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帶著大片的陽光走來

　　用一夜去/拼一千塊的拼圖/拼得腦袋里只剩下/拼圖背面的字母

　　黑壓壓的謀殺著我的腦細胞/很好我終于累了/可以不用有躺在床上

　　睡不著的感覺了/夢境很空曠

　　這是在哪個筆記本的封頁上看的話了。我問你。微弱的光線朝這邊投來，就像劇終時有個馬虎大意的人忘記拉嚴幕布，剛剛上演的一切都被擋在身后，而風吹起的時候又好像能看見什么。既脆弱到不堪一擊，又依然頑強地生存。

　　然后你搖搖頭，臉上那是什么表情呢。你以為已全然忘卻的記憶，到現在居然還是清晰地突兀，仿佛走錯軌道般，硬生生地沖擊你的腦門，眼睛，耳膜。

　　而明明時間在一直往前走，記憶卻反而愈來愈清晰。

　　（一）

　　何澤祎躺在床上，抬起手揉揉還沒睡醒的雙眼，鼻子冷哼一聲。她又被媽媽的叫罵聲給驚醒了，或者說是被嚇醒。那一股尖銳刺耳的聲音，仿佛由丹田而起的強烈，從四面八方地襲來，毫不留情地撐破整個酣睡的天空。何澤祎伸手去摁枕邊的手機想知道幾點了，卻發現手機又沒電。她厭惡地把頭偏向一邊，準備繼續睡，然而只有天知道那是個多么難的難題。

　　“何澤祎，你說你回來有什么用，你有什么用啊？成天呆在家里，寸長的事兒你都不干。別人說你出去念書了我會想，你說你有什么可想的？想你回來給我添麻煩么？算了算了，我就當沒生過你，當沒生過你！”

　　何澤祎皺皺眉，心里一面冷笑：這么暴躁呵，我是去殺人放火了么，值你這么生氣？何澤祎努力讓自己換上一副漠然的表情，可是以前的事情卻依然如潮水般涌入心頭，她覺得眼睛疼，但她想她不能哭。她曾在書上看過一句話，當你對一件事情已經極度絕望的時候，你其實只剩下兩個字---無語。而如果現在哭的話，那只是表示對整件莫名其妙的事情的抬高而已，事實上并不值得。

　　起床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了，刷牙洗臉之后，澤祎才感覺到家里的清凈---爸媽都去外婆家了，她想媽媽會怎樣在舅舅舅媽面前把剛才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復述幾遍。何澤祎覺得腦袋疼，狠狠一甩頭，隨即瞥見墻上的日歷---xx年二月五日，農歷十二月二十九。

　　這是怎樣的一種意味呢？何澤祎不想探究。

　　在何澤祎的心里，春節是一年中最沒意思的節日。幾大群人就只在那幾天時間內相互地走動，包括一年中從沒來往的人也在這個時候湊熱鬧似的涌入。相互地恭維，相互地假笑，還有最后臨走彼此塞錢時象征性的推讓，這令她感到別扭，不，確切地說是恐懼。她從內心深處恐懼這些東西，恐懼母親把她拽到客廳要求她給眼前的一大堆親戚打招呼：“澤祎，不認識人哪？快來喊伯伯啊！”何澤祎想她的人生再也不會遇到比這還要覺得腦袋不夠用的事情了。對澤祎來說，她只恨不能給每位大叔大姨畫一幅畫像，然后在下面標注他們的姓名。每年母親都會氣急敗壞地重新教她認識一遍，可下次見面，依舊忘。他們是澤祎“最熟悉的陌生人”。可想而知，澤祎在親戚們的心中印象并不好---一個沒禮貌又沒素養的孩子。然而人家孩子沒禮貌，你大人得有“禮”貌啊。給澤祎塞紅包的親戚不在少數，澤祎依然深深恐懼著，她要努力探究母親當時的表情，再決定收或不收。可事實上她真想淡定坦然地接過紅包，燦爛微笑著對那人說：“謝謝，我正好缺錢吶。”并且一臉天真無邪。有時候澤祎會想象這樣的一幕，想象別人當場的反應，然后一直想到笑。

　　所以，她想，為了避免這樣一幕真的發生，還是出去住一段時間好了。

　　（二）

　　何澤祎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后，打電話給易照，約他在羅生蛋糕店的門口見面。

　　易照是澤祎入高中以來最好意思能夠去厚著臉皮騷擾的人，說起他們的相識，簡直是充滿了戲劇色彩。那是她剛進M市二中念書后不久的一個傍晚，易照剛打完比賽就抱著個籃球從操場往食堂沖，而澤祎費勁地提著滿滿一大桶才打的熱水一路灑一路搖搖晃晃地朝宿舍樓趕，二中食堂和打熱水的地方是相對而設的，要從同一張大鐵門進出。毫無疑問地，男生和女生相撞了。而神奇的是，當兩個人都疼得齜牙咧嘴在地上掙扎時，那桶水還穩穩當當地立在那兒。澤祎興許太激動，“嗖”地聲爬起來一下蹬翻了水桶，結果那水全部澆在了易照身上。幸好二中用大鍋爐燒的熱水在冬天從沒超過50℃，要不然男生就得送醫院了。澤祎頭一次覺得學校不把生活水燒太開的行為是有先見之明的。易照可沒想到這些，他氣極了卻又不好發作，沖著澤祎狠狠地瞪過來：“你等著。”然后站起身抖了抖衣服，走到鐵門旁撿起剛被撞掉的已經濕漉漉的籃球，再留給澤祎一個濕漉漉的背影。

