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條書劍困埃塵,十年多少悲辛!松生寒澗背陽春,勉強精神。
且可逢場作戲,寧須對客言貧?后來知我豈無人,莫謾沾巾。
這首詞兒,名《畫堂春》,是杭州才子馬浩瀾之作。因國初錢塘一個有才的人,姓瞿名佑字宗吉,高才博學,風致俊朗,落筆千言,含珠吐玉,磊磊驚人。他十四歲的時節,父親還不曉得他有才華,適值父親一個相好的朋友張彥復,從福建做官回來望他父親,因具雞酒款待。瞿宗吉從書館中而歸,張彥復就指雞為題,命賦詩一首。宗吉應聲道:
宋宗窗下對談高,五德聲名五彩毛。
自是范張情義重,割烹何必用牛刀!
張彥復大加稱賞,手寫桂花一枝,并題詩一首為贈:
瞿君有子早能詩,風彩英英蘭玉姿。
天上麒麟元有種,定應高折廣寒枝。
自此,聲名傳播一時,有名先達之人,都與他為忘年之交。那時第一個有才的是楊維禎,字廉夫,號鐵崖先生,聞其才名,走來相訪,因試其才學何如,將自己所賦《香奩八詠》要他相和。瞿宗吉提起筆來,一揮而就。
《花塵春跡》道:
燕尾點波微有暈,鳳頭踏月悄無聲。
《黛眉顰色》道:
恨從張敞毫邊起,春向梁鴻案上生。
《金錢卜歡》道:
織錦軒窗聞笑語,彩蘋洲渚聽愁吁。
《香頰啼痕》道:
斑斑湘竹非因雨,點點楊花不是春。
瞿宗吉一一和完,楊廉夫嘆服道:“此瞿家千里駒也。”從此聲名大著于天下。然雖如此,有才無命,筆下寫得千百篇詩賦,囊中尋不出一二文通寶。真是時也,運也,命也,所以感慨興懷,賦首詩道:
自古文章厄命窮,聰明未必勝愚蒙。
筆端花與胸中錦,賺得相如四壁空。
遂做部書,名為《剪燈新話》,游戲翰墨,以勸百而諷一,借來發抒胸中意氣。后來馬浩瀾讀他這首詩,不覺咨嗟感嘆起來,做前邊這只《畫堂春》詞兒,憑吊瞿宗吉。
看官,你道一個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氣,筆下有數百卷奇書,開口為今,闔口為古,提起這枝筆來,寫得颼颼的響,真個煙云繚繞,五彩繽紛,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樓之賦。這樣的人,就該官居極品、位列三臺,把他住在玉樓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羞,七寶牀、青玉案、琉璃鐘、琥珀盞,也不為過。叵耐造化小兒,蒼天眼瞎,偏鍛煉得他一貧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頓,沒一頓,終日拿了這幾本破書,“詩云子曰”、“之乎者也”個不了,真個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憐也不可憐?所以只得逢場作戲,沒緊沒要做部小說,胡亂將來傳流于世。比如三國時節曹丞相無惡不作,弒伏皇后、董貴妃,漢天子在他荷包兒里,隨他扯進扯出,吐氣成云,喝氣成雷,果然是在當時險奪了玉皇尊,到如今還使得閻羅怕,誰敢道他一個“不”字。卻被我朝山陰一個文人才子徐文長先生做部《四聲猿》,名為《狂瞽史漁陽三弄》,請出禰正平先生一邊打鼓,一邊罵座,指手畫腳,數數落落,罵得那曹賊啞口無言,好不暢快。曹賊有知,豈不羞死?真是“踢弄乾坤捉傀儡”的一場奇觀,做個千秋話柄,激勸傳流。一則要誡勸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與后人唾罵;一則發抒生平之氣,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盡數寫將出來,滿腹不平之氣,郁郁無聊,借以消遣。正是: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
