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啞女

這個夏天顯得異常的煩躁，臺灣的天空沒有下過一滴雨水，地面的馬路騰起熱氣，樹木在太陽底下一聲不響，家家戶戶緊閉門窗，路上車水馬龍，上班高峰，很擁擠。媽媽在臥室里向我大喊一聲：“大妹，趕緊叫阿嫲起來做早餐。”

我們的早餐一般都是在7、8點時候，做早餐其實就是讓阿嫲把冰箱里的饅頭拿出來放進鍋里蒸一下。我放下筆，走到一樓去叫阿嫲，可是敲了很久門，她才慢慢打開。我一看嚇死了，她個子挺高，顴骨突出，一副悲哀的面孔，她滿臉蒼白，嘴唇有點發白，額頭汗珠點點。

“大妹，今天阿嫲不舒服，可能走不動了。你告訴媽媽，真對不起。”

我沖到樓上，氣喘吁吁地看著媽媽。

“那個越南三八，就愛偷懶。”

我回到客廳，拿著筆在紙上繼續畫畫，妹妹和弟弟跑過來一把撕爛了，他們比我小一歲，一個叫樂寧，樂靜，是龍鳳胎。我看了他們一眼，又拿起了一張紙畫畫，上面畫著一個大鳥，飛出了窗。這時他們看了對方一眼，屋里十分安靜，沒有任何一點聲響。今天是星期五，學校不知道為什么放假了。否則，我應該在學校上我的課了。

中午的時候，樂寧跑到樓下去叫阿嫲做午飯，拿東西砸門。我站在樓梯看著他們，這次阿嫲很快打開門了，她臉色好了很多。

“你們這些小鬼干什么？”

“媽媽喊你做飯了。”樂寧瞧著她的頭發說話。

樂靜跑過去拉住了阿嫲的手，把她拉上來，樂寧沖上樓梯的時候推了我一把，然后和樂寧嘻嘻哈哈大笑上了樓去。

“明天我要去動物園，去鬼洞。”樂靜說，然后指著我，又對樂寧說，“她怕黑，你也怕。”

“我不。”樂寧說。

“膽小貓。”

“我不是！”樂寧一手抓住樂靜的頭發，兩人就要打起來。

“住手！”媽媽喊住了話，對我嘟囔道，“去看看越南婆煮飯好了沒，哎呦，餓死了。”

我放下筆，跑到廚房，身后聽見媽媽很厭棄地說：“大妹的畫怎么這么丑，這個女兒真是令人擔憂死了啦。”

我到了廚房，阿嫲已經把才弄好了，只是沒有拿出去擺著桌子上，她望著我，不過，她的眼睛似乎空蕩蕩的，仿佛她也不聽它們使喚了。

“明天你想玩什么？”她問我。

外面樂寧和樂靜的聲音很大，他們不斷在吵鬧。

“明天去鬼洞！”

“我要去游樂園，不去鬼洞。”

“你膽小。”

“我不怕鬼。”

“你怕。”

“你比鬼還可怕。”

“啊。”一聲大哭，樂寧又用手去抓樂靜的頭發了，我想。

我轉身回到客廳，阿嫲就把菜端了出來。滿滿的一桌子，還沒來得及吃飯，樂靜就把一碗飯弄倒在地上，我坐在飯桌前，等媽媽開口。媽媽沒有責備她，只是喊了一聲阿嫲拿布來抹干凈。阿嫲從廚房里面出來，拿布跪在地上用力地擦著地板，然后又回去了。

吃完飯后，我走進廚房，她正在洗完，那雙手在泡沫里面不停地動，像一條水蛇在游泳。她知道我在看著她，她轉回頭，問我：“明天你想玩什么？”

我的嘴巴沒動，只是愣愣地看著她洗完，爸爸忽然回來了，他一進來，樂寧和樂靜飛奔過去，樂寧爭到第一，跳上爸爸的懷抱。

爸爸微笑地看著他，捏了一下他嫩嫩的小臉，笑滋滋地問道：“明天想去哪里？”

樂靜大聲得像個喇叭，她一開口便道：“鬼洞。”

樂寧不高興了，嘟著小嘴巴，很可愛地撒嬌道：“爸爸，我想去游樂園哦。”

樂靜一跺腳，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差點滾在地上。“我要去鬼洞。”

爸爸立即笑呵呵地說道：“樂靜想去哪都行。”

然后，爸爸轉眼看見我站在廚房門口，便張開問我：“明天去游樂園和鬼洞怎么樣？”

我黑溜溜的眼睛轉了一下，沒有出任何聲音。

媽媽走過去，對阿嫲大聲地呵喝：“趕緊洗完就下去。”

爸爸也沒看阿嫲一眼，然后放下樂寧走到沙發坐下來。阿嫲似乎很怕爸爸，動作快了很多，一下子放好婉，手都沒擦干就匆忙走下樓去，頭也不抬一下。

我和樂寧樂靜跟了下去，樓下一片黑暗，很悶熱，我們看見她的房門打開著，她坐在椅子上，忽然發出一陣陣怪聲，像是鬼在說話。聲音不大，我們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只是我們能清晰看見，她臉上流淌著汗水，雙手放在大腿上頭歪歪地掛著，猛地，大顆大顆的汗珠從她臉上滴下來，等她發現了什么轉過臉了，臉上滿是油光，她吃驚地看著我們詫異的目光，連忙跑過來想關上門。

