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的這個秋夏冬
我知道我最鐘愛的表達方式,幾乎是純文字。不似美觀的PPT。原諒我單調(diào)的作業(yè),它可能冗長,可能瑣碎,也可能略顯矯情,但對于自己真實而寶貴。從今年六月八日的那個安靜而浮躁的下午開始。
六月八日之前的事情,未必再值得提及。
六月八日考完最后一門英語,我記得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擠出考場的時候,心里寧靜得異常。沒有自由的吶喊,沒有徹骨的哭泣,只有一個人走在W中枝葉繁茂的槐樹下。遇到熟人不過幾句問候,大抵都是一句:怎么樣?
還好!
一切被刷新
回到家里的前幾天,我的房間里放著幾大箱復習資料,還有信封、禮物和亂七八糟的文具,一切帶著那所中學的味道。我動手把自己寫的小說稿件從一沓沓或嶄新或寫滿密密麻麻的字跡的試卷中整理出來,裝進文件袋。我想,或許開始答卷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不再追究過往。一切,繼續(xù)前行。
離開學校,手足無措過,每天在家里呆著,聽一些老掉的歌曲,記著平凡的日記,等待應有的結果。書桌上有一個小擺鐘,每擺動一次,耗時一秒,有一個聲響——咔咔。我時常在擺鐘前發(fā)呆的時候這樣想,下一秒,該干什么?每天看許久沒看過的電影,玩手機到深夜。幾乎,每日如此度過。只是有幾日忽然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宿舍的那張高低床上,會覺得一切只不過轉瞬。
久而久之,父母難免責備。但是總歸高考房才結束,也不會多說什么。何況,他們不知道,我考成什么樣子。知道成績的那天很多人在微博上曬自己的成績,說最多的還是感謝。我對一個要安慰我的好友說,我們都需要勇氣。那天買了一瓶可樂,上面寫著勇氣。回到家,照舊等待,等待塵埃落定。我甚至知道,我會去哪里。
一個雨天,爭吵爆發(fā),父母不會任由我繼續(xù)墮落地無所事事。母親無意中說,考成這樣你能怪誰。我忽然安靜下來。
我去了縣城,身上帶著幾十塊錢。夏日的炎熱絕不遜色,我一條街一條街地找暑假工,見到招聘廣告就會進到店里問一句,老板,你們需要人手么?
去別家看看。
我記得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汗流在上面特別清晰。我怕我的錢不夠吃飯,所以沒有買一瓶一塊的水。大抵問過二十幾家店鋪后,我站在了陽光燦爛的街邊,看著車一輛輛經(jīng)過,想的不是找到怎樣的事做,而是在想我以前做過的事情。J城的街很多,但那天好像走了所有的角落,包括所有的酒吧、發(fā)廊和餐廳,甚至小飯館。
在一家環(huán)城路旁找到未開業(yè)的餐廳,忙于裝修的老板打量了一下我的樣子,說,工資你要多少?
我無法忘記拿著行李在找到的四合院里住下的那個下午,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之后的忙碌,上下班,夜里十點下班時一個人走小巷,聽別人家的爸媽聲音和孩子聲音,遇到下晚自習的學生。只有自己知道,那是一種多么復雜的憂傷。
但是我想,忙起來就沒事了吧。
我會在上班時把想到的靈感記在點菜單上,下班拿著一堆點菜單回到住處,在稿紙上寫小說。寫完,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看同一個院子里的夫妻、孩子。每天早上拿著抜子和失修的馬桶較勁。
我記得最后離開那家餐廳的時候,經(jīng)理和老板一伙人在門上送我,說我?guī)土怂麄兒艽蟮拿ΑF鋵嵨腋兄x他們呢。還有每天會幫我盛飯的周和小紅。
阿偉要去別的地方復讀,當夜我們喝了點酒,住在我的住處。早上提著他的東西把他送到車站。兩個男生相望,然后抱在一起,他說,明年咱考得好好地。我說,你去那邊也好好來一年。
辭職之后,我被父親安排進一所高中的復讀班。我成績不算太差,沒有要學費。班上有一百多號人。有個舍友,他說,他只是想考一次狀元,讓父母驕傲的那種。他今年高考全縣第三名。后來覺得,人總該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多做一些事情。
我告訴父親,不想為一個好大學犧牲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年輕,我說,我想早點出去。父親和母親都在電話里說,那就拿著東西回來吧。
我拿著一大包東西走出那所高中時,門衛(wèi)說怎么了,我說,去上大學了。他高興地說,那就恭喜嘍。是打心眼里的那種祝福。
再見,J縣,長大的地方。我不會向任何人說起在那家餐廳的阿姨如何拿一塊驢肉塞在我嘴里說快吃了不讓老板看見時的那種慈祥,我不會忘記那天原來的班主任敷衍地掛掉我電話時的忙音聲,我亦不會忘記自己在升學宴上說的那句話:我付出的遠多于我得到的,從前耽擱的,我一定會拿回來,以一個比較認真的姿態(tài)。
再見,J縣,那場刷新一切的考試!
