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秘密花園（3）

　　第一章（四）

　　哈爾抱著身體漸漸冰冷的小女孩，滿臉悲傷地站在小木屋的柵欄外。陽光穿過樹葉將斑駁的光影流淌在他身上，他看起來像是一尊冷掉的雕像。哈爾要像以往一樣，把娜拉送回家里。她的哥哥也早已在家等待著，做好了晚飯。

　　可是哈爾不敢進去。他害怕艾莫陰翳的面孔和冰冷的眼神。假如他知道了她的妹妹死了......哈爾不敢想象他是否會變成一只暴躁的野獸。但是他不能欺騙他，那是娜拉的哥哥——一個從一出生便把所有苦難扛在自己身上而為她打造幸福的男人。

　　于是哈爾敲響了木門。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進這里，卻是來為自己的過錯贖罪。

　　當艾莫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經死掉的時候，他作出的反應也徹底弄碎了哈爾的心。艾莫那張從不表露感情的臉頓時匯集了世界上所有的痛苦、絕望以及茫然。他抱著死去的妹妹，嚎啕大哭。尤其是他看到妹妹手里緊緊攥著自己送給她的洋娃娃時，他哭得更厲害了。艾莫不停地親吻他妹妹的臉頰及眉毛，嘶啞而絕望的嚎叫著。這可怕的聲音讓哈爾徹底沉默在了一邊，他的狀態并不比艾莫好到哪兒去。他在一邊沉默地站著，不知所措，像個犯錯的孩子。

　　“你給我滾！”艾莫突然朝哈爾大喊道，像是一只發怒的獅子。他緊緊摟著自己的妹妹，好像在保護她再次受到傷害似的。

　　哈爾紋絲不動，眼里流淚，傷心地看著小女孩，好像在等待她的微笑。

　　“快滾！別再讓我看見你！”艾莫再次咆哮道。

　　哈爾還是不動。

　　艾莫把女孩放下，嘴里大罵著摘下墻上掛著的**。他給**上膛，然后用*口頂著哈爾的腦袋。

　　“你最好趕緊滾遠點兒，趁我現在傷心還沒有精力找你算賬的時候。否則我會讓你那顆漂亮的小腦袋開花，你明白嗎？”

　　哈爾注視著艾莫。他開始顫抖。不是因為冰冷的槍口頂著他的腦袋，而是艾莫的眼睛。那雙比任何堅冰利刃更值得恐懼的東西。

　　哈爾在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以往的烏云、閃電還有暴風雨。只有眼淚沾濕他的睫毛，正是那傷心的眼淚讓哈爾害怕。

　　艾莫拿著槍把他逼出門外，哈爾做出一個讓他震驚的舉動來。他跪下來，懇求艾莫留下他。他愿意當牛做馬，只要守護在女孩身邊。

　　“你這個瘋子！”艾莫對他破口大罵，“我很快就會把她給埋掉，你還是滾吧！”

　　說完，艾莫使勁摔上門，把哈爾鎖在了外面。任憑他大哭大喊，像個被拋棄的孩子。當哈爾想透過窗口看小女孩的尸體時，艾莫把窗簾拉上了。

　　那個晚上，艾莫準備把自己的妹妹給埋葬了。哈爾悄悄地站在陰影下看著這一切。最后，等艾莫把女孩埋葬起來走進屋里之后。哈爾來到墳前，用手指一揮，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從黑夜中閃爍出來，飄浮在附近。

　　一段記憶：

　　“不過死亡沒有好可怕的，哈爾。我只是不想像爸爸媽媽那樣被埋起來。我想那地方一定很黑，對嗎？沒有一絲光。我不喜歡這樣。”

　　“我將在這里，不離不棄。”哈爾說，滿臉悲傷地站在小女孩的墳前。

　　蘋果樹的花朵在微風下抖動了幾下。

　　輕輕的。

　　像是某人遙遠的低語。

　　但很快又歸于平靜。

　　歸于死寂的沉默。

　　并沒有帶來改變。

　　兩個星期之后。

　　艾莫始終不明白。那個年輕人在自己的妹妹死后依舊游蕩在自己家的柵欄門前，總是一副天底下最悲傷的模樣，攆都攆不走。有一次艾莫不耐煩了，剛剛罵他幾句，他就哭了出來。在妹妹生前的時候，艾莫都不知道罵哈爾多少次了——罵他總是糾纏他的妹妹、罵他厚臉皮怎么罵都罵不走。可是他卻依舊對自己嬉皮笑臉，對自己言語上的攻擊毫不在意。

