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睛,露出淺白色的溫和眼神。
她于是笑著說,你的眼睛真漂亮。
此彼端最初最末
關于那座神山,有一個傳說。
踮腳抬手就可以撫摸天空的山頂上,有種只在冬天存活的蝴蝶。
水晶的剔透,薄紗的縹緲,珍珠的細膩。璀璨起舞,翩然如霧。宛若生命本身般萬籟俱靜的蒼涼安然。
可是神山的冬天是會殺人的。所以誰都見不到那蝶。
簡直就好像。蝶們,只為最初目睹了它們身姿的那個人而存在。
蒲汐抬頭看天空。它和染著雪的大地一樣的白。落雪早已停歇,視線里卻依然有數不盡的白顏色的光。
是雪蝶。
伸出手的時候,心里面是試圖觸摸遙不可及的光芒般的絕望。卻有一只雪蝶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他的手心。
冰涼的觸感讓手作了輕微的顫抖。震動沿著青色的靜脈傳向手臂深處,遞至心臟的時候,一顆暖和的淚水從眼睛里掉出來落入手心。幼小的雪蝶輕輕地掙扎一下,融化了。
而蒲汐的心,也終于解了凍。
一直以來蒙住雙眼的,并不是那道白色的布,卻是自己固執著不肯放下的仇恨。
戚七卻還是原諒了這個不懂得原諒的自己。
“哪,戚七。你看見了嗎?這個冬天降臨的時候,它們又一次的出現了?!?/p>
“和曾經帶你看過的轉瞬即逝的沫蝶不同。十年以來,你創造出來的光芒,一直都不曾消失。”
自言自語的聲音,回蕩在寥落沒有人跡的空山里。
如同無依無著的雪蝶紛紛。
人
尚未到來的未來
散
蒼色神山之中,會是誰在狂奔?
他微微側過頭,側耳傾聽這已然被深雪掩埋的聲響。
戚七覺得自己是個沒有用的小孩。
影酩本該是受神祝福的能夠超越生命定律的民族,自己卻不能像其他族人那樣作出影生。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成功地創作生命。甚至連影酩一族特有的會隨著法力而生長的臉上的花紋都沒有。
和被族人視作驕傲的才華橫溢的爺爺,沒有任何的共通之處。
所以自己唯一能依靠的爺爺去世了的這個早晨,戚七才會從村落中逃了出來。顧不得充斥著天空的鵝毛大雪,顧不得不可以進入神山的禁忌。
因為跑得太急摔了跤。血從磕破的膝蓋流下來,淌到因為弄丟了草靴而凍腫的右腳上。已經沒有力氣了。戚七傷心地一屁股跌在地上坐以待斃。
覺得就這樣凍死也沒有什么不好,也不是怕寂寞的小孩。戚七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孤單的。
“我能理解你劇烈運動之后想要涼快一下的心情,但這個樣子怕是得得感冒。況且跑完就坐著,會長肉的?!?/p>
對于眼下闃寂的雪深山而言,實在是個亂入的句子。
戚七回過頭,然后看見那個少年。
淺白色的頭發,淺白色的皮膚,淺白色的嘴唇。顏色未知的眼睛,被一條淺白色的布條蒙了起來。
看上去,就好像深山里能殺人的雪似的。
少年透過被遮住的眼睛仔細地將戚七的臉打量一番。像是確認了什么事實后,將手遞給戚七。
“帶你到一個不冷的地方去?!?/p>
“啊,等,等一下?!?/p>
戚七不挪步。
“怎么了?”
“名字……還沒有問……”
“怪小孩。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過頭,戚七便笑了。她知道他看得見笑容。
“我叫戚七。你呢?”
“蒲汐。”
戚七點點頭,把這個陌生的漢字組合默念一遍又一遍,生怕開個小差回過神時就忘了。
卻還是開了小差。望著山腳下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村莊,戚七心不在焉地想,
喜歡上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的幾率,那是多少呢。
永
守望的無音
鄉
“如果能夠做出影生的話,戚七會想要做什么?”
“米飯糖果,彩虹年糕,珍珠大福,還有……”
“哈哈。這下我大概知道為什么你總是成功不了了?!?/p>
“爺爺,怎么這樣講話呀!”
跟著蒲汐走進一個黑魆魆山洞。出來的時候,才知道這有點嚇人的隧道,竟然是通往春天的。鋪滿大地的碎花草綠地毯,櫻花樹間婆娑翻飛的蝴蝶,拖著修長華美的尾羽傲然飛過的翠鳥。只有才華相當的影酩,才能作出這般完美的影生。
“這些都是你作的?”