三百六十五公里
來到Z城的那個傍晚,父親說,這里其實不是那么糟。晚上我和父親在賓館里就著幾串燒烤喝啤酒,談話。早上,送父親登上了車的那一刻,仿佛知道了一種叫做責任的東西。我是走路回學校的。從百度地圖上把家和學校地址用一條直線計算距離,三百六十五公里。
不算太遠。
整天幻想遠走高飛的我最終選擇了一所離家近的普通二本學校,談不上喜歡,專業(yè)是調(diào)配上的,在這之前,所有人都以為我會學中文,然后寫作。只有自己知道,和自己所想的東西的距離。
開學第一周,我就找到了文學院新生的課表,填進自己的課表里。起碼這一刻,心里有了方向。
這三百六十五公里,我用了二十年才走出來。
是的,今年我二十。
弱冠之年
初入大學,在各種社交網(wǎng)站上看到的都是大學新生對于新大學生活的熱情和興奮,難以掩抑。多是一種沒頭蒼蠅似的不適感。因為知道興奮必然衰減,也許是本來就有失落,所以我一直不曾表達過什么。
有次從微博上看到一段話,大抵是說一個人二十歲的時候是最尷尬的年紀,胸懷大志,一事無成。
我對所有人都會說,學校不錯,專業(yè)也挺熱門,寫作會堅持。
到了生日的那天,才有入秋的感覺。
我和W在一個小餐館里吃飯,比平時稍好的菜,比平時稍多的杯。我二十歲生日是那樣過的,那天寫了好多文字,是寫給自己看的那種。
之后日子繼續(xù),習慣于奔波。
多做一點事情,不枉此生
起先也會追逐一些跟風的東西,會和別人競選一些學生干部什么的,直到有一日覺得疲憊,那些東西反而讓自己擱置了好多想做的事情。索性退出社團,辭掉大多數(shù)職務,開始自己的生活。
人總要懂得取舍。
我會在別人為空堂感到高興而繼續(xù)睡覺的時候選修文學寫作課,騎著單車橫穿校區(qū),眼鏡上有塵土。我會在夜晚在操場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我會一口氣借六本文學讀物,然后忘了按時歸還好幾次為它們交上罰金。還有,我會在每次到達空曠的地方時,學會不想起你。
十一黃金周時,我沒有錢去沸騰的旅游熱點。我回了家,去了家鄉(xiāng)一座山上的寺廟群。我并不會虔誠跪拜誰,我最大的信仰,可能不會是一座雕塑。我吃著簡單的齋飯,看著僧侶往油燈里添油。那是一種寧靜,還有清晰。
在家里提到要用電腦多好多東西,回到學校不久,家里打來一筆錢,讓我買筆記本。我知道,在有個人心里,我會是最重要的一項。那人只有父母。家境并不富裕,那筆錢不是隨便就能拿出來的。父親會買,我知道,因為我有次無意中說,寫作當然用電腦了。他蠻高興我會寫一點東西。因為他也喜歡讀一些東西。
我就去了學校餐廳做兼職。平生第一次刷那么多的盤子。我的父母對我到底是有多嬌慣?我忍著油膩做事,以前自稱潔癖。
后來習慣了在泔水桶前吃剩菜剩飯,習慣了下課就去上班,下班就去上課。再也不把手機一直拿在手里,再也不讓無關緊要的人出現(xiàn)在眼前。
每天夜里寫完作業(yè)和稿子,合上書,關上電腦,閉上眼睛。
已經(jīng)流不出淚。
我甚至不比任何一個同齡人聰明懂事,但我一直習慣用我自己笨拙的方式,對抗我生命中的坎坷和挫折。我曾經(jīng)那么貧寒都堅持過來,在珍貴的時光里,應當多做一些事情,不枉此生來過。
二十歲,我在河西,我很好。
2014.12
遺書
十八歲的時候寫過一封很長的遺書,之后我就走在J縣幸福街上面的那條鐵軌上面。鳴笛響起來的時候我聽見風刮過遠處石膏粉廠的煙囪,太陽光被銀亮的儲油罐反射。是一列飛馳的貨車,十五節(jié)封閉的貨箱和三節(jié)裝滿煤炭的車皮。
我慶幸我現(xiàn)在能夠坐在床上聽著那時候聽的這首曲子重新考慮我的身后事應該是什么樣子。
二十年來,我首先感念自己的生身父母,我不記得每一頓飯的味道,但我記得每一次治愈和喂養(yǎng)時自己腦海里面留下的如同手術疤痕一樣的印記。我記得父親對自己前半輩子的描述,記得母親在我兒時規(guī)定的所有守則記得祖父的留聲機,記得祖母的紅軍故事。對于我們來說,唯一不把我們的生死當作戲看的人,除了家人還能有誰?
