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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嘆號  文/國生

  李子辰的聲音斷斷續續,完整的一段話被刺啦刺啦的噪音分割成一個個沒有實際含義的詞組,比如“了他講”、“天你離開”。這使我想起毛了邊兒的書角,在這個安靜的春天下午,始終無法撫平。我不得不打斷李子辰,慢點兒說,我聽不清。他停頓幾秒。我以為又是信號出問題,急躁地“喂”了幾聲。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一句話趨于清晰。他說,我覺得我現在就是一只困獸。困獸你懂嗎?之后的對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意是聽一通他的牢騷,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像畢業后各奔東西的大學室友常做的那樣,既體己,又在界線之外。他說,我去看看你吧。

  掛掉電話后,我走到陽臺上。陽光灑在地板上,看上去暖洋洋的,盤腿坐下時,卻有一絲冰涼。窗外立著一棵高高的杉樹,一排麻雀站在穿過枝椏的細電線上,嘰嘰喳喳地叫著。手機屏幕朝上躺在被陰影圈出的一小塊光線中,過了很久,依然沒有響動。剛才的電話說不定只是李子辰一時興起,這會兒已經打消了念頭。我拿起手機,打算給他回電話,編個理由,比如說突然想起明天要出差,過幾天來也許好些。這時,電話響了,一小段輕快的音樂,持續四秒,或者五秒。是李子辰的短信:我已經上了312國道,大概兩小時后到!!!

  句子末尾接三個感嘆號,他從大一起就有這個發短信的習慣。一次夜聊中寢室老大問他為什么,他說,胸口憋著一股氣,難受,想吼兩聲發泄出來,我在鄉下沒人的山谷試過,但是根本喊不出來,聲音像是卡在嗓子眼兒里,那感覺太奇怪了。所以我要用感嘆號替代那種叫聲。老大哼了一聲說,這個解釋真矯情,他沒有反駁,以后依然保持著這個習慣。

  簡單地回復他之后,我站起來走回房間。沒什么事情可做,于是踱步到綠色墻壁上貼著的中國地圖前,盯著印得密密麻麻的地圖看。這是我一年前來金城后養成了的習慣。

  金城的實質與它的名字十分不同,我認為應該改為“灰城”。大別山腳右側、312國道邊,四五條干道劃出的城區里起碼有三四家水泥廠,天空被霧霾籠罩,戴上口罩出門,呼出的水汽順著鼻翼兩邊的縫隙升到眼鏡內側,整個城市迅速在模糊中墜落下去。每天下班從工作的銀行中走出,總會想起在省城讀大學時,上“銀行信貸管理學”的老師將雙手放在講臺上,看上去四平八穩,說,諸位在座的未來銀行家要嚴格要求自己。

  為了擺脫這種逼仄感,我買了一張地圖。有一陣子,我發了瘋一般用各種水彩筆標記重要的地理坐標,黑色的記號筆勾出黃河與長江;紅色的水筆填滿鐵路線上黑與白的縫隙;金黃的熒光筆涂抹了我有好感的地名:無量山、娘子關、清流、古田、松溪。我想,這個習慣的養成很好地避免了我發瘋的可能。

  下午三點的陽光斜照進來,投在地圖上的光線與陰影的界線是模糊的,不能細到具體某個城市——地圖上的一個或幾個小圓圈。我打了個哈欠,沒有李子辰的短信。我把手機扔到床上,人順勢往后一倒,重重地陷進席夢思床墊中。枕套很久沒洗了,一股輕微的油膩味道浮在空中,看地圖時消下去的懊惱又涌上來,握緊手機,最終決定撥通他的電話,我說,是我。

  我知道是你。怎么了?他疑問的語氣使我楞了一下,檢索一遍記憶后,我問他,你到哪里了?他遲疑幾秒,說,我也不知道。我問問。電話里傳來他隱隱約約的聲音,大概是把手機放下問的。他的聲音重新確鑿,還有半小時到,但司機只能把我放在312國道邊上。那兒能打到車嗎?我說,你讓他在進金城的第一個路口停,應該有車。好,那我到了給你打電話。他說。

