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北風緊,大雪如扯絮,一夜之間慶城內外都籠罩在這綿綿無盡的白中。
城內多的是朱門烏衣客,這場雪恰好催開了庭院里的臘梅,粉粉嫩嫩地綴在白雪間,個中詩情與畫意。
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天有余,到了第三天傍晚,自城內走出最后一批歸家的行人后,再未打開。
只因那第三天晚上的雪落得尤其地急,結結實實下了一整個晚上,第二日起來,大家方才發現自己家門被門前的積雪堵住了,不得不自圍墻翻出去,自自家門前一瞧,那雪竟堆得有一名成年男子高。
各家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門前的積雪鏟干凈。
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城門外擁塞的雪就無人問津了。積在那,城內之人出不得,城外之人也進不來。
這樣堪堪過了七日,只見城門前的雪越積越厚,由初始的七尺到后來的十尺有余。
這雪一堵,便急死了離城門兩里外的一幫乞丐。
這七日來,便是頭三四天他們原本藏的糧也吃得七七八八,而后兩日只能半餓著肚子,挨到第七日,他們已是山窮水盡,只能吞兩口雪提神,心里仍留一絲殘念:興許便遇到了好心人,施舍他們一口活命糧。
這僅剩一絲念頭也在天色漸暗中消失殆盡,等待他們的僅剩死亡。
與此同時,一頭驢子載著一名女子正往慶城方向趕路。
她行了有半日路途,恰見前頭路中央站著幾名官差摸樣人,走近來才瞧分明,這幾名官差正胖揍一名孩童,女子停在路旁,下驢,在一旁靜待這群人處理完事情。忽見其中一名官兵拔了腰中長刀,嬉耍似的挑破那孩童各處皮肉只將他渾身弄得無一處完好肌膚,另一名衙役見了,頗為不耐,上前便是一刀,直沖那孩童肚子而去,乃是要取他性命架勢。
女子原在一旁看了有些時候,見此皺眉,撿起一塊石頭投過去,只聞“叮”一聲,那衙役的長刀瞬時飛出十米開外。
女子走上來,沖那二人道:“不知這小孩犯了何等滔天大罪,你們虐打便罷了,值得取他性命?”
那二名官差瞧她如此年紀輕輕,又以一石子彈飛他們的數十斤重的鐵刀,不由心下駭然,非但沒起輕視之心,反而想到這一行年長的衙役所言“若在江湖上遇到老人、小孩或女人當格外謹慎,因為這些人既敢在江湖中混,必然有他過人之處”。
那個被震飛兵器的官兵只覺手腕刺痛難忍,料定折了,更是對她忌憚,二人對視一眼,也不敢多言,上馬飛快逃命去了。
女子見此,上了驢子正要重新趕路,忽然那地上血葫蘆似的人坐了起來,道:“你如此便走嗎?俗話說幫人幫大抵,送佛送到西,你難道不怕我就此死了?”
女子從驢上瞧那小兒一眼,淡淡道:“你若就此死了,同我有何干系?”
小兒這才瞧清楚她的模樣,只見她渾身素白,雖長得極美,卻神色寡淡,眼中淡漠無情,仿佛這世上悲喜都同她全無干系,那小兒也是經過事的,自然清楚在這江湖中沒有理所當然地好心,他所懸心的卻是另一件,遂又問:“你既不關心我的死活,如何救我?”
“不過想著即便做錯什么,也不值一死,若你就此死了,這世上多的不過一條亡魂,若你能自此改正,與世人卻有益。”
那小兒一想,只覺她所言有理,偏又問:“若我仍不改呢?”
女子只冷淡瞧了他一眼,不答,催驢去了。
再說那些慶城外水深火熱的乞丐們。
這一堆原有二三十個乞丐,前兩日餓死了五六個,剩下二十個乞丐,今日白日倒下的竟超過大半,待到天色盡黑,幾個撐著最后一口氣瞪著天空的乞兒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他們都知道,這一閉眼便再沒了睜眼的機會了。
剩下六個乞兒緊緊擠成一團,在這冬日的冷夜里,如枝頭被冷煞的幾片枯葉,瑟瑟發抖。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土地公公?????諸位仙人,求你賜我食物,就是死也讓我做個飽死鬼????”不知何時其中一個小乞念念有詞地朝拜起來。
此言無疑說中了在座的諸位乞兒的心聲,沒有一個乞兒不想抱著吃得圓滾滾的肚子滿意赴死,這意味著他們來生便不會投生朝不保夕的乞丐了。
有人已盯上了地上幾具尸體,眼里的光越聚越貪婪。
忽然不知誰一聲驚叫,“阿,狗雜種,你口袋里掉出的什么,硬邦邦,難道其日前城主府派發的茶餅你還沒吃。”
此言一出,眾乞兒們紛紛朝那塊可能的“茶餅”撲搶而去。
其中唯有一名乞兒悄悄朝那群人挪開了十幾步,背轉身去,自懷中掏出一根冷冰冰的雞腿,那與其說是個雞腿,倒更像根雞骨頭,柴火棒似的,粘了幾片可憐的肉絲。然而即便是這樣一根肉骨頭,對他們這些已餓得絕望的乞丐來說算得上絕世美味,不,準確來說是救命仙丹。
他想跑開些,躲到遠處的林子里偷偷將這最后的雞腿吃光,偏偏連站起來也困難得很,這挪出的十幾步已是他的極限。
