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真是世界上第一個好地方,一切希奇古怪東西,都在上海出產。兩頭蛇、九頭鳥、九尾狐、九尾龜沒一樣不有。而各怪里頭要算烏龜這一類最為繁多。有獨尾龜、雙尾龜、三尾龜、四尾龜、五尾龜、六尾龜、七尾龜、八尾龜、九尾龜、十尾龜各種,那是經傳所不載,中外所希聞的。其中惟九尾龜,經漱六生替他撰過一部專書,風行四海,遐邇咸知。只是現在龜族諸公,勢力最盛的卻輪不到九尾龜。因為他年歲是尊了,精力是衰了,在龍府當差,龍王嫌他辦事糊涂,不復十分的寵眷。只那十尾龜,少年新進,鋒芒的了不得。現在曉得他的人還少,倒不好不把他傳播一番,作為上海的風流佳話。只是文筆蕪陋,比不上漱六生風華典麗,那要看官們原諒的。閑話掃開,書歸正傳。
且說浙江金華府永康縣,有個富戶,姓費名湯號春泉。生得濃眉大眼,外貌很是氣慨。只是生性浮躁,舉動粗豪,很容易上人家當兒。這年恰巧上海一家火腿棧倒了,春泉上代本是做火腿生意發的,現在府城里還開著好幾家火腿行。上海火腿棧倒了,倒也被欠去一萬八干多銀子。春泉本慕上海繁華,久思一游。恰巧碰著這機會,就借討帳為名,親自到上海來。其時滬杭火車還沒有通行,由金華乘帆船到杭州,再由杭州換乘小輪船到上海。船到碼頭,早有各棧房接客的,手捏棧房招紙,紛紛跳下兜攬生意。春泉的仆人,名叫阿根的,最是伶俐圓滑,春泉平日很是喜歡他。當下阿根聽得,眾接客里頭有喊嚷名利棧的,隨把招紙一接,笑向春泉道:“老爺,我們就借了這家棧房罷,他這名兒很好。名利,名利,出門一定有名有利。”春泉只把頭點了一點,那名利棧接客的,早上來招呼道:“請老哥伺候老爺坐車子先行罷,一切行李都交代我是了。”阿報道:“你叫甚么名字。”接客的道:“我叫榮生,招紙上注著的。老哥放心是了。”阿根遂把行李,一件件點給了接客的。
叫榮生,招紙上注著的。老哥放心是了。”阿根遂把行李,一件件點給了接客的。向春泉道:“老爺,我們走罷。”主仆兩人上了岸,東洋車早由接客的雇好,現現成成歇著,二人跳上車,主前仆后,兩部車飛一般投名利棧來。但見馬路寬廣平坦,車馬絡繹。兩旁店鋪,高華軒敞,裝璜得十分氣概。那副熱鬧繁盛的氣派,果與別處不同。行不多時,早到了名利棧。東洋車歇下,春泉抬頭瞧時,果見好所高大房廓,門闌上掛著名利棧三個字橫匾,兩旁又有仕官行臺四個大字的長招牌兒。大門上一幅朱漆門聯,上聯是名聞四海,下聯是利達三江。規模闊綽,氣象軒昂。主仆兩人昂然直入,早有值門的引入帳房。見一排十多只帳臺,那些帳房先生,寫的寫,算的算,都忙個不了。一個帳房先生,見了春泉主仆,慌忙起身招接,請教貴姓臺甫。阿根隨把招紙遞給那帳房。正在攀談,恰巧接客的押解行李到了。帳房吩咐茶房,領去揀選房間。春泉看了樓上第一進第四間官房,設著現成的一床一榻,就命茶房把行李搬運進來,安放貼妥。阿根動手替主人放開鋪蓋,然后再到自己房間里去部署一切。茶房送上一個房門鑰匙,交代“倘然出去,須要下鎖。棧房里人多手雜,各樣須自謹慎。”春泉就叫阿根收管著。