“怎么可能?!?/p>
蒲汐略帶自嘲地笑笑,戚七便識趣地不再追問。只是想到一無是處的自己,還是會感到泄氣。
一直以來都是靠著爺爺的鼓勵才能走下來的。爺爺會說“你與別人不同,不是因為沒有才能,而是因你有著遠遠凌駕于他人的力量。不可以焦急,只消耐心等待那一天的降臨。”
雖然覺得爺爺只是隨便哄哄自己,卻還是會因此安下心來。
可是現在爺爺已經不會再鼓勵自己了。
“走路時不要東想西想的,小心腳下。”
走在前面的蒲汐鄭重其事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戚七連忙點頭直說“我知道了”。少年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趕路,戚七便低下頭繼續邊走邊發呆。直到聽見前面傳來句“就是這里”,才再次抬起腦袋。
一棟單層的小屋,木頭的地板夾著生命力頑強的白色小花??块T的半邊進了水,天花板也大面積缺失。住在這種近似荒廢的屋子,換作是在外面那個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后果可必然不怎么好玩。
突然想起什么,戚七于是扯扯蒲汐的衣角。
“住在這山里不危險么?聽說山里住著妖魔?!?/p>
“這個你大可放心。因為人們說的那個妖魔就是我。”
“?。??為什么?難道就因為蒲汐的頭發是白色的,順便蒙了眼睛?”
立即激動起來。
當事人卻只是淡淡地擺了擺手,仿佛在要求話題就此打住。
“今天就收留你一晚,明天一早送你下山。然后,可要乖乖地回家呀?!?/p>
——但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家。
本想這么說,轉念一想又覺得它恐怕不是什么優質的借口。
“但我的腳受了傷走不動,外面又冰天雪地的。不能讓我住到冬天結束嗎?”
“如果我不答應,你怕是要繼續坐在雪地上威脅我吧?!逼严珖@口氣,“撿了只麻煩的小鬼啊……”
春
種在花園的觀用少女
即
不曾考慮過對錯。戚七只因美麗而歡喜影生。
喜歡這樣的事在她而言,哪里還要在乎對錯這么麻煩。
“嘩啊——蒲汐你快看,這條河是彩虹顏色的?!?/p>
明明沒有下過雨,也不會有彩虹落在里面。
“這個不是河啦。這個是沫蝶們的繭?!逼严f給戚七一根頭上彎成了圈的鐵絲,“你用這液體吹泡泡試試?!?/p>
“哎?”
半信半疑接過遞來的東西,心想即使被耍,也只能認了。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態猛吹一口氣,折射出七色陽光的泡沫們便紛紛揚揚從鐵絲環里滑下來跌入空氣里。
雖然是好看,卻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嘛。
這個本想說出口的句子,卻被自己驚奇的嚷嚷聲給打斷了。陽光不太耀眼的地方,虹色淡薄的泡泡里,看得見關在里面的一只只細小蝴蝶。原來剛才是像吹蒲公英一樣幫助了沫蝶的誕生。戚七興奮得除了循環播放的“好看好看”什么都講不出來,蒲汐于是笑笑她。
“傻小孩。不過,雖然好看……”
“哎?”
沿著蒲汐伸出的修長而蒼白的食指劃一道延長線,戚七看到泡沫破裂的瞬間,沫蝶也隨之消失。
竟是如此轉瞬即逝的東西。
有些沮喪地垂下腦袋,又立即小鬼般的因為新發現的好東西而來了精神。
“吶吶,這個是什么東西?”
在地上跳動著的小草。
“我管那些小家伙們叫三瓣嘴。雖然他們只長了兔子的耳朵就是了?!?/p>
句子說完,才發現那個多動的小孩根本沒在聽他說話,而是追著三瓣嘴們跑開了。理所當然要唉聲嘆氣一番,卻除了跟著她走沒有別的方案。結果那精力過剩的小孩一路跑了二十多分鐘,才總算是歇下腳來。駐足的理由,一如既往的是因為看見了新奇的東西。
那個周身纏繞著藤蔓的綠顏色的女孩,安靜的睡在陽光里。她的發梢和肩頭,開著大朵白得近乎透明的花。
“這個……是人呢,還是花?”