逢場不妨作戲,聽我舌戰紛紛。
看官,你道杭州人不拘賢人君子,販夫小人,牧童豎子,沒一個不稱贊那吳越王。凡有稀奇古怪之事,都說道當先吳越王怎么樣,可見這位英雄豪杰非同小可。還有一件好笑的事,那寶石山腳邊石塊之上,鑿有斗大的痕跡,說是吳越王卵子痕跡。道當日吳越王未遇之時,販鹽為生,挑了鹽擔,行走此山,忽然大雨地滑,跌了一交,石頭之上印了兩個卵痕。后來杭州作耍之人,故意鑿成斗大,天雨之后,水積其中,又捉弄那鄉下的愚民道:“這卵池中水將來洗目,其目一年不昏。”鄉下愚民聽信其說,時將這卵水洗目。杭州人之好作耍如此。你道不是一件極好笑的事么!然在吳越王未遇之時,安身無處,這個卵袋不值一文錢。及至做了吳越王,保全了幾千百萬生靈,后世稱他英雄,連這個卵袋都鑿成模樣,把與愚民徘徊瞻眺、玩弄撫摩起來。可見卵袋也有交運值錢的時節,何況其生平事業不嘖嘖稱嘆。然吳越王發跡的事體,前人已都說過,在下為何又說?但前人只說得他出身封王的事,在下這回小說又與他不同,將前緣后故、一世二世因果報應,徹底掀翻,方見有陰有陽、有花有果、有作有受,就如算子一般,一邊除進,一邊除退,毫忽不差。
看官,你道從來得天下正的無過我洪武爺,驅逐犬羊腥膻之氣,掃除胡元濁亂之朝,乾坤重辟,日月再朗,這是三代以來第一朝皇帝了。其次則漢高祖,驅除暴秦,滅焚書坑儒之禍,這也是極暢快的事。所以洪武爺得天下之后,祭歷代帝王之廟,各帝王神位前都只一爵,獨于漢高祖前笑對道:“劉君,今日廟中諸君,當時皆有憑借以有天下,唯我與爾不階尺土,手提三尺以致大位,比諸君尤為難得,可共多飲一爵。”這是不易之論。然雖如此,漢高祖怎比得洪武爺。若論唐太宗,把宮人侍父而劫父以起兵,這也難算天下之正了。若是宋太祖欺孤兒寡婦,因陳橋兵變,軍中黃袍加身,就禪了周朝之位,這也一發難說得天下之正了。所以岳正做首詩道:
黃袍豈是尋常物,誰信軍中偶得之?
又有詩道:
阿母素知兒有志,外人剛道帝無心。
這便是千古斷案。誰知報應無差,得天下于小兒,亦失天下于小兒。那《報應錄》“滅國之報”說得分明,道:
宋太祖以乙亥命曹翰取江州,后三百年乙亥,呂師夔以江州降元。
以丙子受江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上日下纟纟)為元所虜。以
己卯滅漢,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興于周顯德七年,
周恭帝方八歲,亡于德佑元年,少帝止六歲。至于諱,顯、(上日下纟纟)
二字又同,廟號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
禪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歸附于元。
這般看將起來,連年月都一毫不差,可見報應分明,天道不爽。只因宋太祖免生民于涂炭,寬弘大度,立心仁厚,家法肅清,所以垂統長久,有三百余年天下。這真如少債的一般,從來沒有不還的債。但那《報應錄》上只說得明白的報應,不曾說得陰暗的報應。看在下這回《吳越王再世索江山》,便見分曉。正是:
冤冤相報,劫劫相纏。
借他一兩,還彼千錢。
何況陰謀,怎不回還?
試觀吳越,報應昭然!