  掛掉電話后,我洗掉廚房里隔夜的碗,然后坐在小客廳桌子上抽煙,同時心不在焉地撥著桌子正中央放著的一顆塑料地球儀。地球儀越轉越快,我希望它停下時正對我的國家是埃及。我一直想去埃及的,但弄不到簽證。事實上,問題的核心是我沒有錢也沒有時間。最終對著我的,是小字相對較少的太平洋。我又撥了一下這顆藍綠色的塑料球,再停下時,終于離埃及不遠。西亞的伊朗。

  李子辰的電話在一個小時以后才打進來。他大聲地喂了幾下,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回應。這使我認為幾小時之前的通話不順很可能是由于他正在使用一個功能有障礙的手機。我掛掉,給他發去短信,問他在哪里。他沒有回復,又打了進來,說已經下車。這次通話沒有故障。他說,金城怎么這么破?從聲音中聽不出有什么情緒。我告訴他,它一直這么破。好吧。他淡淡地說。你快來接我。

  說完這句話,我就看到了他。通話之前的半小時,我已經從家里出發,向312國道經過金城的第一個路口進發。遠遠得看到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在一個大坑上顛了一下,停下來。副駕駛里鉆出一個人,高個,瘦長臉,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和一條灰色的運動褲,背著一個扁塌的黑色雙肩包,從側面看過去,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一道毛絨絨的邊緣。唯一不同的是發型,以前較長,幾乎遮住眉毛,現在是利落的圓寸。他從錢夾中掏出三張紅票子遞進駕駛座,里面坐著的墨鏡男面無表情地接過,翕動一下嘴唇,搖起車窗。車子很快離開。他站在原地,看著遠去的汽車背影愣了一會兒。

  看到我之后的第一個表情很不自然,他費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卻沒有形成一個合適的笑。他緩緩地走過來,腳步虛浮,像是隨時要摔到一樣。我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拎著一個空的紅酒瓶,襯衫左側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紅色污漬,應該是紅酒灑在了身上。他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伸了一個懶腰,讓自己盡量自然些,我說,如果不累的話,就走回家吧。很近。他點點頭,但沒有看我。轉身向城中心走了一會兒后,我問他,失望了吧?不遠處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堆,再遠就是大片的農田與楊樹林。楊樹筆直地立在道路兩邊,剛發芽,綠得還不明顯。他說,我主要就是想出來走走,我在省城快呆瘋了。接著又掃視一周,哪兒都一樣。

  之后只剩下沉默。這讓我有些狼狽。我試著走得離他近些,卻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他看看我,臉上紅撲撲的,于是我又和他隔著半米遠走。以前上大學時,整宿整宿說話,談各自的高中生活。我還記得他說過,某個夏天的午后,趁著老師轉身往黑板上寫字,他和一個女孩從補習班里逃了出來,去了對方家里。那是他第一次去那個房間,據他回憶,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香味,很淡,卻讓人有些害怕。房間里很熱,背上浮著一層黏黏的汗,他心神不安地走到書柜邊翻書,基本上是各種練習冊,唯一與學業無關的書是一套格林童話。他覺得無聊,放下手中的書,一轉身,撞到女孩身上。他說,我以為自己不敢的。房間里的香味忽然濃郁起來,一瞬間他有些恍惚,將手放在女孩正劇烈起伏的胸脯上。對方身體微微后仰,像是要將自己抻直了獻出去。在觸到胸脯上突起的點時,他立刻收回了手,抓起自己的包就逃了。

  我問他,在省城怎么樣?他沒有正面回答,說,本命年,沖了太歲。我安慰他,別瞎想,不順都是一時的。他沒接話。我索性不再主動提起話頭。沿著橫穿金城的青年大街走十五分鐘后,我指著邊上的小區,我住這兒。