“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東西吧。”蒲汐微微皺起眉頭,將視線從少女身上移開,“雖然可以思考,卻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唯有一味地依靠陽光和雨露生存下去?!?/p>
“這樣子,不是有點可憐嗎……”
戚七蹲下身,輕輕摸了摸女孩的手。
“剛才的沫蝶也是這樣。只是貪圖創作的快樂,卻根本不考慮被他們所創出來的生命痛苦與否。這樣子的影酩族……”
心頭嗑嗒一下。漲紅臉的戚七,沒有了回頭的勇氣。
盲
裂開的面具不是真相
眸
淹沒了視線淹沒了你。是那在視線肆意蔓延的藤蔓繁花。
可你連我的臉都看不見。
明明知道我就在你的面前,卻無從知曉我的容顏。
戚七從此變成了蒲汐的小跟班。被領著參觀這里參觀那里,看到各式各樣被影酩一族創作出來的美麗生物。心情因此漸漸開朗,變得會經常露出笑臉。只是一旦想到爺爺的事,嘴角的弧度就會跟著消失。要是被蒲汐察覺到,他也不多問,只管用點小小的技巧逗戚七開心。
就好比現在。
他彎下身摘起一朵從地板的縫隙生長出來的野花遞給戚七。
“你摘瓣花瓣下來試試?!?/p>
“哎?這樣?”
對面的人用笑容答她。還沒來得及疑惑,戚七的目光已然被花的傷口中流瀉出的光芒吸引過去。
花瓣被摘去的地方,一道道沾著光的藤花躥了出來,瞬間遮擋了視線。而蒲汐,正站在那兀自蔓延的美好后面,輕輕地笑。
生怕被看見自己漲紅的臉,戚七忙翻個話題出來轉移蒲汐的注意。
“蒲汐你,為什么要蒙著眼睛?”
出乎意料地,對面的笑容竟隨著句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很可怕啊?!?/p>
“蒲汐的眼睛會可怕?不信。給我看看吧?!?/p>
“……當真要看?”
“嗯。”
用力地點點頭。心想再可怕大不了是對血紅色的眼睛。紅色的眼睛,其實也挺漂亮。
目睹蒙眼布除下的霎那,卻還是害怕了。
根本沒有眼睛。那對本應存在于深深凹陷的眼窩里的雙眼,被什么人殘忍地挖走了。戚七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管住自己不要轉身逃走。
“原來蒲汐你什么也看不見么?”
“對。不過我可以感知到周圍的一切,所以也沒有什么不方便……”
“怎么可能沒有不方便!”
大聲的叫喊,因為激動的情緒而走了音,卻又立即弱了下來。
“怎么可能沒有不方便。蒲汐你,連我的樣子都看不見……”
“戚七……”
男生伸手想要碰觸她的頭發,卻被躲開了。一想到反而是受了傷的對方來安慰自己,戚七會覺得不甘心。
“蒲汐你等著!雖然我還是個蹩腳的影酩,但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地練習,然后……然后,就可以幫你修復眼睛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講出口的句子,卻沒能如預期般換來寬慰的笑容或者一句簡單的“謝謝”。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話的戚七,看見蒲汐變得慘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可怕的表情。即使看不到眼睛,也能讀出來的表情。
“你……是影酩?”
那種表情的名字,大概是。
憎恨。
復
灰色的仇恨
寂
她回過頭來對自己笑。
她拉著自己的手在綠色山坡上的春風中盡情奔跑。
她把大把的鮮花撒在自己頭上。
她在捉魚時跌進溪水里被自己嘲笑。
她手里握著一柄刀,向自己的眼睛捅過來。
蒲汐并不是人類。
他是被一個女子按照死去的愛人的樣子做出來的影生。
“愛她”的事實,則是從誕生之初,便被身為創作者的對方決定好了的。
兩人一度如相愛的人般幸福地生活,直到她無法繼續欺騙自己。她終于對蒲汐說,我恨你的眼睛。因他們太像他的眼睛。
所以她挖走那對眼睛,并且以生命為代價立下一個詛咒。
“沒有人會治好你的眼睛。你也不會愛上我之外的任何人?!?/p>
那個人早已對生命感到厭倦,付出性命換取詛咒,于她不過是個隨意而瘋狂的選擇。蒲汐卻從此再看不到這個世界的風景。
一開始便被決定了對她的愛。無論多么的荒謬。對她的深深的恨,卻是由自己決定的。
虛妄的愛與真實的恨,構筑成扭曲的心。
恨她。恨他們。恨那些自以為擁有神明的力量,將生命玩弄于股掌的人們。
恨全部的影酩之人。
深
無聲雪蝶
見