　　那天的夕陽特別好看，澤祎這樣覺得，已全然不管了“你等著”這三個字到底是真恐怖還是在唬人。當再次打好水回寢室的時候，她腦袋里一閃而過掂量它的分量到底多重的念頭，卻也立馬被“他又不認識我”的想法給打壓下去，心情又恢復得愉快。

　　直到第二天易照跑到自己班里來找她時，她頓時反應不過來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班級號？”

　　易照滿臉無奈：“每天在理綜辦公室嘰嘰喳喳的何澤祎同學，想不聞名都難。”

　　“啊哈......？”

　　澤祎這才知道，原來他們高一（3）班的化學老師正是易照所在體育班的班主任，而澤祎是3班的物理科代表，易照是體育班班長。都是經常跑辦公室的人，易照知道澤祎也就不足為奇。現在他們認識半年多了，這件事還常被易照拿出來當笑話講。澤祎回應男生的嘲笑：“是是是，我的臭名就揚那么遠了你要怎么著啊？！”只是易照應該不知道，每次理綜辦公室的嘰嘰喳喳，其實是她在千方百計地說服化學老師，讓她把當天要下發的化學資料也一并交給澤祎。而這么做她是有目的的。

　　她心里一個不想為人知的有點小心思的角落。

　　澤祎一面這樣想著，一面抬頭便看見易照遠遠地朝她走來，她沖他笑著揮揮手，扯著嗓子大聲喊：“在這兒吶，”再用手指了指羅生在櫥窗擺出的五顏六色的蛋糕，“你要還不來我就要進去搶了。”易照走近后，澤祎看見他滿臉寫著的“真應該戴個大墨鏡出門”的表情。

　　“下次能不能講話不這么大聲？你要這么大聲也別在這么公眾的場合行不行，你的嘴巴里是裝了個揚聲器么？”陽光明晃晃地照射過來，光明正大地涌進女生的左心房，里面有一塊小小的東西驟然升溫。

　　“那誰叫你遲到的？”轉到臉上卻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摸樣，“我真的快餓死餓死了，我要吃Blackforest.”

　　男生無奈地伸手揉揉她的頭發：“你說你除了吃還知道干什么？”

　　“還知道睡。”澤祎依舊沒心沒肺地笑。

　　羅生的環境很好，高大的落地窗干凈明亮，原木色的桌椅極富質感。光線柔和得恰到好處。羅生的生意一直不錯，尤其晴天的日子店里會有許多出雙入對的戀人。

　　“你真不打算回家？”

　　澤祎吃蛋糕的動作頓了一下，目光從鄰桌一個穿著紅色高跟的精致女孩身上收回，掠過易照的眼睛，隨即笑道：“你就別管我了易大少爺，你回去好好過這個舉國歡慶的大節，只要幫我租個房子就行了。我呢，會乖乖地去Amy姐的迷霧森林打工，OK吧？”迷霧森林是澤祎和易照放假時經常會去的一家咖啡館，他們很喜歡那家店的主題創意。之前易照總對澤祎說，迷霧森林的店主一定是個非常有情調的人，你看連店名都是班得瑞的專輯名稱，她也一定非常喜歡班得瑞。后來他們跟那里的店主Amy熟悉了，就更是幾乎每天都光臨。易照猜得沒錯，店里每天都要播放班得瑞的曲子。Amy人是很不錯的，平時也很歡迎澤祎有空的時候過來幫忙。

　　易照輕嘆口氣：“那行吧，反正我也知道勸不動你，那你一個人小心點。哦，對了，你就住我租的那個房子吧，租期還沒到，我現在也是在家住。”易照自讀高中以來，一直在學校外租房子，他說不習慣跟太多人擠一個小房間，也難怪澤祎老稱呼他為“易大少爺”了。

　　澤祎笑得臉都開了花：“太好了，不用我花錢了。”

　　（三）

　　有時候何澤祎會想，自己為什么可以對易照那樣放心，甚至是無所顧忌的親密，親密到對男生有事沒事喜歡揉揉自己頭發的動作也變得習以為常。

　　其實兩個人認識之后的最初，一直是以不溫不火的校友關系相處著的，而使這種關系有了突破性進展的，應該是后來發生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

　　那天是高一年級上學期的第一次月假，澤祎心情很好，肩上的巨無霸背包也壓不住她激動跳躍的心臟。畢竟是省重點呢，回家一定會被親戚鄰里拉著問長問短關于自己的校園新生活吧。帶著這么小虛榮的想法，她一路哼哼唱唱坐上了回家的汽車，期間還為自己買了一個原木色床上小書桌和一沓心愛歌手的寫真，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錢包上一秒剛付完帳下一秒就落在了店里。

　　一進家門，興奮就開始迫不及待了：“爸爸，媽，我回家了，學校第一次放假呢......”