  他盯了一眼小區大門,慢悠悠地念,月日苑。我愣了一下,糾正他,是朝陽苑。他固執地又說了一遍月日苑,然后走進小區。我跟在他后面。經過兩個岔路口,他停下來,輕聲地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向他確認,你說什么?他提高音量,說,你住哪里?我說,前面那個路口左轉。14號。他猶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的回答表示懷疑。我上前走,示意他跟上來。有那么一兩次,我想回頭對他說些話,像大學時那樣親密無間,但這個念頭總是在誕生時被我扼死。

  我住在四樓,樓道狹窄逼仄,每一級階梯高得離譜,他不適應,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不時發出輕微的怪叫。上到四樓后,我開門走進去。他站在門口朝里打量了一下,像是確定目的地的正確性。我說,進來吧。他順從地走進來,將隨身背著的雙肩包放在客廳的桌子上,與藍綠色的地球儀構成一種物與物的組合。

  接下來的十分鐘內,我們開始長時間的沉默。我泡了一杯茶給他,這是我從小就學到的待客之道。裝出收拾的樣子,拎起半滿的垃圾袋,將口子扎成一個沒有縫隙的死結,放到樓道里去。等我實在沒什么好忙、不得不面對他的時候,終于說了一句話。我說,怎么樣?他有些詫異地看著我。見面到現在,不到一小時內,他的臉上出現很多次不解的神情。我從冰箱頂上拿下香煙,遞一根給他,掏出打火機幫他點燃。他吸了一口,久久沒有吐出,灰白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冒出來,輕飄飄地升到半空中,然后消失。他將煙灰彈在桌上一個截掉一半的飲料瓶中。那是我自制的煙灰缸,水已經干掉,塞滿煙頭,最上面的一層像粗壯的鋼筋一般扎進去。他忽然說,我終于可以出去看看了。

  李子辰說過想去流浪。當然,這聽上去很矯情。當時是大三下學期,四月份的一個下午,我和他坐在寢室陽臺上抽煙,春天的暖風一層層敷到臉上,陽光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我身體前傾,趴在欄桿上,側過頭瞇著眼看他,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我問他,去哪里呢?他略微動了動,似乎抬起頭看向遠方,又似乎只是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說,隨便。我伸出手,在他頭上揉了揉。他剛洗過頭,差不多干了,顯得格外柔軟。我知道他很難過,但說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話。

  那個春天,他過得不好。三月中旬,他母親來省城找他。這些都是后來我聽他說的。母親把他叫到學校邊上的一個小咖啡廳,點了兩杯咖啡和兩塊蛋糕,十分鄭重地說,子辰,我要和你商量一個事情。他知道是什么。早在過年時,母親就和他提起過。他說,她希望我退學,重新高考,去皖南醫學院。上大學以前,李子辰成績很好,母親對他寄予厚望,考上名牌大學是必須的,最好去北京,以后從政。他沒考好,來了這個以省份命名的大學。他母親的意思是,反正不可能去北京了,那不如去讀醫科,畢業后找個關系進老家醫院。醫生掙錢。

  我出現在咖啡廳門口時,他正低著頭研究自己的手指,坐在對面的母親敲了敲桌子,他飛快地抬起頭,看到了我。他向我招手,說,這邊。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介紹對面坐的是他的母親,我說,阿姨好。他拉來一張椅子。我看了看他的母親,對方示意我坐。他母親的蛋糕已經吃掉一小半,而他的紋絲未動。我用余光打量那個看上去四十出頭的女人,穿著一套灰色的套裝,裙子剛過膝蓋,挺直脊背,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腳尖往后收。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正好堵住兩棟對稱的大樓中間的縫隙,只露出頭頂一小片天空,低低地壓著幾朵烏云。她的姿勢讓我想起諸如嚴陣以待、無懈可擊一類的詞。

  上一次見到她,是大一入學的那天。一個染著栗色頭發的女人出現在寢室門口,頭微微抬起,沖我們點點頭。后面跟了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拎著兩只碩大的箱子,接著才是李子辰。八月底,天氣很熱,她手里握著一坨濕掉的紙巾,不停地擦額頭上的汗,等李子辰父親把箱子放下后,她說,走吧。向我們禮貌性的微笑后,率先離開,他父親看看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又看看李子辰,說,自己小心,有事打電話,接著也離開了。我這才注意到李子辰臉上表情木木的,頭發像是很久沒有修剪過,亂糟糟地蓋住了耳朵。

