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之興，其權(quán)輿孔孟乎？阮文達(dá)《詩》《書》古訓(xùn)輯為專書，阮著之外，擬輯為古詩話。上自先秦，下迄隋室，廣搜子史，旁及稗書小說，凡論古人詩，紀(jì)今人詩，及夫有為而作者，鈔本文，詳始末，注原書，以著唐宋后詩話之所由防，殆亦一佳書矣。

　　今傳詩話千百種，皆唐宋后著。約分三類：一曰論詩法，二曰評(píng)古今作，三曰存近人作。煌煌乎大觀哉！家居多暇，復(fù)草此編。論詩評(píng)詩，自知多誤。兢兢自信者，力避沿襲成說耳。若夫存近人作，有不厭其詳者。士生末世，既未能一一顯達(dá)，使天下共賞斯人。僅以聲律字句之微，若隱若顯，又適為區(qū)區(qū)間見。余不傅之，難為傳之？上觀千載，下觀千載，以言荒蕪，則有之矣，如曰疏惰，則吾不敢。

　　余著詩話，厥來久矣。壯志有在，成且焚之，今則非復(fù)壯志矣！道之將廢，予如命何？掉筆自樂，命如予何？家有先盧，榜曰臥雪。幽居則移西一樓，眺遠(yuǎn)則天南萬古。聊以見年來自得之趣而已。

　　武功非太平極軌，群雄角立，不得不尚武耳。《東山》“零雨”，《九罭》“繡裳”，古人尚武，見于詩詞。漢之鐃歌、碑銘，唐之從軍、塞上諸作，激揚(yáng)蹈厲。我中國之所以疆土日拓，雄視天下，蔚為大國，莫不于詩詞見之。或執(zhí)一二語為口實(shí)，謂中國從軍之作，不外爺娘妻子牽衣攔哭，非洞觀古今之論也。左延年《從軍詩》云：“從軍何等樂，一驅(qū)乘雙駁。鞍馬照人白，龍?bào)J自動(dòng)作。”阮籍《詠懷詩》云：“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qū)車遠(yuǎn)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hào)，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身，身死魂飛揚(yáng)。豈為全軀士，效命爭疆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jié)故有常。”駱臨海句云：“昔時(shí)聞道從軍樂，今日方知行路難。”蓋唐以前古人，無不以從軍為樂者。第世界必有無軍之一日，跂予望之。

　　我國文字始于結(jié)繩，后世圣人易為書契。《偽孔書序》謂伏羲造書契。伏羲只畫八卦耳，只重六十四卦耳。（王弼說與《周禮》合。）書契之作實(shí)始于黃帝君臣，當(dāng)以《說文序》正之。但畫卦即文字先聲，謂造字萌于伏蓑，亦無不可。段若膺云：“五帝以前亦有記識(shí)，非必成字，黃帝以下，乃各著其字。”真通論也。《說文序》：“倉頡之初作書，依類象形，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寢多也。著于竹帛謂之書。”夫帛起于秦，非古人所有也。《禮記》百名以上書于冊(cè)，不及百名書于方，方冊(cè)之難如此。蓋古人簡直，必非人人有書方、書冊(cè)之能，文字流傳，半恃口傳。口之所以傳而易曉者，聲也。聲之所以水而易記者，韻也。《易經(jīng)》多韻，《堯典》首段亦韻，（五塘師《詩法萃編》詳言之。）《擊壤》《卿云》之純?nèi)粸樵娬撸鼰o論已。聲之始當(dāng)為一言，韻之始當(dāng)為二言。二言疊字如赫赫、明明、穆穆、皇皇之類，疊韻如崔嵬、虺隕之類，然聲短節(jié)促，不足以發(fā)揚(yáng)心志，不得不進(jìn)為三言。三言之詩暢而和，簡而達(dá)。《三百篇》及漢以后作，有全體三言者。蓋初進(jìn)化時(shí)，三數(shù)即為多數(shù)。（如三人成眾、三女為粲之類，不可悉數(shù)。古人言三，不啻言百言千。）三言之變當(dāng)為四言，再進(jìn)為五言，而聲韻益暢。再進(jìn)為七言，天籟人籟，均臻極軌，不能再加乎其上。觀于宮、商、角、徵、羽五音，增變宮、變徵二為七。俗樂：工、尺、上、四、合、一、凡，西樂亦七音為限，可知也。六言、八言、九言以至十?dāng)?shù)言，非不可用，但全篇者鮮耳。總之，古人聲音簡，詩以三四言為多。后人聲音暢，詩以五七言為多。皆文之一體，不能別出于文外，法理均同，不過詩用韻耳。乃若五七律，則與古體大異，工對(duì)葉律，尤為古人所無，蓋古詩實(shí)古文之一體，而律詩又古詩之變相。（各國詩皆古體，無一律封者，與吾國古人同。夫吾國詩家能變古人之詩而卓然特創(chuàng)，此乃文字之美，人心之靈為之，不可不謂為追化。）

