊請辭。特使不解。周稱私逃外國已犯清律,現又替外國人服役,恐官府問及。特使挽留,李雅閣亦勸,周仍堅辭。因李雅閣仍在,遂使同登小船入澳自去。在粵大班告知,皇帝已命沿途優禮,并命粵關官派引水,走海路赴津。特使大喜。唯此次進京本為陳明粵關弊漏,恐粵人伴行反礙了情面。粵關急使人探問,并請登岸少敘。特使只以趕路為由推脫,不肯停留,徑直赴定海去了。
不數旬,至定海海面,泊于牛鼻山。島民見如此大船,異甚,皆好奇。特使見島民淳樸,任其參觀不禁。一時船滿為患,排岸等候者隊集。見艙房掛有中國皇帝畫像,島人立拜。料此船必為大皇帝遠交,愈親之。乃以牛羊家畜為獻,使團還以幣。正停留間,有委員攜翻譯來。此人本為商人,早年四口通商時,曾與公司交易,故通英文。曰:上禁此處貿易,非爾之過矣。粵關或欲獨攬,故進言以摒它口。或為風俗關系,恐外洋風氣沾染內地。又提二位故交,菲茨休先生和貝文先生,二人曾駐此為公司代辦。特使點頭稱是,談愈親近。委員曰:吾等甚愿在此處與英吉利貿易。閑談片刻而散。
不移時,定海總兵馬瑀使人饋禮物來,約以明日相見。次日,總兵設宴相邀,并演戲劇。特使唯恐耽擱,婉謝之,只以引水為請。總兵言,早已奉命安排了。可沿海逐站航行,更替引水,直至天津不難。特使曰:沿海航行易擱淺觸礁,不若深水行之迅捷。總兵曰:此種行法,前所未有,請容思之,明日作答。使團遂乘暇往定海縣城一觀。此城墻高三十英尺,每四百碼設一碉樓,胸墻有槍眼,雉堞有箭眼。城門雙層,內容守兵,刀矛弓箭火繩槍掛壁。團中軍人觀其攻守要害,略談些兵法,并有司測繪者擇要記之。總兵雖以守兵伴行,因言語不通,并不知所談何事。團中文官則觀此地風俗商品,興味盎然。正使以婦女裹腳為奇,詢之左右。副使曰:吾國婦女今以束胸勒腰為美,雖苦而樂此者不疲,何異耶?正使大笑。城內人民好奇,亦尾隨圍觀洋人,雖有官兵,并不懼怕,亦無爭吵喧嘩。忽大雨至,遂入一廟宇避雨,方丈以香茶為獻。
次日往見總兵。使團先到,因觀陳設,盆景。有學植物者異之,詢以栽培之法,圃人以手示之。正探討間,總兵攜縣令張玉田至。各穿補服,文為鳳凰,武為老虎,主客分列兩行相對而坐。寒暄畢,縣令勸以仍走近海為上。英使曰:英吉利船大,近海不便行。若此地無引水之人,吾等情愿往寧波尋訪。總兵驚曰:若爾從寧波走,必是我等接待不周,皇帝將怪罪矣。手指紅頂,勢如摘去狀。乃立召合城航海之人,得最佳者二,引至使團相見。
二引水曰:黃海無甚危險,惟白河口灘淺,有一處名曰廟島,可容大船。總兵命二人隨行,二人稱家中有事,跪地求免。副使本欲代求寬免,又恐耽誤航行,故未語。總兵稱此是皇帝旨意,不得違誤。二人只得回家準備。使團方回船,總兵回訪。遂登船觀其船式,及帆索諸技巧,又稱贊一回。不多時引水至,船即開行。偶遇漩渦,幾觸礁。引水曰:勿驚。略加引導,遂出險境。有人報浙撫欲設宴款待,正使以行程為要,再謝之。
不日各船匯合,遂以二引水分領獅子號,印度斯坦號二大船,余船跟隨。約至威海容城石島海面,高爾司令會正副二使曰,此處往前,便是渤海了。吾觀此處有二角一島,為行船者所必識,當命名以紀之。二使贊同,遂以仨人之名名之,以各經緯度為記。不數日,至登州府。知府來拜,送食物水果,邀使團登岸宴會觀戲。特使又婉謝之。瑪噶爾尼乃發一令曰:吾等使命成敗,在于中國人之好感,而又決之于吾等之言行。或因吾人偶有不法,傳至北京,致使商業受阻。故吾等必謹言慎行,以改其成見,使知吾國為文明之國。前有在粵炮手誤斃民人,雖吾人聯名求情,亦不能免死。故中國至鄙之人,亦不可輕之。若有犯清國律例者,本使絕不代為求情。特使請司令艦長二人草擬隨員行止條例,賞罰并舉,絕不寬貸。又命衛士長松本上校,約束各員。全團肅然,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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