  李子辰說,我知道我要干什么。他母親端起咖啡抿一口,盯著他,但沒說話。李子辰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我忽然覺得很尷尬。過了好一會兒,他母親說,這個回頭再說。接著轉向我,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哪里人,家里做什么的,我一一回答,并努力裝出一副輕松的樣子。說實話,我有些害怕她臉上那種諱莫如深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微笑著,但很明顯不是出自情緒,雙眼微微瞇著,冷靜地藏在一副講究的金邊眼鏡背后,對我所有的回應不作出任何感想或者評價。我認為我正在被觀察。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他母親看看手表,對李子辰說,我還有事,先走了,我說的事情你考慮一下。隨即起身與我道別。她走后,李子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迅速沉默下來。我問他,你為什么發短信讓我來這里?他沒有解釋,只是說,走吧。

  當晚他接到母親的電話,透過玻璃窗,我看到陽臺上的他神情激動。過了一會兒,他掛掉電話,卻不進來。我走出去,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之后的一天下午,他翻出一條短信給我看:你執迷不悔,不要怪我暫時斷了你的經濟來源,直到你理解我的苦心,媽媽。寢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外面陽光很好,他說要不出去曬曬太陽。我們搬了兩把椅子出去,懶懶地趴在欄桿上。我們沒有說話,但不覺得氣氛尷尬。一塊白云在高空中飄著,風一起,就以肉眼能發現的速度移動。很久以后,他終于開口,我特別想去流浪。

  客廳里只有一扇對著樓道的窗戶,糊著報紙,光線不怎么好。偶爾傳來樓上沖廁所的聲音。他的煙已經抽完,摁滅在半截飲料瓶中的煙頭像是新添的一塊墓碑。我說,到臥室里去坐一會兒。他起身跟在我身后進了房間。我走到陽臺上,轉過身看向他,臉上的紅暈似乎消了一些。他環顧房間,然后走到墻壁上的地圖邊。

  他轉向我,說,我要去東南亞了。我奇怪地看著他,他卻沒有說下去,轉過頭繼續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他說,你來。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隔開大約半米。他指著312國道邊上的一個小圓圈說,你看,我們現在在這里。金城。接著手指飛快的比劃著,坐火車去武漢,轉車到南寧,再坐汽車到這里。這時他的手指戳在廣西的最南邊,邊境線上的城市,東興。我打聽過,有人為了省簽證的錢,從東興找人帶路,趁著晚上,坐船過界河,半小時,頂多一小時,就能到對岸。他的臉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幾乎有些狂熱。他接著說,對面就是芒街了。越南。去哪里都行。你還記得高中地理書上的內容嗎?西貢、湄公河、三角洲、柬埔寨、泰國……我說,現在已經不叫西貢了,叫胡志明市。他停了幾秒,說,隨便吧,這個不重要。

  他臉上本來消退下去的紅暈又浮上來,額頭的青筋微微突起,像一條長而細的青蟲般裹在薄薄的皮膚下面。我忽然害怕這根筋爆掉。他會死嗎?我沒有這方面的醫學知識。我忽然意識到,無數次,我也面對著這張地圖設想該去哪里。那條細細的紅線,312國道,它的盡頭是新疆,我不止一次設想搭車去那兒。

  他說,我想想就激動。他再次轉過頭看著我,眼神中有一種企盼。我聳聳肩,不置可否。說實話,我覺得他太不切實際。他話一多,思維跳躍起來,顯得語無倫次。他盯著地圖,說,你懂女人想什么嗎?我說,也許吧。他搖搖頭,帶著喝多后的失控感,眼睛半瞇著說,我餓了。

  過了春分,日頭越來越長。出門前我看了下時間,五點過五分,下樓后太陽還斜斜地從對面一幢六層老公房的樓頂照過來,傍晚的光線是最獨特的,像是被某種打散開來的物質,但具有粘稠的觀感。