　　“你手里是什么？你又到處亂買了什么？”毫不意外的大嗓門，卻是讓人莫名其妙的怒氣。爸爸卻正不在。

　　“媽媽......”澤祎突然無力爭辯，“學校宿舍沒有桌子，我給自己買個小書桌用方便點。這寫真是我很喜歡的一個明星，一共沒花多少錢。”

　　“沒花多少錢不是錢嗎！？上回你給我買裙子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了，別隨隨便便亂買東西！你買的那叫什么，扔在路邊我都不會撿的！這次居然還買些更沒用的！”不可思議的不依不饒。

　　一種什么樣感覺呢。像是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我本來一直在室內依偎著暖氣把自己保溫得好好的，然后突然誰施了一個魔法，一個瞬間把所有的溫度都抽走，突然全身的皮膚都進到冰天雪地，每一個毛孔都灌滿了凜冽寒風。浸入骨髓的冰冷。

　　媽媽說的真不錯，是自己太不長記性，到底要讓這樣莫名其妙的爭吵發生多少次，自己才會記得下次不要再犯了呢？

　　當何澤祎千挑萬選的小書桌被拋向路邊，“轟隆”一聲摔成幾塊木片的時候，她看見了易照的身影。手里握著她的錢包。

　　澤祎走上前去，她竟然笑了：“眼里居然連一點驚訝都沒有，經常看到這種戲碼嗎？再看要給錢的。”

　　易照這才真的感到驚訝。但他明明留心到她眼眶里的一片亮晶晶。

　　“吶，你的錢包，我看了里面身份證上的地址才找過來的。以后注意點---哦，檢查檢查有沒有少東西。”

　　澤祎一把接過，順便擠出一個笑容：“謝謝。”但隨后雙手檢查錢包的動作卻慢慢變成了緊握和顫抖。

　　眼淚開始往下掉了。對不起還是沒能控制住。

　　到終于關掉淚閘的時候，易照對著正拿他的袖子往臉上亂蹭的澤祎說了一句話：“以后還是別哭了，哭起來比身份證上的樣子還要難看。”

　　澤祎卻猛地大笑。

　　在澤祎重新回到家里很久，她還從窗戶看到易照仍然站在他最開始出現在她眼前的位置，好像從來沒有挪動過一般。到后來她也不知道他究竟站了多久。

　　兩個人的關系就這樣“火速升溫”，一如相識多年的老友。

　　既然，最不堪的樣子他都見過了，也再沒有別的可掩飾了吧。也只有在他面前，澤祎才會放肆到無法無天。無論在別種場合戴怎樣的面具，做怎樣的假動作，一看見他，馬上就會還原自己最真實的面貌。不是沒有人開他們兩個的玩笑，只是澤祎心里不這樣認為。對她而言，易照是比戀人更重要的存在。這種感覺就像澤祎在看過的一本書里寫的那樣：“我曾經以為人生，就像在又深又遠的森林里行走，陽光雨露浮在叢林上空，風在林梢，還有鳥鳴蟲唱環繞，但那些熱鬧統統都夠不著，我在我的路上踽踽獨行，偶爾抬頭看看那些永不落幕的繁華。后來有人蠻橫地闖入，才不管我早已占山為王儼然這片孤獨森林的主人，他撥開那些茂密的枝椏，讓陽光筆直地射下來。”而這個人，就是易照。

　　易照易照，他和他的名字一樣，帶著大片的溫暖陽光走來。

　　澤祎想，如果沒有夏庭的話，自己跟易照也應該挺有可能的......什么亂七八糟的，澤祎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懊惱地自言自語：“想什么呢我！”

　　而又如果能預知在迷霧森林會遇見夏庭的話，那澤祎是寧愿餓死在易照的那間破租屋里也不會出門的。她太緊張了，夏庭在她心中是一個微妙柔軟的存在，這個存在輕輕一搖晃，她的世界便驚天動地。

　　她可以跟全世界的人玩笑，獨與夏庭那樣緊張。

　　澤祎是在給客人端飲料的時候無意瞥見夏庭的。她本想在他發現她的前0.01秒鐘掉頭，可結果，結果狠狠撞上了那又硬又笨的大柜臺。伴隨著一聲“好痛”的低呼，澤祎很“順利”地吸引了男生的注意。

　　“嗯？何澤祎，是你么？”

　　聽到這么明顯生疏的稱呼，澤祎一下忘記了剛剛的緊張，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不快：“啊，是我吶。夏庭你想要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