“越南阿嫲哭了。”樂寧笑哈哈地說道。

樂靜搖搖頭道：“她是熱。”

“為什么這里沒有空調？”

“熱到那么多汗，我也熱了，趕緊上去吧。”樂靜擦擦額頭上的汗，我們三個沒站到樓梯上，還待在空蕩蕩的大廳原地，阿嫲的房門關上后，下面一片幽暗。樓梯的燈光形成一個長方形照在地板上，仿佛成了一道門。忽然，這道門變成一道人影，我們回過頭，爸爸背對著燈光，但是我們還可以模糊地看到他的嘴臉，他沒有笑，一臉的嚴肅。

我和樂靜樂寧馬上沖到樓梯，從他身邊溜走，樂寧和樂靜嘻嘻哈哈地大叫。而我沒有嗯哼一聲。爸爸的目光跟著我的，他在看著我，我很害怕。

我趴在桌子上畫畫，上面畫了一個門，門躺在地上，是白色的，但是門周圍確實黑暗的。媽媽看著我看看，本來溫和的雙眼忽然變得生氣了，指著我兇巴巴地道：“認真畫畫，不會說話還不會畫畫啊。”我沒有理會她，繼續在畫畫。她一激動，就站起來，去樂寧和樂靜的房間了。

忽然，樓下傳了阿嫲奇怪的聲音，她像個啞巴地在大叫，我扔下畫筆，走了下去，樓下很黑暗，爸爸站在阿嫲的門口，阿嫲跪在地上，嘴里大聲地哭道。

我嚇了一跳，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們。

爸爸不知道怎么樣忽然往她踢了一腳，阿嫲趴倒在地上，黝黑的皮膚在黑暗中感覺都快看不見了，只是那件白色上衣在動著。我愣愣地看著，爸爸一直都是微笑著的，為什么在黑暗中，他那么嚴肅，那么兇巴巴，就像媽媽有時候罵阿嫲一樣。

我用手用力拍打著樓梯扶手，樓梯扶手是不銹鋼，被我一敲擊，力度就像剛才爸爸的力度一樣，樓梯里面打出很大的聲音，像敲鼓一樣。爸爸回過頭，走上來，他的臉我終于看清楚了，是微笑著我，在黑暗中，應該是我看不清吧，我肯定。

“明天你想去哪里？”爸爸微笑地問著我。除了阿嫲問過我這個問題，沒有任何人問過我。我想笑笑，可是阿嫲的聲音使我笑不出來了。我的臉僵住了，爸爸問我上去不，我本想拉著他的手一起上去，他卻面無表情地上去了。我走到阿嫲的面前，她臉上發光。她拉我走進她的房間，然后她笑笑地問我想不想吃東西。

我點點頭，她臥室里面有一個電飯鍋，她放了些面條，還放了一些青菜和雞蛋，盛了兩碗，一婉我的，一婉她的。

我們坐在昏暗的房間里面吃著面條，風扇在咿呀呀地轉著，我出了一身子汗，她拿起她的毛巾幫我擦了幾下，繼續端起碗吃碗里的面條。我看看，又低著頭吃面。其實那個時候，我一直想告訴她，她煮的面真好吃。可是我知道我是說不出話來的，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聽過我說一句話。阿嫲對我笑笑，可是她的笑總是那么的哀傷。

于是我端起碗睜睜地看著她的眼睛，她可能知道我想說什么，可是樓上的媽媽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于是我放下碗就沖上去了。

第二天，媽媽早早起床，然后媽媽給樂寧和樂靜穿起了一套新衣服，我不肯穿就出門了，爸爸的車就在門口等著，我回頭看看大門，阿嫲不在。

我有點奇怪，然后我拉住了媽媽的衣角，我眼睛流露出奇怪和不舍，她厭煩地說：“她走了。”

“為什么？”樂寧開口了。樂靜也看著媽媽，爸爸開車了，我把頭探出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門口，她沒有再出現。

游樂園里面很快樂，所有的小孩都在笑，那些父母就在那里愛護著他們，我孤零零地站在爸爸的旁邊，媽媽優雅地看著坐著過山車的妹妹弟弟，我多么想坐上去然后飛起來，多好，我想飛離這個世界，無論飛到那里，只有不在這個地方就好。

阿嫲不見了，如果我不見，他們應該也不會找我吧。我一步一步后退，然后變成了一只小鳥，飛了起來，我要去找她，找她，直到世界盡頭。

我飛過山澗，飛過高樓，飛過白云，從不停息，最后我看見一堆人在圍著，我撲下去，只看見，阿嫲橫躺在地上，她寬大的白色上衣染紅了，露出了球一樣大的肚子，我愣愣地看著，忽然眼睛劃過幾滴淚水。

“越南傭嗎？”

“是吧。”

“真可憐。”一個稚嫩的聲音說著。

“傻女兒，看到這么血腥的場面，可憐了我的寶貝。”

我在想，應該沒有人在可憐她吧，也沒有人可憐我。然后，我撲動翅膀，沖上天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