　　“現在開始像個女人一樣，動不動就用哭來嚇唬我了。”艾莫心里總會不滿地思忱著。

　　更奇怪的是。在妹妹死后那幾天里，自己開始每夜坐在餐桌旁灌個爛醉，傷心地號啕大哭，酒瓶子滿地都是。但是每當早晨醒來之后，自己都會躺在床上，蓋著毯子。餐桌上擺好了熱騰騰的早飯，屋子里干凈地一塵不染，院子里的牲畜也都早已喂好。

　　每晚忙完農耕回來同樣如此。晚飯早已準備好，院子收拾地干凈利落，包括牲畜和栽種在院子里的蔬果都照顧的很好。甚至有的時候，他發現地里鋤草、翻土的農活兒都被別人給干了。

　　艾莫懷疑是那個年輕人做的。有一天他假裝出門耕地，偷偷躲在一棵樹的后面。他看到果然是哈爾，他翻過柵欄，獨眼的狗并沒有像以往那樣攻擊他，而是在他的撫摸下表現出馴服和忠誠。年輕人走進屋里，隨后艾莫看到他拿著自己的衣服，走到后院的水塘里清洗，然后晾曬起來。

　　艾莫更加覺得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竟然默認這一切了。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們有了相當的默契度。哈爾默默地照顧著他，而艾莫默默地接受著，不拒絕也不接受的態度。再過一段時間之后（這兩段時間加起來總共十三年），路人或許有幸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院子里，一個漂亮的年輕人正在清洗衣服，而屋里有另外一個忙碌的身影，那是個中年人，長著一張很疲憊的臉——很多人都會認為這是一對父子。中年人把勺子里的菜拿出來送到年輕人嘴邊，對他說：“來嘗嘗味道怎么樣？”

　　年輕人嘗了嘗，沉思片刻，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說：“味道還湊合，但比起我的手藝來，可就差太多了。”

　　“這是你來以后我第一次做飯，你就別挑了。”中年人不大高興地說，好像因為沒有得到年輕人的贊賞而感到失望。

　　“好了，你腰有毛病，就不要亂動了。免得一會兒又疼起來了，快到屋里歇著吧。”年輕人接過他手里的勺子，“交給我來做就好了。”

　　“總得讓我干點什么吧，哈爾。我可不想當個廢物。”艾莫說。

　　“廢物也比搗蛋鬼強得多。你只要好好歇著就算給我幫忙了。這些活兒我來應付就好了。”

　　“哼！自從半年前我腰痛犯了之后，你總認為我是個小孩子，或者一個廢物！”艾莫盡管嘴上這么說，眼里卻閃過溫暖。

　　“還用認為嗎？你本來就是。”哈爾邊把他扶到陽光下的座椅上，邊說。

　　艾莫懶洋洋地注視著哈爾干活，沉默著。他看哈爾正在晾曬衣服，萬丈陽光下，他那張美的不可思議的面孔閃爍著淡淡的光輝。還是初次見面的老樣子，他金黃色綢帶般的頭發，英俊年輕的面孔、魁梧挺拔的身材，沒有一絲被歲月銷蝕的痕跡。

　　而那個時候，他和自己年齡相仿。過去一段時間里，艾莫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改變。哈爾是一面欺騙人的鏡子，艾莫正是照鏡子的那個人。他隨哈爾的微笑而微笑，隨哈爾的哀傷而哀傷。只在乎著他的改變，而對于自己，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越來越老，或許不久之后，他會死去，像他的妹妹一樣，拋棄哈爾。而痛苦的不是自己，是哈爾。活著的人總是要承擔死去的那份人的痛苦，不是嗎？

　　想到這里，他有些難過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哈爾。

　　“哈爾，我想跟你說些事情。”艾莫開了口。

　　“嗯，我在聽著。”哈爾邊抻開濕漉漉的窗簾邊回應。

　　“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我覺得我年齡也不小了，已經三十五歲了。也該是時候成家了，趁著還身強力壯，能夠干活兒的時候。”他說，看著哈爾，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見。

　　“什么？你要娶老婆了？”哈爾吃驚地說，放下手里的活兒。“如果這樣的話，你的妻子會代替我的位置，做我現在做的事情。那我怎么辦？......難道你不想要我了嗎，艾莫？”哈爾眼里都是悲傷。

　　“不是的，親愛的哈爾。”艾莫連忙解釋，“我不會趕你走的。實際上，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都不會趕走你，你為我做了太多。——但是，”說到這兒，艾莫認真下來。“我想要一個孩子。我想成為一個父親。”

　　“一個孩子？”哈爾立刻露出燦爛的微笑，“你是為了要一個孩子，假如是這樣的話，我很為你高興。”

　　“謝謝你，哈爾。”艾莫說，露出微笑，“我想，孩子也會感到榮幸的，有你這樣一位英俊的叔叔。”