話說這吳越王姓錢,單諱一個镠字,字具美,本貫杭州臨安縣人,住在石鑒鄉。臨產之時,父親走到灶下取斧劈柴燒湯,見一條丈余長的大蜥蜴,似龍非龍之狀,搶入室中,父親老大吃驚,隨步趕進,忽然蜥蜴鉆入牀下,實時不見。隨產個小兒下來,滿室火光,驚天動地。鄰家都來救火,及至走進錢家,又不見一點火光,人都以為怪。父親說生了一個妖怪,要投井中淹死,虧得隔壁一個婆婆勉強挽留得住,因此取名為錢婆留。四五歲之時,里中有一株大樹,他因與群兒戲耍,便走到大樹之下,坐于石上,就像帝王一般,指麾這些兒童,征戰殺伐,各有隊伍,號令嚴明,兒童都懼怕他,不敢不遵其約束。臨安東峰有塊圓石,其光如鏡,名為石鏡山。錢镠自己照見頭上冠冕,儼然王者之狀,回家對父親說了。父親只道他說謊,同他走到石鏡前一照,委是如此,恐惹出是非,就對石鏡禱祝道:“倘日后有如此之福,愿神靈不要照見,省得是非。”祝罷,便從此照不見。父親暗暗歡喜。后來長大成人,相貌魁梧,膂力絕人,不肯本分營生,專好做那無賴之事。有《西江月》為證:
本分營生不做,花拳繡腿專工,棍槍呼喝騁英雄,說著些兒拈弄。
鬻販私鹽活計,貝戎不恥微蹤,骰盆六五叫聲兇,破落行中真種。
話說錢公貧窮徹骨,鬻販私鹽,挑了數百斤鹽在肩上,只當一根燈草一般,數百人近他不得,以此撒潑做那不公不法之事。但生性慷慨,真有一擲百萬之意。在賭博場中,三紅四開,一擲而盡,他也全不在心上,以此人又服他豪爽。縣中一個錄事鐘起,有兩個兒子與錢婆留相好,也是六顆骰子上結識的好朋友,時常與錢公相耍。那鐘起是個老成人,見兒子日逐與錢婆留飲博,便大怒道:“賊沒種,只怕哄。我兩個兒子好端端的,被破落戶錢镠引壞了他,好賭好盜,異日須要連累。”遂把兩個兒子痛打了一頓,不容他兩個來往。正是:
教子有義方,不容賭博場。
匪人若謝絕,定有好兒郎。
話說鐘起禁絕兒子不容與錢公來往,錢公得知,好一程不敢上他的門。且說豫章有個術士,善辨風云氣色,能知治亂窮通。因當初晉時郭璞先生有句讖語道:
天目山高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那術士道,此時正是五百年之期,該出帝王之時。況斗牛間又有王氣,斗牛正是錢塘分野,其中必有異人。遂取路到錢塘來,細細占驗,那王氣又在臨安地面。遂走到臨安,假作相士,隱于市中。相來相去,并不見有個異人的影兒。那鐘起與這術士相好,術士悄悄對鐘起道:“我占得貴縣有個大異人,是未發跡的英雄。今相來相去,并無其人,不知隱于何處。你的相雖貴,卻當不起‘大異人’三字之稱。”鐘起心生一計,次日大置酒筵,廣招縣中有名之人都來家間飲酒,卻教術士一一相過,又無其人。術士大以為怪,就宿于鐘起之家。一日,占得王氣正臨鐘氏之門,術士暗地留心。
且說那未發跡的英雄,一程不敢到鍾家門首,一日賭輸了錢,思量他兩個弟兄手頭活動,戴了頂破網巾,穿了件百衲的綻衣,赤著雙腳,捏腳捏手走到門首,正要悄悄叫他弟兄兩個出來,不期鐘起與術士正在庭心里講話,錢公見了鐘起,恐怕他發話,踅轉身便走。術士就里打一看時,有《西江月》為證:
兩眼如星注射,天庭額角豐隆,一身魁偉氣如虹,繞鼻盡成龍鳳。
虎體熊腰異相,帝王骨格奇容,時來發跡見英雄,不與常人同用。