　　古者太史輶軒采風(fēng)，凡詩皆可宣民俗，資掌故，《三百篇》其最也。后唯杜子美紀(jì)事論理，既碻且明。《唐書》本傳稱為詩史，信哉！康乾之際，詩家類少言時(shí)事，殆鑒高啟、袁凱之轍。咸同來國勢(shì)日岌，始鮮顧忌，而有關(guān)史乘之章，風(fēng)涌云起。廣州、臺(tái)灣、高麗諸役，海內(nèi)吟詠者眾。獨(dú)越裳之役，僻在一方，詠者較少。先雪樵兄有《甲申臘日送人復(fù)安南》詩云：“歲暮寒初盡，春歸雪未消。游人悲故國，戰(zhàn)士戀征袍。羽檄紅河外，干戈黑水遙。贈(zèng)君腰下劍，飛渡斬長蛟。”又一詩云：“戰(zhàn)馬嘶風(fēng)夜幕中，邊城烽火接天紅。請(qǐng)君此去莫回首，他日凌煙第一功。”日南、九真，中原故地，一旦淪喪，悲憤無窮。我國士夫幾不過問，讀先兄二詩，不禁愀然。

　　旗人與中原同化，以法梧門、成親王、倭艮峰、盛伯熙為最。伯熙《郁華閣集》三卷，詞一卷，詩剛詞柔，卓卓可傳。七律如“欹枕夜灘疑作雨，繞垣寒菜未經(jīng)霜。”五絕如“殘花臥雨紅，醉竹含煙綠。紅塵不敢來，秋在幽人屋。”五古如《哀林慶衍》句云：“大抵我所賢，必為世不喜。有才皆困厄，達(dá)者亦數(shù)子，王生居臺(tái)諫，循默可緋紫。奈何擊大奸，竟為真御史。秦生官水部，水部錢可使。奈何堅(jiān)鏟門，饑來研故紙。溫生經(jīng)人師，詞曹誰可匹？奈何老空山，高臥誓不起。程生一持節(jié)，故事飽筐篚。奈何垂秦歸，生計(jì)百不理。諸生好學(xué)我，我是陳人耳。生乃獨(dú)善學(xué)，居然學(xué)我死，心死我可哀，身死生竟已。”奇思妙筆，得未曾有。《題小萬柳堂圖》一篇，感旗人生計(jì)之絀，慨旗官折扣之苛，欲破旗界，化于黃帝之胄，以同驅(qū)白種，識(shí)尤足多。