　　“太好了。我可以為她梳頭發，買洋娃娃。當然，如果她愿意的話，我會允許她把我當成布偶去打扮。”

　　“也或許會是一個男孩，哈爾。我不確定。”艾莫微笑著說，看著哈爾的反應不禁感到好笑。

　　“男孩？像你一樣？粗糙的手掌，暴躁的脾氣，還有硬邦邦的頭發？”哈爾驚訝地說，他不敢想象男孩小時候會是什么樣子。他一直以為，從艾莫一生下來，就注定該有粗糙干裂的手掌和忙不完的農活。

　　“不，”艾莫說，“男孩也可以像女孩一樣有柔軟白皙的皮膚，在他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像我小的時候。只不過身為一個男人，他們對于家所付出的艱辛要遠比一個女人更多，你明白嗎？是責任與承擔給了男人一個粗糙的皮囊。”

　　哈爾困惑地看著他。

　　“沒關系，”艾莫鼓勵他說，“你早晚會有所體會的。”

　　半年之后，艾莫娶了一個善良美麗的姑娘，比他要小七歲。那個姑娘愛笑，總是會用笑聲把人們吸引住。她的到來，為家里增添了愉快的氣氛。哈爾則以艾莫弟弟的身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哈爾雖是精靈，因為和艾莫生活在一起久了，便也有所體會。艾莫暴躁易怒，但她妻子的溫柔親和卻把他馴服了——就像當年娜拉用笑聲和天真把他馴服一樣——艾莫竟然也愛笑了。哈爾覺得這很有意思。艾莫比起曾經，更加開朗快活了。

　　又是一年過去，艾莫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漂亮的小天使。”哈爾抱著孩子的那一瞬間，熱淚盈眶。他的微笑，他白皙的皮膚、還有他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仿佛似曾相識。一陣風吹過哈爾的心間，激起漣漪。

　　“我希望名字由你來起，哈爾。”艾莫微笑著說，“你的存在會是他將來無盡的幸福，我相信沒有人會比你更心疼這個孩子了。”

　　“讓我想想......瞧他這副漂亮的小模樣。‘柏雪’這個名字怎么樣？”哈爾把一根手指遞給柏雪，他擺弄著，咯咯發笑。

　　這孩子有著驚人的美貌，完全顛覆了哈爾對于男孩的認識。他漆黑的大眼睛、柔軟的黑頭發、紅色的嘴唇......簡直是上帝精心的杰作。

　　第一章（五）

　　十九年的時間有多長，轉瞬即逝。

　　柏雪長大了。現如今他成為了一位英俊的年輕人。而艾莫老了，他全身的肌肉開始松弛、開始萎縮了。半年前他突然中風，癱在床上再也無法動彈。而六年前，艾莫的妻子滑下陡峭的山坡，摔死了。

　　可是當你在艾莫的面前提起他的妻子時，他總是露出一副茫然的樣子。他患上了阿茲海默癥，什么都不記得了。只有娜拉，他總是會抱著娜拉生前的布偶，號啕大哭。而有時候哈爾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會露出一副兇狠的樣子，把他攆走，或者對他破口大罵。他的記憶只停留在哈爾把他的妹妹害死的那段時間。

　　哈爾現如今面對艾莫，他真希望像曾經那樣，在難過的時候趴在他的膝蓋上嚎啕大哭一頓，這樣他會心軟，會充滿柔情地安慰他。可是現如今哈爾怎么流淚他都無動于衷，只是對他露出兇狠而陌生的樣子。

　　艾莫變成這副樣子剛開始的時候，讓哈爾很心痛。這種痛苦遠遠比娜拉死的時候對他的打擊更大。因為艾莫不認識他了，就像是個陌生人那樣。而只有他知道自己曾是多么珍重這份手足般的友誼。

　　但漸漸的，艾莫也習慣了哈爾對他照顧的很用心。至少他很依賴他。但是自從他癱瘓和失憶之后，變得越來越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艾莫對哈爾做的飯菜、或者收拾的房間很挑剔，還總是罵他是懶蟲。

　　哈爾對他做出的唯一反抗就是把他扔下，出去安靜地待一會兒。而當他再次回來的時候，總是看到艾莫在哭，像個被遺棄的孩子那樣。

　　“你怎么了？”哈爾問，皺著眉頭。

　　“你要是這么想走，就趕緊走！別再管我了。就把我扔在這里自生自滅吧。——當然，如果你已經沒有良心的話。”艾莫激動地說完，放聲大哭。

　　“那好。我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在三秒鐘叫出我的名字的話。我就會留下來。”哈爾說，像是再跟一個小孩子打賭。