話說那術士一見了錢公,即忙大叫道:“貴人原來就是此人!”鐘起道:“先生莫要錯了,這是我鄰家錢婆留,無賴之人。”術士道:“正是此人,速追來我再一看。”鐘起即忙趕出門外,喚住錢公道:“休得快走,我有話與你說。”錢公方才住了腳。鐘起邀他進門,見了術士。術士細細相了,對鐘起道:“我道你怎么有貴相,你兒子亦有貴相,原來全在此人身上帶乞。”對錢公道:“子骨法非常,貴不可言,異日半朝帝王之位,好自愛惜。應在三年之內,當漸漸發跡也。”鐘起遂留錢公飲酒,并兩個兒子都出來陪酒,賓主吃得個暢快。術士遂別錢公道:“我特來訪求異人,不是日后貪圖什么名利,不過要顯吾之術法耳。珍重珍重!”次日遂別了錢公,仍到豫章而去。鐘起自此之后,方才敬重錢公,任憑兒子與他來往,又時常貸其錢米。后來錢公犯了事,知縣要拿他,鐘起得知此事,急急報與錢公,教他逃脫了,救其性命。后來錢公封了吳越王,念鐘起父子之恩,都拜為顯官。此錢公以德報德處。后來差人訪求那個術士,竟不能遇,真異人也!這是后話。
且說那時正是唐僖宗干符六年,黃巢作亂,殺人八百萬,血流三千里,反入長安,搶掠玉帛子女,百姓受其荼毒,苦不可言。黃巢遣賊將王仙芝領兵五千,冠掠浙東,勢如風雨而來。那時石鑒鎮將董昌也是臨安人,先前將官王郢作亂,董昌召募鄉兵討賊,曉得錢镠驍勇有謀,遂表奏錢镠為偏將軍。錢镠奮勇當先,只一合便把王郢擒下,殺退眾賊,此是初出茅廬第一功也。后來王仙芝領大隊人馬殺來,逢州破州,逢縣破縣,浩浩蕩蕩,將到臨安地方。董昌面色如土,眾兵都面面廝覷,不敢則聲。錢公道:“如今鎮兵甚少,賊兵甚多,難以力敵,須出奇兵方可取勝。”眾兵懼怕賊人,誰敢向前。錢公自領敢死之士二十人,預先埋伏在山谷之中。黃巢先鋒行于山石險峻之處,只得單騎而行。錢公大喝一聲,二十張弓一齊射去,先鋒從馬上倒墜下地。錢公突出,一勇當先,殺人如砍瓜切菜,共斬五六百首級。錢公對二十人道:“我們止得二十人,但可僥幸取勝一次,后面大隊人馬殺來,怎生抵敵?”急急引了這二十個,走到八百里地方。那“八百里”是地方的名色,對道旁一個老婦人道:“后邊追兵若來問,你只對他道:‘臨安兵屯八百里了。’”果然黃巢追兵問這老婦人,老婦人依其所說而對。賊兵大驚道:“適才二十人,我們尚且戰他不過,被他殺了五六百人,如今屯了八百里,俺們便是死也。”遂撥回軍馬,急急吹風胡哨而去,錢公見追兵去遠,引了這二十人得勝而還。果是:
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回。
話說錢镠得勝而回,保全了臨安百姓,威名遠近。董昌因此有功,升為杭州刺史。中和二年,兗州人劉漢宏始初因黃巢作亂,乘機為盜,后投降朝廷,做到浙東觀察使。劉漢宏見董昌漸漸勢大,遂起吞并之心。八月間,遣兄弟劉漢宥將兵二萬,要殺董昌,并其浙西之地。董昌叫錢公出戰,門旗開處,錢公匹馬當先,戰得數合,劉漢宥氣力不加,撥轉馬頭便走。錢镠隨后奮殺,殺得劉漢宥大敗,虧輸而逃。劉漢宏得知兄弟戰敗,自率精兵七萬屯在西陵,要待次日渡錢塘江而來,自決勝負。錢镠得知,半夜悄悄渡江,拔開鹿角,并不則聲,見人便斲。劉漢宏從夢中驚醒,混戰到天明,七萬人看看將盡,劉漢宏慌張,換了衣服,悄悄要走,被錢镠眼捷手快一把拿住,解送董昌營中斬首示眾。錢镠克了越州,昭宗遂升董昌為越州觀察使,升錢镠為杭州刺史。后來錢镠又擒了賊人薛明,破了徐福,進了蘇、杭等處觀察使,遂升杭州為鎮海軍,就進錢镠為鎮海軍節度使,封開國公。那董昌累拜簡較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地廣志驕,陰懷不臣之心,好神好鬼,就有一班妖人應智、王溫等勸他稱帝。內中有個山陰老人,詭獻謠辭道:“欲知天子名,日從日上生。”因此董昌建造自己生祠,制度都如禹廟,凡百姓祭賽者,不許到禹廟,都要到自己生祠中去祭賽。又山中一個異鳥,毛羽五色,身大,四目,三足,聲聲叫道:“羅平”,因此人就稱為“羅平鳥”,以為符瑞,獻與董昌。董昌大喜道:“此吾之(上獄下鳥)(上族下鳥)也,吾必為帝王矣。隧擇日稱帝,國號大越,鑄印文道“順天治國之印”。兩個忠臣黃碣、吳鐐苦口勸他不要作反,董昌大怒,將黃、吳二人殺了,取他的頭來,罵道:“賊!負我。三公不肯做,卻自尋死!”把二頭投于坑廁之內,族滅了兩家數百余人口,埋于鏡湖之南。人人痛哭:
可憐忠臣骨肉,盡作鏡湖冤鬼。
話說董昌殺戮忠臣,謀反作逆,探事人來報了錢公。錢公大驚,道:“我當日在他部下,破滅黃巢,共扶社稷,不意作此族滅之事。”就懇懇切切寫一封書,教他不要造反。董昌執意不回,錢镠遂表奏董昌謀叛之事。唐朝降下詔書,密教錢镠討賊。實時整點兵士,渡江殺到越州。那越州百姓,日受董昌刑罰慘毒,聽得錢镠領兵前來,人人歡喜。董昌心中懼怕錢镠驍勇,連敗數陣,被先鋒顧全武一刀斬于馬下,傳首京師,夷其家族。這是作反的結果。
先前董昌未敗之時,有一狂人屢屢題詩四句于旗亭客舍道:
日日草重生,悠悠傍素城。
諸猴逐白兔,夏滿鏡湖平。
人不曉其詞。董昌敗后,方知草重是“董”字,日日是“昌”字;素城是越州城,隋越公楊素所筑也;諸猴者,猴乃錢镠生于申也;白兔者,董昌生于卯也;夏滿者,六月也;鏡湖平者,董昌六月敗死于鏡湖也。
話說錢镠斬了董昌,昭宗大喜,遂封彭城郡王,加中書令,圖畫形像于凌煙閣上,以表其忠,賜他鐵券道:
維干寧四年,歲次丁巳八月甲辰朔,四日丁未,皇帝詔曰:咨爾鎮海、鎮東等軍節度,浙
江東西等道觀察,處置、營田、招討等使,兼兩浙鹽鐵、制置、發運等使,開府儀同三司,簡
較大尉兼中書令,使持節潤、越等州諸軍事兼潤、越等州刺史,上柱國,彭城郡王,食邑五千
戶,食實封一百戶錢镠。朕聞銘鄧騭之勛,言垂漢典;載孔悝之德,事美魯經,則知褒德策勛,
古今一致。頃者董昌僭亂,為昏鏡水,狂謀惡貫,流染齊人。而爾披攘兇渠,蕩定江表,忠以
社稷,惠以福生靈。其機也氛祲清,其化也疲羸泰。拯吳越于涂炭之上,師無私焉;保余杭
于金湯之固,政有經矣。志獎王室,績冠侯藩,著于旗常,流在丹素。雖鐘繇刊五熟之釜,竇
憲勒燕然之山,未足論功,抑有異數。是用錫其金版,申以誓詞:長江有似帶之期,泰華有如
卷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將延祚子孫,使卿長襲寵榮,克保富貴。卿恕九死,子孫三死,或
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承我信誓,往唯欽哉!宜付史館,頒示天下。
錢镠遂命錢塘知縣羅隱才子代作謝表道:
恩旨賜臣金書鐵券一道,臣恕九死、子孫三死者,出于睿卷,形此綸言。錄臣以絲發之勞,
賜臣以山海之誓。鎸金作誓,指日成文。震動神祇,飛揚肝膽。伏念臣爰從筮仕,逮及秉旄,
每日揣量,是何叨忝!行如履薄,動若持盈。惟憂福過禍生,敢冀慎初護末。豈期此志上感宸
聰,憂臣以處極多虞,慮臣以防閑不至。遂關圣慮,永保私門。最臣以功名,申諸帶礪,雖君
親囑念,皆云必恕必容,而臣子為心,豈敢傷慈傷愛?謹當日謹一日,戒子戒孫,不敢因此而
累恩,不敢承此而賈禍。圣主萬歲,愚臣一心。謹誠惶誠恐,頓首頓首。
后遂封吳越王,并高、曾、祖、父都封了王號。錢王富貴已極,遂衣錦還鄉,駕了車輦,省其墳墓。龍旗鳳羽,鼓吹簫管,兵士、羽林軍、文武百官,兩旁排列,振動山谷。凡幼年嬉游釣弋之所,盡造華屋妝點,錦衣覆蔽,并挑的鹽籮、扁挑、繩索,都把五彩蓋覆,嘆息道:“怎敢忘本?”封石鑒鄉為廣義鄉,臨水里為勛貴里,安眾營為衣錦營,那照見冠冕的石鏡山為衣錦山,大官山為功臣山,幼年坐在下的那株大樹為衣錦將軍,石為衣錦石,都將五彩錦繡披掛,奏樂榮耀。各各封拜已畢,乘著車輦而行。