  出了小區就有許多飯店,我們挑了一家湖南土菜館。店內木制裝修,看著不算差。我將菜單遞給他,示意他隨便點什么。他并不客氣,點了四五個菜。他說,喝酒不?我拒絕了這個提議。他看上去酒還沒醒。

  最先上來的一道菜是鹵雞腿,他夾了一只雞腿到碗里,嫌用筷子麻煩,索性上手。從前寢室出去聚餐,他從來不會用手直接抓著食物。即使是吃蝦,他也會用筷子夾著,先小心地咬去頭部,將半只蝦的身體放入嘴中,用牙齒剔去殼子再吐出來。他說過不喜歡手指間油膩的感覺,覺得惡心。他很快就啃干凈了手中的雞腿,甚至包括尾端的軟骨,從桌子邊上抽出一張餐巾紙,潦草地擦了擦手。看來他真是餓極了。

  他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神情,既沒有悲傷,也沒有亢奮,安靜地坐在我對面,在等待下一道菜的間隙中低頭研究桌上的一道木紋。這讓我想起那個春天的他,一副倒霉蛋的樣子。他忽然說,你媽是怎樣的人?我說,普通女人吧。他說,哪種普通?對你好嗎?我說,當然,但有時候也會發脾氣。他自嘲地笑笑,說,你信么,我媽很少發脾氣。他停頓幾秒。她生氣的時候會冷著臉告訴你,該怎么做才是對的。你必須那樣做,否則會有更嚴重的后果。他輕輕地說,拿我小時候來說吧,有一次放學回家,動畫片放到最精彩的幾集,她叫我去做作業,第三次時,她把電視關掉,對我說,出去。我沒有動,她走過來,拎著我的耳朵,把我趕到門外。她的手濕淋淋的,有一股濃濃的洋蔥味道。關門時,我看到她的表情,很平靜,沒有任何情緒變化。我以為她只是嚇嚇我,很快就會放我進去。一個小時后,我怕了,開始敲門,沒有反應。直到夜里十點,她才打開一條門縫,問我,現在想做作業了嗎?我說,想。

  李子辰說這些話的時候,出奇得冷靜,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我問他,你爸爸呢?不給你開門嗎?他說,我爸回爺爺奶奶那邊了。他們冷戰。整整一年。我說,也許她有她的理由。他說,我外婆就是這樣教育她的。要是沒了這樣的教育,她現在可能還在山溝溝里面。她說總有一天我會感謝她,她對這點很肯定。

  吃完飯后,天色已經黑透,從飯店里出來,兩排路燈漸次延伸到遠方,其中有幾盞卻是暗著的,球狀的燈罩碎掉,只剩下空蕩蕩的燈柱。我和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經過小區門口時,我問他,想回去么?他說,再走走。走了一會兒,他問我,金城有沒有洗頭房。我愣了一下,弄清他問題的含義,說,你要干什么?他說,有沒有?

  我帶他拐進一條巷子,往里走五十米,有一間晚飯后才開始營業的洗頭房。遠遠地就能看見一個有著磨砂玻璃門的門面,從外面看進去,只能依稀看到幾條光著的腿。我對這家店并不陌生,平均兩個月來一次。老板娘叫蘭姐,是一個愛涂淡紫色眼影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手下有三四個年輕姑娘。

  蘭姐坐在柜臺邊的凳子上,正在給指甲上色,大紅色的指甲油在猩紅色的燈光下反射著稠密的冷光。見是我,蘭姐朝里間喊了一聲,琳達,快出來。她穿著一條剛過膝的黑色皮裙,說話間,稍微移動一下身體,脊背挺直,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腳尖往后收,接著沖我笑笑,請我們先坐下。李子辰跟在我身后,一直沒說話。我對蘭姐說,這是我朋友。沙發上坐著兩個正玩著手機的姑娘,其中一個沖李子辰說,過來坐嘛。他沒動。