原來這個乞丐就是方才被喚作“狗雜種”的乞兒,他自己喚自己的名字,就是為了引開其他乞丐的注意,好偷吃雞腿。若被那些人知道他偷藏了一根雞腿,怕是不僅吃不到,還要被他們合伙打死。
看著這雞腿,他腹中雖饑餓如鼓,卻有些舍不得,因而第一口時他極小心地撕下一條肉絲,第二口稍微多撕下一片肉絲,待要咬下第三口,他忽然警覺到身后打鬧之聲不知何時已停,而雪地上四五條長長的影子正悄悄向他靠近。
狗雜種忽的一個轉身,果然就見五個如狼似虎的乞丐從四面八方朝他圍攏,他們正死死盯著他手上的雞腿吞口水。狗雜種迅速以牙齒撕下一口雞肉,又立即將剩下的雞腿扔向其中一個乞兒。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眾乞兒瘋搶。
雞肉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鮮美,咬在口中和嚼木頭差不多,偏偏狗雜種覺得這不失為絕世美味,他一壁蹲在雪地里,緩緩咀嚼口中的雞肉,一壁麻木地看著那群瘋狂的乞丐。
待會兒他們就會發現和第一次一般,又是一出空城計,他扔出去的不過是根骨頭。
當了這些年的乞丐,一口吃盡雞腿上的肉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們不是不知道,卻在這樣的境地,被一根雞腿誘惑得瘋魔了。
就好像最開始,大家都以為城門最多三天就會開,誰想到竟拖到了第七日。而那些早早將糧食用完的乞兒也早早成了雪地里一具僵硬的尸體。
唯獨他不敢過分樂觀,每天只敢吃三口餅子,實在餓得不行就一把把雪往嘴里塞,那雪進了腹中,冰的胃一陣抽搐。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爭搶的乞兒一個個都不動了,死了一般一個疊一個躺在雪地里。
一時狗雜種也猜度不出這些人是死了,或是力竭昏厥了。
然而無論哪種可能,結果都并沒好些。
狗雜種走上前,將他們一個個分開,終于從其中一個死去的乞丐手中找到了那根骨頭。那乞兒雖死去,卻死死攥著那根雞骨頭,根本無法搬開他的手。
狗雜種摸摸空空的口袋,而這漫漫冬夜竟不知何時是盡頭。他搬起一塊人腦袋大的石頭,高高舉起,盡全力砸向那乞兒的手,只聽“咔嚓”幾聲,那乞兒的手掌被砸碎了,狗雜種搬開石頭,終于在幾根斷指中拼湊齊了一根雞腿骨頭,只是已經碎成三截,多多少少沾著亡人的血。
他自其中一人身上扯下布片,仔仔細細將這把骨頭包好,慎重地放入胸口。
然后他開始一件件脫下那些死去乞兒身上的衣裳,同時一件一件地往自己身上穿。
待他扒完那些衣裳并且一一穿到自己身上后,身上仍舊冷颼颼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已被凍得沒了知覺,腦袋昏昏沉沉的,似有千鈞重量。
他緊緊攥著胸口那根干癟的骨頭,沒事,他還有一根骨頭,只要撐過今晚,說不定一切都會好,這時,他腦中開始有一朵一朵的煙花次第爆開,紛紛開出絢爛的花,然后他開始產生幻聽。
“叮鈴鈴——”
“叮鈴鈴——”
真是好聽啊。
聽說黑白無常身上帶著一把勾魂鎖,走動時就發出“叮鈴鈴”的聲響,不知道兩相比較起來,哪個更好聽些。
狗雜種掙扎著自混沌中醒來,見到不遠處躺的幾具尸體已經凍得淤紫,他不禁吁了口氣。
幸好未被黑白無常勾去了魂。
下一刻,他又驚疑地抬起頭,盡力朝黑夜的遠處看。
“叮鈴鈴——”
“叮鈴鈴——”
并非他產生了幻聽,遠處果真有鈴聲!
難道勾魂使喜歡活生生地將人的魂魄勾走?
狗雜種哆哆嗦搜地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放著三截碎雞骨頭。他一一拿起,一根根扔進嘴中咀嚼,同時他聽到那恐怖的鈴聲越發近了。
待他將口中最后一口和著唾沫的碎骨頭咽進去,他終于自那無盡的黑暗的盡頭看到了一點兒東西。
是一頭驢?
一頭獨自在雪夜中行走的傻驢?
怎么想怎么怪異。
待那驢走得更近些,狗雜種才發現驢身上坐著個人。
一個女人,穿白衣服的女人,暫時看不清相貌,他只看到那潔凈地如雪一般的衣裳和烏黑如墨般的烏發。
又走近了些,他看到那傻驢脖子上掛著幾個金光燦燦的小鈴鐺。而坐在上頭的分明是個少女。
然后狗雜種足足呆了一盞茶的時間,這期間,一頭驢并一位少女已經在他十步開外停了下來。
待狗雜種醒過神來,那少女已經下了驢,朝那幾具乞兒的尸體走去。
那頭方才還被他嫌棄的傻驢朝他走近了幾步,一張拉的老長的驢臉比那黃鼠狼的屁還臭,而這張臭臉就不近不遠恰好剛剛被擺在了狗雜種的眼跟前。
狗雜種的臉也跟著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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