忽然道旁閃出一個白發老婦,手里拿一瓦瓶兒酒、幾個角黍,迎著車輦大叫道:“錢婆留,你好長進!”錢王認得是幼年救他性命的婆婆,登時下車,拜倒在地。老婦人那時九十余歲,用手攙起道:“今日恁般長進,不枉了老身救你。”遂斟酒與錢王。錢王跪而飲之,笑道:“怎敢忘了婆婆恩德?”遂以萬金酬謝,一壁廂差官建造屋宇,造報恩坊,拔其二子都做顯官,以報其救命之德。遂置酒筵,請當年一班熟識之人并高年父老,若男婦八十以上者飲金杯,百歲者飲玉杯,那時飲玉杯者共有十余人。錢王親自執杯上壽,諸人歡暢,都吃得爛醉。錢王乘一時酒興歌道:
三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
天明明兮愛日輝,百歲荏苒兮會時稀。
錢王歌畢,這些父老都不解其意。原來這些父老不過是與錢王一伙同挑鹽擔的人,如何曉得“之乎者也”,今日錢王做了吳越王,便天聰天明起來,這些父老如何解說得出。錢王覺得歡意不洽,遂換了吳音唱個歌兒道:
你輩見儂底歡喜,別是一般滋味子,長在我儂心子里。
歌完,舉座賡和,叫笑振席,滿座都有金銀彩緞酬謝。遂別了父老,歸于杭州,改臨安為衣錦軍。
那時吳越王共有十四州江山,一時文武將帥之士,都是有名之人。先前有個貫休和尚做一首詩來獻道: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云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吳越王見了此詩甚喜,遣門下客對他道,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州”方許相見。貫休道:“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閑云孤鶴,何天不可飛耶?”遂不見而去。此以見貫休和尚之高也。
♀越王要造宮殿于江頭鳳凰山,有個會看風水的道:“如在鳳凰山建造宮殿,王氣有限,不過有國百年而已;如把西湖填平,留十三條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宮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氣。”錢王道:“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主者乎?有國百年,吾所愿也。”遂定都鳳凰山。城池高峻,宮闕壯麗,內為子城,南為通越門,北為雙門,都金鋪鐵葉,極其巍峨。又造握發殿,蓋取周公握發求賢之意。每一條柱,圍一十二尺,其壯麗如此。筑城自秦望山由夾城東至江干,薄錢塘湖、霍山、范浦,共七十里,城門共十,城垣南北長而東西縮。后來楊行密將攻杭州,先遣一個識陰陽的來看視城垣,道:“此腰鼓城也,擊之終不可得。”又聞鼓角聲,道:“錢氏子孫當貴盛,未可圖也。”遂不敢攻城而去,這是后話。有六個屯營之處:
白璧營(城南上隅) 寶劍營(鐘公橋北) 馬家營(修文坊內)
青字營(鹽橋東) 福州營(梅家橋東) 大路營(褚家堂)
話說錢王年年修筑城池,工役甚多,百姓未免嗟怨。有人題詩句于錢王門上道:
沒了期,沒了期,修城才了又開池。
錢王出來見了,取筆也題數句于門上道:
沒了期,沒了期,春衣才罷又冬衣。
自此之后,百姓嗟怨頓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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