吃過夜飯,春泉詢問茶房:“上海戲館,那一家最好?”茶房道:“眼前要算著春桂茶園。李春來今晚齊巧唱挑華車,是他的拿手好戲。”春泉問:“春桂在那里?”茶房道:“在大新街三馬路口,老爺要去,我替你喊車子去。”春泉點頭,茶房喊了兩部東洋車,春泉帶著阿根到春桂看了一本戲,回棧時已經十二點鐘了。
茶房喊了兩部東洋車,春泉帶著阿根到春桂看了一本戲,回棧時已經十二點鐘了。
次日起身。打水擦臉,吃過早點,就叫剃頭司務梳了一條辮,命阿根守在棧里,自己坐著車子,徑投祥記火腿棧來。此時天氣尚早,兩旁店鋪還沒有開齊,馬路上來往的人也不十分擁擠。心想:“上海生意,看來都在夜市。昨晚去看戲時,燈火輝煌,車馬絡繹,何等的熱鬧。現在朝晨倒這樣清冷,真與永康成了個反比例。”正想間,早到了祥記門首。給過車錢,推門進去。只剩兩個出店,在那里拍臺掃地。問馬先生時,出店道:“馬先生一竟住在堂子里的,就店沒有收掉時光,每天也不過到一到,現在索性到都不到了,成日成夜窩在艷情閣那邊。胡先生陳先生這幾天也沒有回來,只孫先生睡在樓上,可要去喊他?”春泉一想:“馬靜齋不過做了火腿棧一個掌柜,卻就這般開心,成日成夜窩在堂子里。我枉有著六七十萬家私,那里有他那么的享福。從今后,倒也要學學他們,享享花叢中艷福了。就丟掉點子銀子,也不要緊。”心里想著,嘴里隨答:“很好很好,不拘那個都好,你去喊是了。”出店應著,去了好半天,才有個學生意的出來。請教了尊姓臺甫,敬上煙茶二事。春泉瞧那學生意的,兩眼瞇蒙,滿臉積垢。明顯著沒有睡醒樣子。敬上煙茶,略站一站,又進去了。春泉左手托著水煙袋,右手執著紙煤,一袋一袋抽一個不耐煩,才見一個三十左右年紀,獐頭鼠目的伙計,穿著洋灰湖縐棉襖,元色摹本緞背心,絲襪緞鞋,咳著嗽出來,向春泉拱手道:“尊駕就是費春翁先生,久慕久慕。”春
泉起身與那人廝見,請教姓名,才知此人姓孫號達卿,湖州人氏,是棧里管帳的。春泉道:“兄弟上月底發一封信,可曾接著沒有?”達卿道:“接著的,敝經理關照過,說春翁先生到時就叫人去告訴他。現在春翁公館打在那里?少頃讓敝經理到春翁公館里來面談如何?”春泉道:“敝寓就在名利棧樓上四號,最好這會子就請靜齋兄來會會,兄弟還有別的事要請教他呢。”達卿道:“是是,只恐春翁先生等不及。敝經理這會子還沒有起身呢。”春泉道:“略候一下子不妨,兄弟橫豎沒什么事情。”達卿只得叫出店,到艷情閣去請馬靜齋。一面陪著春泉天南地北的閑談。直談到天然幾上自鳴鐘當當當連敲十二下,才見馬靜齋三腳兩步的進來。一見面就拱手說:“失迎失迎,有勞久候。不當之至,不當之至。”春泉舉眼看他,只見馬靜齋削骨臉,爆眼睛,白晳晳面孔,瘦長長身子,四十不到年紀,鼻上架著個金絲邊圓眼鏡兒,廝見時已脫在手里頭了。身穿青灰摹本緞珠皮袍子,元色外國緞青種羊馬褂,白灰緞褲子,時式緞鞋白絲襪。這一身打扮,果然異常漂亮。春泉起身廝見畢,馬靜齋道:“兄弟接列春翁來信,曉得春翁總在這幾天里到上海,所以每天叫出店們到碼頭上伺候,幫助照料一切。那里曉得他們沒有認識春翁,竟然兩錯了。這是兄弟忽略之過,沒有交代他們清楚。現在貴寓在那里?兄弟沒有過來奉候,倒先勞光降,抱歉之至。”這幾句應酬話兒,說得輕圓流利,十分可聽。春泉也隨意謙遜了幾句。靜齋道:“春翁飯諒還沒有用過,我們一品香去敘敘罷。”春泉道:我們至交,何必上什么館子。我也不客氣,就這里擾一頓很好。”靜齋連稱“那如何使得,那如何使得。”春泉此時,果然覺著有點子餓了,吃局正用得著。