五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不見了。
后來大人們說,他們是不慎進入了禁忌的神山,被山里的妖魔殺掉的。那天起爺爺就常常出神地望著遠處的神山。所以戚七才會一直向往著去到那山里,看一看連容貌也想不起了的爸爸媽媽。
戚七希望自己是個法力無邊的影酩,那樣她就不用害怕妖魔了。
只是直至這個瞬間她才明白,要不是弱得連臉上影酩一族的花紋都沒有,自己恐怕在遇見蒲汐的那一天,就被殺死了吧……
“你一直在騙我……原來你是影酩……”
明明知道戚七無心欺騙,弱小的理智在盛怒面前卻根本無能為力。
戚七只覺得難受。頸部被緊緊地掐著力度,不管雙腿如何地亂踢亂踹,無法呼吸的痛楚都不能減輕一分。她努力地掙扎,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對不起”。
蒲汐卻突然松了手。
眼前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對自己說對不起。就像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他,對那個創造了自己的人,一遍又一遍地說對不起。只因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
那么的無助。
他漠然地看著眼前的孩子劫后余生地竭力呼吸,然后轉身離開。
“等,等一下……”
蒲汐轉過身。
“我……我一定會幫蒲汐治,治好眼睛的……”
試圖逞強的戚七,連站都站不起來。蒲汐卻只輕輕一笑。
“就憑你?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連臉上的花紋都沒有的影酩,又怎敢讓你來碰我?!?/p>
“只要努力……”
話沒能說完,又跌倒在了地上。
罪惡感在蒲汐心口動了動,它的主人于是改了主意。他伸出手指向遠處被雪覆蓋了的山頂。
“要是你能賦予那些雪以生命,我就相信你?!?/p>
戚七點點頭,咬緊嘴唇爬起身。她把雙手輕輕地貼在地面上,皺起眉頭用力地冥想。
——爺爺曾經說過,只要用了真心,就一定能作出影生來。
山頂突然綻放出雪白色的耀眼的光。
遠遠地望過去,數不盡的雪光如生出了翅膀般飛向天際。而戚七的臉上,也瞬間蔓延出讓她期待太久的繁復而絢爛的圖案。
蒲汐不可置信地向山頂飛奔過去。
在那里,他看見璀璨起舞翩然如霧的雪蝶,無聲無息地將神山覆蓋。
此彼端最末最初
一起看見雨后虹時你臉上那染上了七種顏色的笑容,會好好地記得。
偶爾不下雪的日子里你背影的遠行,會好好地記得。
早晨起床時你那雙吞沒了太陽的光亮的手,會好好地記得。
只要是關于即將永遠地告別的你的所有。我都一定會,好好地記得。
漫長的冬季因為持久的沉默而顯得愈發的寒冷,卻終究還是迎來了結束的那一天。
按照約定,蒲汐送影酩下了山。
“我就送到這里。接下來,你要自己回家?!?/p>
即使他明白她沒有家。
“為什么……”
戚七的聲音劇烈地顫抖著,仿佛一觸即破。
“嗯?”
“我是問為什么啊!為什么僅僅因為知道了我是影酩,那個溫柔的蒲汐就要消失不見呀!一個標簽般的身份,就這樣的重要嗎?那些美好過的時光,就要全部不做數嗎???”
刺耳的說話聲終于碎了。和爺爺說再見那天強忍住的嚎啕哭聲,終究在一季漫長的冬天后被放了行。蒲汐卻依舊默不作聲。而這,也是戚七意料之中的結局。
是最初的自己一廂情愿地誤會了。
不曾被喜歡過,甚至是被憎恨著的。
但是心幾乎被雪淹沒的那一天,是他向自己伸出了手。一直以來都在提醒著自己,要將這份恩情牢牢記得。
所以,不是什么為愛作出的犧牲。
戚七擦擦眼角,吸了吸鼻子。
所以。她只把這當作報恩。
“哪,蒲汐。你說過如果我能賦予山頂的雪以生命,就會相信我的吧?!?/p>
她對他努力地微笑。
“我也說過,一定要讓你再次看見這個漂亮的世界的吧?!?/p>
她把右手伸出來。
“現在,該是兌現約定的時候了?!?/p>
她踮起腳尖,將輕微顫抖著的手,無聲地覆蓋在了蒲汐的眼睛上。
——如果你身上的毒咒是施予者用生命作代價立下的。
——那么,如果同樣用生命作代價來破解的話。
——就一定,會成功的吧。
他睜開眼睛,露出淺白色的溫和眼神。
她于是笑著說,你的眼睛真漂亮。
可是她的眼睛,卻再也睜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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