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香殘粉似當初

　　我叫司馬宣妧，我出生于河內司馬氏族。

　　我的父親是西晉惠帝，而我的母親是父皇第二位皇后，羊獻容皇后。

　　那一年將滿三歲，我作為父皇第四個女兒，以皇室賜封之疆土為封號，被封為清河公主，大告天下。

　　我是父皇跟母后唯一共同所生的孩子。

　　聽宮人講起，前任皇后只有三位公主，在母親進宮之前，她們均已下嫁，我從未見父皇有過皇子。

　　因此偌大皇庭，唯有我一個小主人，如同小苗默默成長，但放眼無邊的宮廷，卻由不得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金碧輝煌、宮墻連苑是從小看慣的秀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是生來的命運，我似乎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做人間疾苦。

　　出生，我就被抱到別苑由宮人撫養，只有規定的日子，才被允許向自己的父母親請安行禮。

　　他們高高端坐，表情木然，像是陌生人。

　　宮里陪伴我的教引嬤嬤陪我玩耍，時常說起，我的皇祖父是本朝的開國皇帝，當初是多么了不起的人，那時候的皇宮，也比如今氣派。

　　至于多么了不起，我很想知道過去的故事，可老嬤嬤是不甚清楚的，或者多少清楚，但總不肯再說。

　　“嬤嬤，我的父皇是個什么樣的人？”年幼的我曾經如此問過。

　　嬤嬤為我梳理長發的手微微一抖，隨即惶恐地跪下道，“公主，當今皇上，乃是英名圣主。”

　　那個時候，年幼的我就已經聽出，她們說的不是心里話。

　　我知道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回避提起我的父皇，可我不明白為什么。

　　我很難得才會見到父皇一面，他給人的感覺清瘦溫和，但總是生疏，與我不似父女般親密。

　　他會專注于自己手上很平凡的東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看我，也不跟我說話，直到我在他身邊靜靜站立許久，他才想起來問道，“你是我的公主？”

　　那詢問的語氣，像個孩子般真切，讓我心底一驚，有我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女兒，身為父親的人卻怎么會不認得呢？

　　有一次，我在母后的宮中，見到了依然年輕貌美的母后，她神情哀傷，緊緊摟著我痛哭，說道，“阿女，你為何是你父皇的孩子？”

　　我一驚，后來長大，我才深刻地體會到母后作為一個女人的心傷，她其實想說，阿女，你怎么會有那樣一個父皇？

　　那時我常常會做噩夢。

　　夢里會看見連綿不斷的沖天火光跟數不清的刀光劍影，看見一大群黑壓壓的武士殺氣騰騰、面目猙獰地闖入宮殿四處殺掠，看見父皇長發披散、衣履不整地被人押著著，穿過長長的宮院，直到走出宮門之外，直到我再也看不見父皇的身影，我每一晚都會驀然驚醒，然后放聲大哭。

　　我知道那不是一場夢，而是我親眼所見。

　　好幾次，我看見平靜的宮殿忽然吵鬧動亂起來，變得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那些人兇神惡煞地在宮中任意妄為，甚至放火燒毀了不少宮殿。起初我非常害怕，嬤嬤抱著我趕緊回到宮中關上門。但是有一次我不怕了，我光著腳，一路跑出了自己的別苑，卻遠遠看見父皇被人當做囚犯或者俘虜一般地押著，他低頭默默地走著，我遠遠站著看他，父皇什么反應也沒有，如同以往看到我那樣，他很安靜，很從容，沒有痛苦，沒有反抗，沒有一點表情。

　　我跑上去，想要拉住父皇的手，被那些人硬生生地推了回來，我看著父皇的背影，那樣文弱，似乎弱不禁風，他頭也不回，似乎沒有什么值得去留戀，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我不顧宮人的勸阻，飛快地跑到母后的寢宮，母后坐在昏暗的殿中，神情哀戚，像個將死之人，她已經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母后。”我哭著撲倒她的懷里，搖晃著她，“父皇被那些人帶走了，母后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母后，你去看看父皇。”

　　母后任我哭著喊著，卻始終無動于衷，只是眼淚在她臉上流得越來越厲害，她忽然像個瘋子一樣狠狠抓住我，那眼神絕望又凄厲，叫我害怕。

　　“阿女，你該怎么辦，你該怎么辦？”母后哭著，泣不成聲，又傷悲不已。

　　我該怎么辦？明明是父皇被人帶走了，怎么變成我該怎么辦呢？

　　宮女跟嬤嬤們把我從母后的懷里拖走，我再回頭時，母后的宮門已經深重關閉，如同死寂。

　　我想不明白，母后為什么比父皇還沒有感情，她為什么不去看看被人帶走的父皇？

　　夜晚，月涼如水，星子熠熠。

　　我躺著嬤嬤的懷里，問道，“白天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嬤嬤說道，“公主，那些都是公主的親人呀。”