　　錢牧齋以堆垛涂飾之才，為明末詩雄，晚年所造尤深。元孝、翁山、梅村、竹垞、阮亭、初白固一時(shí)之杰，未見遠(yuǎn)過于牧齋也。和草堂《秋興》八首，音韻層出不窮，卓然名手。一首中用“斷爛”字，自注斷字曰：“去。”又用“斷愁”字，自注斷字曰：“上。”此例恐人誤會(huì)，古亦有之，究嫌小家氣。（《五塘詩草》句云：“登堂己受《詩三百》，廬墓曾無員半個(gè)。”亦自注員字云“去”。）夫律詩必不可重字，乃末俗之言，唐宋不聞?dòng)写耍w應(yīng)制體之惡習(xí)，移而誤及律體耳。何必斤斤自辨一為“上”、一為“去”乎？即云一為“上”、一為“去”，觀者亦豈不知牧齋自注，適見其陋。

　　伯熙祭酒《郁華閣集》，乃沒后門人所刊。不著姓名，蓋以天下無不知祭酒者。顧傳之千百年，觀者何如？張文襄師相《廣雅堂詩集》，乃生時(shí)門人所刊，亦無作者姓名。師相與祭酒交善一時(shí)，風(fēng)尚如此。

　　歸愚議仲長統(tǒng)詩叛散五經(jīng)，滅棄《風(fēng)》《雅》，未免太放。余讀仲氏本傳，知其才大盤盤，有志經(jīng)世，而非根柢儒家者。儒家之學(xué)，吾生所宗。然必謂天下之理，惟一儒宗，雖尼山不自謂然也。仲氏不宗儒，故范曄作《后漢書》與王充、王符合傳，不入《儒林傳》中。三人皆自學(xué)其學(xué)者，所著書雖判純駁，各有千秋，不必以儒書繩之，詩更無論已。長卿云：“焦冥已翔乎寥廓，羅者猶視夫藪澤”，歸愚是也。而范氏深遠(yuǎn)矣。

　　《三百篇》多重韻。今人學(xué)古，固不必以重韻為法，然必以重韻為病，亦不知詩者也。曹植《棄婦篇》、李白《高陽歌》、杜甫《飲中八仙歌》，皆押重韻。甫之五言排律，重押“萍”字，詩圣且如此。明宣宗《平沙落雁》詩：“鴻雁恒憐澤國秋，數(shù)聲忽報(bào)楚天秋。”殆有一誤。牧齋《列朝詩集》不敢議之。楊升庵夫人《寄升庵》：“雁飛曾不到衡陽，其雨其雨怨朝陽。”兩韻俱不可易。而竹垞《明詩綜》反采異說，欲改衡陽為衡湘，殆不然矣。荔扉《滇系》直改為“衡湘”，不加注明，豈作詩者之本意哉！

　　沈休文首倡聲律之說。方伯海曰：“人以為功首，吾以為罪魁。”其實(shí)不然。音韻至漢季，雜亂巳甚，亭林嘗言之矣。觀楊戲《季漢輔臣贊》，可見一斑。曹子建千古天才，用韻多異于古。孫炎、李登之徒，始著音學(xué)書，即在漢、魏、晉時(shí)矣。休文稍后于周頤，著書均以四聲為主，《南史》、《隋書》皆可考見。殆發(fā)古人之秘，而至今莫能外也。今傳韻書，宋《廣韻》最古。《廣韻》本陸氏《切韻》，陳彭年等明言之。愚謂陸氏《切韻》，實(shí)本周、沈，近儒頓、江、戴、段、孔、王諸大家，直探六經(jīng)本原，仍不能棄《廣韻》而不顧也。惟“風(fēng)”字從凡聲，何以入之東韻，顧氏疑之，“中”字近侵韻，宜入冬而不入冬，孔氏疑之。諸如此類，細(xì)如繭絲，或以為非沈之舊。案：沈集《游沈道上金庭館》詩：“秦皇御宇宙，漢帝恢武功。歡娛人事盡，情性猶未充。銳意三山上，托慕九霄中。既表祈年觀，復(fù)立望仙宮。寧為心好道，直由意無窮。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須豐。山嶂遠(yuǎn)重疊，竹樹近蒙龍。開襟濯寒水，解帶臨清風(fēng)。所累非外物，為念在玄空。朋來握石髓，賓至駕輕鴻。都令人徑絕，唯使云路通。一舉凌倒景，無事適華嵩。奇言賞心客，歲暮爾來同。”詩之淵懿不待言，而以“風(fēng)”“中”俱入東韻，益信廣韻之遠(yuǎn)祖休文矣。