  琳達出來了,穿著一件素色連衣裙,見到我,淡淡地說,來啦,仿佛我只是一個如期到訪的朋友。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弄不清這樣一個看上去文文靜靜的女孩出于什么原因會做這一行。她十六歲離開河南老家,先后去過福建、新疆、四川、湖南、海南、內蒙古,跟我說過很多關于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其中最喜歡的是內蒙古。

  李子辰突然對著蘭姐說,你做么?蘭姐愣了一下,你說什么?我怕氣氛搞僵,戳了戳他。蘭姐笑了出來,說,我都可以當你媽了。李子辰說,我不介意的,可以加錢。蘭姐同意了,最終說定的價錢是三百塊。

  除了門面,洗頭房還有里間和二樓,每個女孩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琳達住在二樓最靠里。以往每次來,我都會在那個有著天藍色墻壁的房間呆上兩小時,包括做愛和聊天的時間。但是李子辰拒絕上樓,他說,我們出去吧。蘭姐同意了,對一個穿著吊帶的女孩交代幾句便跟著我們出門。

  巷子更深處就有一家旅館,名字很俗,叫大富。我們開了相鄰的兩間房,在二樓。我和琳達進了213,李子辰與蘭姐進了215。進門后,我在椅子上坐下,琳達說,沒見你和別人一起來過。我說,大學室友,和他一年沒見了。她走過來,從背后摟著我,雙手在我的胸膛上下摩挲,我覺得有點癢,掙脫她的胳膊。她靠著桌子站著,說,你一個多月沒來了。我故意問她,想我嗎?她說,你說呢?語氣中有幾分嗔怪。這讓我突然沒了感覺。我更懷念和她的第一次。在一個鎖起來的房間里,不知道說些什么,彼此相對時,有些陌生,甚至尷尬。我關掉燈,小心翼翼地摸索她,裝出一種輕車熟路的老練,她輕輕笑出來,問我,第一次吧?我臉上熱辣辣的,但誠實地回答了她。她抓起我的手放上她的胸脯,我感受到她心跳的起伏,以及皮膚上出過汗后黏黏的感覺。她說,我先去洗澡。我的手更用力一些,同時輕聲說,不用,就這樣。

  進入她的過程中,我忽然產生下次要換一家店、至少換一個人的想法。這讓我有些沮喪,我喜歡固定的人和事,有一種出于慣性的安全感。我閉上眼睛,開始想象另一具跌宕起伏的身體,與琳達無關。這種幻想很快奏效,我進入狀態,右手五指分開,插進琳達的頭發,撥弄幾下后,一陣洗發水的香味飄起來,我使勁地**幾下,終于出來。

  我在衛生間草草地沖了一下,回到床上點燃一支煙。她裹著浴巾從衛生間出來時,與我隔著一段距離在床邊坐下,說,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我說,什么?隨即意識到她說的是隔壁房間里的兩個人。我的大學室友,還有那個五十歲的涂紫色眼影的女人。她自顧自點燃一根煙。我斜著眼睛看她,發現她抽煙的姿勢與我有幾分相似。我將煙灰缸遞過去,放在我和她之間的位置。

  我問她,你不打算結婚么?她說,結婚?像是不明白我在問什么。我說,對啊,結婚。你不打算結婚么?她笑笑,我努力在她的笑容中尋找類似凄涼的含義,但這種聯系過于牽強。她說,想過吧,現在不想了。我說,為什么?她說,以前在長沙做的時候,身邊有個姐妹是尿毒癥,老公半身不遂,還要養兒子女兒,有一次被協警抓了,在派出所,他們威脅她,要是敢說有病就通知家里人。出來時,都沒有衣服穿,要抓現行嘛。

  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著。那是一對不錯的胸,不大,但很挺拔,皮膚白皙,此刻掛著幾滴將落未落的水珠。她說,一個人,自食其力挺好的。