我還感念那些所有在我眼睛里面走過的人。我記得每一個在我面前超過三分鐘的面容,我記得他們說過的話,他們喝下去的酒,他們和我相處在一起的緣由。假若我已經(jīng)離去,請想起我們以前的那些時光吧,無憂無慮,孤獨自在。我們隨便喜歡上一首歌隨便喜歡上一款游戲。我們或曾徹夜長談或曾相依而眠。請記得快樂和憂傷,是我們心靈唯一的養(yǎng)料。
我怕寫不完你們的故事就失去這雙手和眼。假若上天憐憫,你們將在我的書里面看到原來的你們。
我十八歲開始寫作,我尋找所有人生存的痕跡和未來的流向,我錘煉自己的心境,我積累閱歷。與此同時,我愚蠢地笨拙地在世上與和生存有關的事情周旋。我同人爭吵、交流和擦肩而過,我去學校讀書,在家里面叛逆,在荒野里面唱著氣息不足的高歌。我在筆記本上面寫日記,寫很多本。我把心事、欲望、煩惱和悲傷寫在里面。我把猶豫從眼睛里面流掉。我找電影看、找書看、找人愛我和厭煩我。我找溫熱的地方躺著,我在風雨里面慢慢走路。
我仍舊覺得我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顛簸坎坷,我沒有見過動蕩、戰(zhàn)爭、甚至沒有真的直面死亡這件事。我只記得十八歲那一天既被太陽曬得發(fā)燙躺上去又冰涼的感覺,就像是把自己一只腳伸出世界。我參加葬禮,參加喜事,參加我能夠參加的。我只想把所有的事情和想法轉換成不會腐爛的文字留下來。阿乙說,我想在死后活得長一些。我未必沒有想過名利,相反,在名利上面的欲望遠遠多于別人。我了解解脫的途徑,但不是死去就一了百了。
但是我一事無成,我既在學業(yè)上面并非出類拔萃,在修行上也停滯不前,最令我擔憂的是,我沒有一本自己滿意的書作為遺物送給我親愛的朋友們。
然而我又是收獲頗豐。我雖困頓在自己的命運里面很多年,但托古往今來偉大作家們的福,我撫摸過世界的冰山一角。我大略了解歷史,我聽過不同的傳聞和不同的語言,我在夢里面見過他們描述的建筑和故事。我問自己,你能做這樣的事么?
還做不到,但是想做。
這是我的答案。
在一個下午,我換上干凈襪子和內(nèi)褲平躺在床上幻想四周是棺材的松木材。我在鏡子里面看自己身體上面的疤痕、潔白和黑暗。我審視自己丑陋和干癟的肉體,它負擔著我發(fā)育不良的冰冷靈魂,它因熬夜積勞而并不高大強壯,反而眼窩深陷,顴骨突出,長滿色斑。我洗了澡刷了牙梳好頭發(fā)躺好。我去圖書館還了書,把衣服疊好。我最后躺了下來。又起來,整理好寫的文檔把寫到一半的索性刪掉。我躺下來。我聽見《般若般若密多心經(jīng)》是長期讀釋家典籍的饋贈么?我看《圣經(jīng)》,聽《古蘭經(jīng)》里面的故事,我從下背誦儒、道兩家的句子。最后我沒有宗教信仰。這是最好的狀態(tài),不歸任何神明管轄。
請聽我描述:我們將不得不死去為了給即將新生的事物騰地方。在那一刻來臨之前可能你會遭受痛苦,但是那一兩分鐘真的降臨的時刻,你最多的感覺是惶恐和懼怕,你不知道將去向哪里。最令人不想停下呼吸的是你一輩子都想做到卻沒有完成的事情,你想見你想見的人,你遺憾你遺憾的事。你開始抗爭,但是你知道那股力量的強大,他代表時間。你佯裝安詳,如果想死得好看一些。最后你聽不到任何悲歡,看不見所有顏色,覺不到所有痛苦。從你腦袋里面閃過幾幅對比度很高的畫面,那是你最深處的印象凸面。你忘記了自己的死因。像所有傳聞中說的那樣,你看見屬于你的那束光線,它來接你。你的意識停留零點幾毫秒左右,在你身邊的人看見你留下眼淚。那滴本來由壓迫的淚腺落下的完全沒有任何感情的眼淚將引起一些人的悲傷。
你先有痛苦后來舒服。
一切與你沒有關系,都成了他們的事。
從這種幻想醒來的時候,太陽還未落山。我決計留下一本書,沒有商業(yè)目的的那種,能夠完全表達我所有淺顯思考的書。我希望它代我活著,被念起的時候我就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被云彩撞散。
我希望由我的胞弟郭庭昊收斂我的遺骸,他能夠承受的比我父母要輕一些。另外我將在附錄中加上所有的賬號和密碼,由我胞弟保管或者留作他用。銀行卡交給父母。將我的訃告告知通訊錄上面的人,還是請胞弟代為。我的手稿放在家里我的書柜的卷宗袋里面,由胞弟和女朋友汪曉洋幫忙整理成冊,愿意出版的,收入付給曉洋作為編輯報酬。我存的書籍不要外借也不必再示人。我希望不要保留我的遺骸,化成灰燼以便我自由呼吸。把所有的照片處理成黑白保留但是不要裝裱遺像。
所有和時間有關的事物都有盡頭除它本身。
望遵遺囑,使我安寧。
2015年3月30日星期一
立囑人:郭
想起死亡的時候我們考慮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我們是不是有情懷,是不是有思索,是不是想起遺憾、希望和仇恨。我怕我寫不完我的故事就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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