　　一陣沉默。

　　艾莫被難住了。因為阿茲海默癥，他早已經忘記了哈爾的名字。

　　“你這個白癡。我看你才是沒有良心。”這回改換哈爾哭了。他捂著臉哭出來。這個家伙，他真的不記得自己了嗎？他真的這么狠心嗎？一如過往那樣。

　　“我雖然忘記了你是誰，但假如你走了，我知道我會很傷心的。”艾莫在一旁補充道，語氣中難得聽出傷心。

　　哈爾在艾莫的面前敗下陣來。他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么不想舍棄眼前這個人。他身上沒有一點有價值的東西。美貌、溫柔、善良......那些哈爾在人的身上能夠看到的好品質在艾莫的身上壓根找不到。這個家伙從來脾氣不好、從來扳著張臉、從來不對他微笑.....但是假如他死了，哈爾依舊會難過的受不了的。

　　這太奇怪了。

　　“謝天謝地，我是看著你兒子的份上，才留下來的。老家伙。”哈爾故意這么說，心里卻因為看到艾莫的微笑而鋪滿陽光。

　　這個曾經極富男子氣概的男人，他已白發蒼蒼，變成了一個比孩子還脆弱的老人。

　　后來，一個晚秋的黃昏。艾莫突然全身猛烈抽搐起來，嗓子里發出一陣沙啞的聲音。哈爾知道他快不行了，而他又似乎想努力說些什么。哈爾一邊把耳朵附到他的唇邊，一邊緊緊攥著他枯瘦的手。

　　“我在聽著，艾莫。”哈爾嗚咽地說，忍住悲痛的淚水——他不允許自己在這個男人的面前流淚，這樣只會換來這個男人更大的痛苦。艾莫不是個硬心腸的漢子，只是他受不了淚水。

　　“我已經看不見你美好的臉了，哈爾。但是我能夠想象到......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和他們一樣，都是愛你的，對嗎？人人都愛你，哈爾。我也不例外......你是我永遠的朋友，永遠。”他說，語氣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柔情。

　　艾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伸出手臂抱住了哈爾。哈爾在那一瞬間愣住了，而接著，艾莫的雙臂漸漸軟了下去，他閉上了眼睛。

　　這個家伙，無論自己曾經多么努力地去討好他。他卻總是用一副冰冷粗魯的態度對待自己。總是感覺，他是一輩子都不會喜歡自己的。可是又為什么？為什么他最后說出那樣的話？曾經多少次他罵自己，自己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他。卻始終在這里，不離不棄。但當他真正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心里空蕩蕩的，什么都不剩了。

　　哈爾把艾莫和拉娜的尸首全都埋葬在了曾經那座花園里，卻發現那片白玫瑰全都爬滿了紅色，變成了鮮艷欲滴的紅玫瑰。

　　柏雪還年輕，他現如今21歲。可是四十年、五十年、或者是六十年之后，他會衰老、他會死去，像艾莫一樣離開哈爾。

　　有一次，他跟柏雪商量：“你希望像我一樣，青春永駐嗎？孩子？”

　　“青春永駐，我當然想。可是我是人類，不是你。我怎么會青春永駐呢？”

　　“我當然有辦法，孩子。你所能做的就是相信我。”

　　可是哈爾欺騙了他。柏雪最后雖然可以永葆青春，像哈爾一樣。可是這樣卻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不能夠離開秘密花園，也不能夠和人類的女孩談戀愛。否則他會死去。他只能夠待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一堵墻的陰影下，倘若他一見陽光，便會變成一副極度丑陋的嘴臉。

　　柏雪變得像是某種不能夠見光的植物一樣，他差點被哈爾給氣死。

　　“哈爾，你快點解除咒語，我不想變成這樣！”柏雪把腦袋伸出那扇窗戶朝哈爾叫囂。

　　“別這樣，柏雪。我沒有能力解除咒語......難道這樣不好嗎？你和我，我們將永遠在一起，不離不棄。”

　　“啊！你竟然會說你沒有辦法！”哈爾抱著腦袋尖叫，一副世界上最悲劇的模樣：“我還沒有談戀愛呢，你就把我一輩子全都給毀了。——我想和一個女人廝守一生，而不是男人，男人！”柏雪說最后一個詞時，絕望地看著正在輕輕微笑的哈爾。

　　“對不起，柏雪。我沒有想到會這樣......我只是希望在我青春永駐時，你不會白發蒼蒼。”

　　“滾！”柏雪一聽到哈爾的話就開始尖叫：“你又開始用那副文鄒鄒的腔調來折磨我了！”

　　就這樣，爭吵的種子埋下來。幾個世紀，沒完沒了，兩個人只要一見面，就會插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