　　滇詩成篇，莫早于白狼王三歌，見《東觀漢記》。謠諺莫早于“漢德廣，開不賓”，見《后漢書》。《玉溪編事》載南詔五古詩，所謂“不覺歲云暮，感激星回節(jié)。悲哉古與今，依然煙與月。”卓然唐音。余據(jù)《舊唐書》《南詔傳》貞元十年，異牟尋遣崔佐時(shí)歸，合勸賦詩以餞之，疑此詩為合勸作。合勸詩學(xué)于鄭回，回本相州人，中州之雅音也。自時(shí)厥后，鄭昭淳詩壓南漢（五代史），楊石淙集抗西涯，滇人聲韻，群躋中土矣。

　　昆明周楚香（荃）從余問詩，余愧無以益之。所著《昨非軒集》四卷，佳句如“棲鶯敢望遷喬木，待兔還宜守舊株”、“落日倒含人影瘦，軟泥深印馬蹄圓”，皆落落有致。積理讀書，鍥而不舍，吾滇后起之秀世。

　　吾鄉(xiāng)張?jiān)麻断壬┭胖艦榈嶂杏袛?shù)人物。駢散文均工，于裁制集句詩亦極富甚。且集為回文體，殆游戲之筆，非以此見長也。詩清而切，雅近劉夢(mèng)得一派。惟先生《留硯堂集》，乃其侄孫孝詩所刊，未加別裁，存詩太多。《可老吟》、《歸余草》諸卷，頹唐不少。又多用小注，如劉向號(hào)中壘、昭烈種菜、李泌賦棋、封家十八姨等皆注之。殆先生作詩時(shí)，指示兒孫之作，刊者宜刪而不刪也。佳句如：“十五日春臨歲尾，兩三番信度花風(fēng)。”“山從雨后青于沐，天在湖中翠欲流。”“養(yǎng)生叔夜終妨酒，苦病休文少戀詩。”“半老人憐兄弟重，晚秋情類歲年遲。”“塵煙攢樹杪，霜月到簾鉤。”“亂山掃地盡，遠(yuǎn)樹拂人來。”“弟兄將老別，鴻雁早秋來。”《詠史》云：“一飯哀王孫，一烹報(bào)國士。可憐丈夫身，婦人主生死。”《夢(mèng)西湖》云：“舟行不及處，吟魂與夢(mèng)通。西湖在枕上，西湖在卷中。”均嶄新可誦。七言絕句云：“老之將至鏡先知，笑我年年苦戀詩。不信但看飛雪影，半浮雙鬢半沈髭。”先生一生好詩，可謂自知甚明也。先生在乾隆丙辰，召試鴻博，兩次入詞林，科名佳話。在都窘甚，居日南坊，屋額曰留硯堂，取典衣留硯之意，卓不可及。

　　鄭莫齊名，鄭勝于莫。《巢經(jīng)巢》五古在近代為大家，較之藥亭、荼村，有過之無不及，其稿乃子伯庚所書，刊刻甚精。

　　家榮之先生名潤，明廩生。永歷亡，先生奔荼山，羽衣黃冠，歸隱袁家山，不入城市。康熙十四年卒。永歷入滇，滇人感戴最深，節(jié)士、遺老為天下冠，顧不多傳，先生其一也。居元江日，有《寶山叢篁》詩云：“種竹盈千萬，城南聳寶山。天隨林并綠，路礙筍頻灣。古剎遮還露，蒼松夾未刪。桃花三兩樹，客至己爛斑。”又有句“苔封奇石穩(wěn)，戶辟白云關(guān)。”詩以人傳，可以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