　　“我的親人，都是誰？他們為什么那么兇，為什么要帶走父皇，父皇不是天下最大的人嗎？”我抬起頭問道。

　　“公主，那些人都是皇上的叔叔們跟親兄弟們呀，都是跟皇上和公主一個姓氏、一條血脈的人。”嬤嬤的眼睛沒有睜開，一直嘆氣，“皇上當然是全天下最大的人了，可明珠沒有了光澤，就會被人替代的。公主，快快長大吧，你總會明白的。”

　　我一直聽話，下決心努力地長著。

　　可是迎接我的，永遠是猝不及防。不知道過了多久，父皇依然是被大群軍隊的人押著，他回到宮殿了，一下子仿佛蒼老許多，我本以為從今往后我可以跟父皇母后相處、承歡膝下，但僅僅過了半年，父皇便在顯陽殿上駕崩了，令人猝不及防。

　　我見到父皇的時候，他很安靜地躺在靈柩之中，安靜得跟他活著時候一模一樣，他臉色安詳，他的皮膚很柔軟，他的手掌很紅，很秀氣，看著依然是那么溫和恭順，但有著一層跟帝王之尊不符的風霜之色，我不知道他在宮外都經歷了什么，我想要去握著他的手，但終于不能。

　　宮人七手八腳把父皇抬走，如同要完成一件平常的事情，毫無失去一國之主的那種失落跟哀痛，連同母后也是靜立不動，我瞬間感覺到人間的冷冰冰。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宮廷的殘酷。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皇祖父司馬炎，是高祖父司馬懿的嫡孫，高祖父乃是東漢曹魏的輔政重臣，魏室晚期朝政動蕩，大權旁落，司馬氏族如日中天，曾祖父司馬昭去世，皇祖父便逼宮曹奐禪讓，自立為帝，國號為晉，司馬氏族坐擁天下，如在云端，那個時候，才算得上真正的皇家氣度。

　　一切的轉折點，在我的父皇身上。

　　皇祖父有二十六個兒子，但是天意弄人，皇祖父拗不過皇祖母，偏偏把皇位傳給了我的父皇，父皇是所有皇子之中資質最平庸愚昧的一個，近似于癡兒，不能任事，懦弱無能，年少之時便有“太子不學”之名，登基之后任由前任賈皇后禍亂朝政、殺害唯一的皇子，也是就是太子司馬遹而竟然不聞不問。

　　父皇如此不堪，便引發了皇室動亂。

　　親王司馬倫借為太子報仇作借口殺掉賈皇后，而后直指天子寶座，將父皇逼出宮殿，司馬倫自立為皇帝之后，引起其他王族的眼紅，于是多名親王加入到這場爭權奪位的殘酷廝殺之中來，世人稱之為八王之亂。

　　我年幼之時所看到的那一幕幕慘烈的情景，便是由于八王之亂的緣故，那些與父皇有著手足之情的人一次次逼宮，將父皇輪流挾持利用，最后由著父皇悲涼死去。

　　如果當初皇祖父挑選的繼承人不是父皇，而是別人，那么，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不知道為何，我卻沒有去埋怨父皇的昏庸，而是感覺到心酸跟痛楚，倘若父皇能夠稍微跟常人一樣，他這一生或許就不會身為帝王還要遭受這般屈辱。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嬤嬤們曾經所說的話。

　　是的，當初皇祖父在位，那時的晉朝何等風光氣派？到了父皇這里，由于皇族內部的踐踏相殘，這宮殿早已經不復當初的光輝，開始漸漸失去光彩，可真正變得黯淡的，是在父皇駕崩之后。

　　八王之亂的勝利者，是東海王司馬越。

　　父皇駕崩不到一月，司馬越便迎接晉懷帝司馬熾繼位，年號永嘉，司馬熾是父皇的異母兄弟，是我的叔叔。

　　朝政大權全部落在了司馬越的手上，整個朝廷彌漫著一股日落西山的寒涼氣息。母后被迫移居到弘訓宮中居住，尊為惠皇后，我仍然是宮中唯一的清河公主，盡管看著仍然是那般尊貴，可是誰都知道，往日的光華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斑駁的光陰跟死氣沉沉的心。

　　雕梁畫棟今猶在，舊香殘粉似當初。

　　轉眼到了永嘉四年，這一年我十五歲，離八王之亂終止跟父皇的駕崩才剛剛過去三年，但是離第二年那一場永嘉之亂帶來的滔天浩劫，卻僅僅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