當下靜齋就邀春泉坐了自己馬車,電掣風馳,徑向四馬路一品香來。春泉見靜齋場面這樣的闊綽,舉動這樣的奢華,不勝暗暗羨慕。春泉坐馬車還是第一遭兒,覺著騰云一般,異常的舒服。就問馬車價錢,坐了一回要多少錢。靜齋道:“那也不等,要看時光,要看地段。像春秋兩季,外國人大跑馬,二三月里龍華香會時光,坐馬車的人多了,那價錢就貴得了不得,一部馬車,光坐他四個多鐘頭,就要十多塊洋錢呢。平常日間不過兩三塊錢罷了。這是時光的不同。像泥城橋朝西,虹口、考子路、華德路各處的馬車行,都是接外國生意的,車子都不十分考究,那馬夫卻都依仗著洋勢,蠻橫異常,一言不合就要同人家打架,喧拳攘臂,蠻到個不可言喻。四馬路一帶的馬車行,車子非凡的考究,馬也非凡的精良,馬夫的打扮更是漂亮到個絕頂。其余各地方的馬車行,就都比不上他了。堂子里的倌人,出風頭的少年,總是坐四馬路車子的多,并且有幾個倌人還與馬夫有特別交情的。所以四馬路馬車行情是最貴。第二就要算著泥城橋朝西,及虹口、考子路、華德路一帶的。散在各處的馬車行,要算最便宜,除此外,再要便宜就只有帶釣橋停著的野雞馬車了,這是地段的不同。”春泉道:“我們現在坐著的車子,是四馬路的還是泥城橋、虹口一帶的?還是尋常各處的?”靜齋道:“都不是,這是兄弟自己的包馬車。車子與馬,都是自備的,馬夫也是自家用著的。”春泉道:“自家創一部馬車要多少錢?”靜都是自備的,馬夫也是自家用著的。”春泉道:“自家創一部馬車要多少錢?”靜齋道:“車子不過二三百塊洋錢,倒是馬價錢大不過,像兄弟這一匹白馬,買他時七百兩銀子呢。”春泉道:“一匹馬值到這許多銀子么?”靜齋道:“七百兩銀子買匹馬,算不著什么。像前幾年,南徐馬公館養馬最為講究,有幾匹好馬出到三四千、五六干呢。各路馬販子都與他家訂著特別契約,凡有馬匹販到上海總要先由他家揀選,等揀剩下來,然后再賣給別人。所以當時上海幾匹著名好馬,滾地龍、雙瞎子、大黃馬、小黃馬、十八兩、一千紅、玉獅子、小吐花、三平里騮都出在他家。后來他家浙江去做了官,那點子好馬也就失散的失散,倒斃的倒斃,現在還有小黃馬、十八兩等幾匹名駒,在四馬路一帶角逐呢。那都是著名的快馬車。”春泉道:“快馬車聽說巡捕房是禁止的,難道這幾匹馬都不要緊的么?”靜齋道:“禁盡管禁,快盡管快,橫堅捉進巡捕房至多罰掉幾塊洋錢,沒甚大不了的事。那跑快馬車的,又都是上海著名闊少,幾塊洋錢那里在他們心上。跑快馬車也有一定地段的,像大新街上,北到三馬路口,南到五馬路口,泥城橋沿濱南兜跑馬廳北到六馬路,再有白克路到卡德路,這幾段地方都是出名跑快馬車所在,倘然馬夫駕著著名快馬到這幾段地方,不跑快馬,同淘里人就要嘲笑他膽怯怕罰,不好算英雄好漢。就是乘客,也覺著十分的不體面。所以每到禮拜三、禮拜六、禮拜日這幾處地方的馬車,竟然逐電追風一般,快到個不可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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