  我正打算說什么,隔壁傳來了一聲尖叫。是蘭姐。我看了琳達一眼,她正用浴巾擦去發梢上的水珠。第二聲尖叫傳了過來。我猶豫了一下,問,要過去看看么?琳達搖搖頭說,沒事的。叫聲愈發尖細緊密起來,一聲連著一聲,幾乎有些凄慘,我又問了琳達,真得不要緊么?琳達說,要不我們先走吧。我和琳達穿上衣服,走出房間時,我拐到隔壁,準備敲門。琳達一把拉住我說,不要,她看上去有點生氣,**也是有職業道德的。

  我有些擔心,怕出事,站在門口點燃一支煙,沒有離開。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蘭姐走了出來。黑色的裙子被撕開,側面開叉到大腿根,褐色的頭發一綹一綹地垂在額前,被汗水弄得亂糟糟的。她看了一眼我,又看向琳達,說,我們走吧。我注意到她下樓時腳步不穩,要不是琳達扶了她一把,估計就直接滑下去了。我追上去,塞了幾百塊錢在蘭姐手里,她勉強地沖我笑了一下。我們站在一盞白熾燈的下方,強烈的光線輻射在我們頭上,燙燙的,我忽然覺得場景有些荒誕。我認為她不應該笑的。

  我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上去。再上樓后,我進了215房間,李子辰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我關上門,站在桌子邊上,問他,怎么回事?他沒回答我,擺弄著手機,不斷地顛過來倒過去,手機撞擊到木頭桌面時發出鈍重的響聲。他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我,拉開一半窗簾看向外面。我又問了一遍。他說,沒勁,剛打兩下就叫那么厲害。窗外路燈的暖色與霓虹燈的冷色混雜著涌進來,映在他頭上,結成一個個模模糊糊的光斑,稍微晃動幾下,他說,不過也還可以。謝謝你啊。

  我有些懵,不知道說什么,他也陷入沉默。晚風吹進來,穿過窗縫時,發出斷續的嗚嗚聲,又像某種鳥類輕微而尖銳的鳴叫。我怕這種聲音。

  他忽然吭了一聲,急促地呼氣吸氣,我這才發現,他哭了。他用雙手捂住臉,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一直重復著我……我……身體不停顫抖。我走過去,把他的身體扳過來,抱住他,在后背上輕輕拍著。他的手肘抵在我身上,身體起伏時,硌得我胸口生疼。他說,不好意思,有點沒控制住。窗外忽然響起尖利的汽車鳴笛聲,接著是急剎車的聲音、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的聲音。我突然有種不可理喻的擔心,或是恐懼,不由自主地在胳膊上加了力氣,緊緊地箍住他。他并不抗拒,一聳一聳地抽泣,手順著我的腰朝上移動,最后在我的背后形成一個結實的扣子。我閉上眼睛,呼吸變得沉重。

  好一會兒,他才漸漸止住,輕輕地推開我,直勾勾地盯著地上,嘆了一口氣。他抬起頭時,我將目光移到別的地方,長久的沉默讓我有些難受,那種尖銳的鳴叫又響起了,這次聲音更大,我這才注意到,外面起風了,還不小。他終于開口,陪我去看下火車票吧,去武漢的。我點點頭,回到隔壁房間收拾東西,再出來時,他已經背著包在門外等我。

  火車是九點五十開走的,他九點半檢票進了候車廳,我們在門口道別,我說,注意安全,有事兒給我打電話,他沖我點點頭,沉著臉走進去。過了安檢后,他特意轉過頭沖我揮手,笑著說,我走啦。我在站外呆了好一會兒,幾乎抽掉半包煙,直到夜間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漸弱才離開。一個賣花的小女孩走過來問,哥哥要花嗎?我沒有搭理她,走開幾步后,又覺得這樣對一個小女孩有些殘忍,折回去買了一朵,之后走到廣場外圍,攔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很快到小區門口,我沿著再熟悉不過的小道走回單元樓,接著是一段狹窄陡峭的樓梯,到四樓家門口時,我發現下午收拾一袋垃圾還躺在樓道里。進門后,我從廚房抽屜里找出垃圾袋,走進房間,一把扯下墻上的地圖,一層浮灰彈起來,迷了我的眼睛。

  一小時后,我收到他的短信,今天很愉快,謝謝你。

  這次沒有感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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