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稻田綠油油連成一片,其間隱約可見初出的稻穗。灰白色的水泥路在稻田中間曲曲折折,消失在與天相接的遠方。我將自己嵌入這幅畫中,如同提線木偶般慢步向前。從龐家堰到兔馬寨山下的島村步行只需二十分鐘左右,這一次我卻整整花了一個小時。
一直想不好應該怎么面對七爺和玉汝。按照肖家的說法,我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恩是肖家的養育之恩,義是玉汝、金珂的姐妹情誼,雖然我并不這樣認為。
記得零九年的一個冬夜,我在燈光幽暗的校園里跑出呼啦啦的風聲。因為正在為了碩士畢業論文焦頭爛額的我,突然接到玉汝的電話,說是阿爸不行了,讓我盡快回家,說不定還能見上阿爸最后一面。
出租車停在祿口機場大廳前,我恍恍惚惚地推開車門,才發現天空竟然飄起了輕柔的雪花,一片一片的雪花在車燈的閃耀中,猶如迎風飛舞的櫻花,看得讓人有些心疼。
盡管飛機是我所能選擇的最快的通行方式,但由于肖家大院坐落在川東一座偏僻古老的村子——島村,所以等我從雙流機場換成了三次大巴和一次公交出現在肖家大院門口的時候,父親真的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氣。
肖家人都說父親憋著那一口氣不肯咽下,就是因為想見見我這個讓他長臉的女兒。可只有聽到父親最后一句話的我才知道,父親的目的,是告訴我他心中藏了幾十年的相思。
據阿爸臨終時的遺言,他是阿婆從戲樓壩一戶魏姓人家帶到肖家的。由于阿爺去世早,阿婆沒能為阿爺生得一兒半女,故阿爺去世后肖家兄妹待阿爸很好,視若己出。這也是阿爸成年后拒絕魏家的哀求,堅決留在肖家的重要原因。
阿爸要我記住肖家的恩,記住自己是肖家的人。
阿爸一定不會想到,他葬禮剛剛結束,我便不顧全家反對將戶口薄上的姓改成了魏。以至于阿媽叫我跪在阿爸的牌位前思過,不改姓肖的話就從此跟肖家斷絕關系,她也權當從來沒有生過一個叫肖靜守的女兒。
靈堂中的寂靜,讓我從一個黃昏跪到另一個黃昏,如今已然想不起那幾個黃昏里,面對阿爸以及阿爺的牌位,我到底思考了些什么。只知道我沒有回心轉意,而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時分,在阿媽門前磕了三個頭,并留了封信便收拾行李走了。
這一走,竟是兩年。
昨天剛剛起床,便接到一個許久不曾聯系的電話。
玉汝說靜守,阿媽去世了,你回來送送她吧。
米白色的公交車停在龐家堰,我推車門站在路口,聞著空氣中彌漫的熟悉的洋槐花的香味,看著蜿蜒向前消失在龐裁縫家門前的水泥路,腦子一片空白,高跟鞋里如同被灌了鉛,久久不敢抬步。
我在怕什么呢?
沒有理由停步不前,只是兩年沒有回家而已,我雖然改了姓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魏家聯系,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島村對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句話深信不疑,所以我這個女兒,魏家自是不會稀罕。
只有阿爸去世前的那句話讓我至今不能釋懷,阿爸說:“靜守,其實我還是很想……很想魏阿爸。”
遠遠就能望見肖家大門口掛著黑色長布,老舊的柏木大門虛掩,從中飄出淡淡的青煙和香蠟味。我終于還是完全地停了下來,坐在門檻上望著天青色的晚空,估計是要下雨了吧。小時候阿媽常說靜守,你看這黑壓壓的天空和亮堂堂的天邊,這叫有雨天邊亮,無雨頂上光,農家諺語,準著呢。
直到上個世紀中期,肖家都是附近幾個村子里一等一的大戶人家,抗日戰爭、解放戰爭都順順利利度過不說,每年冬天還會給村里沒有存糧食的窮人家發布發米,因此肖家在附近幾個村子里享有很高的聲望。但是誰也想不到六七年到七七年這短短的十年動亂,肖家徹底毀了。
村民們不管是否受過肖家恩惠,不僅搶肖家的財產,破壞肖家的房屋,批斗肖家兄弟,甚至燒毀肖家祠堂。他們義正言辭地將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摔在地上,說這座祠堂的本身就象征著封建迷信,要打破島村人的意識中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首先就應該從破壞肖家的祠堂開始。
祖輩阿爺七兄弟中除了七爺,其他兄弟要么被迫害致死,要么流亡異鄉生死未卜。阿爺也是那個時候死的,被打得血肉模糊后撒上鹽、扒光衣服吊在陸家嘴的山頂上活活曬死的。阿爸曾無數次咬牙含淚回憶阿爺死亡時的場景,發誓拼盡全力也要恢復肖家聲望。
于是在動亂結束后,勸說七爺用肖家僅剩的財產包下元寶坡和陸家嘴兩座山,種上茶葉和藥樹,一家老小住在簡陋擁擠的茅草房里,精心照料元寶坡和陸家嘴山上的茶葉和藥樹,灑下了不少汗水和淚水。這兩座山似乎感受到了肖家老小的誠意,不負眾望讓肖家絕處逢生走向復興。十年動亂中被惡意破壞的肖家大院和祠堂也得以重新修繕,看起來總算有了一點肖家復興的意味。
由于要照看藥林,阿爸經常住在山腰用慈竹搭建的簡陋的棚子里,只在每天中午回家吃飯。有一次阿爸中午沒有回家,阿媽做好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便決定用籃子裝好飯菜給阿爸送去。
一去才發現阿爸渾身冰冷僵硬地躺在棚子的竹床邊,阿爸要阿媽趕緊叫我回家,他等我。我得到消息后撒下手中工作立馬去了機場,飛機在落雪的夜空里從東海西岸一路向西駛去,奔赴一場死亡的葬禮。
葬禮上何醫生說阿爸是腦溢血,瘋瘋癲癲的蓮婆卻說是阿爺索魂,誰叫阿爸不是肖家的種。這并不是肖家人的真實想法吧,畢竟阿爸去世后,上至七爺,下到玉汝,待阿媽甚至比以前更好了。
蓮婆一直住在肖家后院,卻沒有人提起過蓮婆的身份,也幾乎沒有人談論與蓮婆有關的事情。我也是和冬青黏在一起后才聽說蓮婆本是七爺未過門的妻子,在與七爺成親前一個月被發現已經懷有兩個月的身孕。無論誰問,蓮婆都始終緘默,決口不提肚子的孩子是誰的,每天哭哭啼啼不吃飯也不睡覺。七爺宅心仁厚,依舊把蓮婆接到肖家,并把準備好的新房讓給蓮婆獨住,他自己則睡書房。
在島村,一個女人如果未婚先孕,雖然不至于被裝進豬籠沉下水,但她從此別再想在村子里抬起頭來。島村人似乎明白對于犯了錯的人,死了比活著好,他們不能讓犯了錯的人好過,他們要蓮婆活著,帶著整座島村人們的鄙夷和唾棄活著。
一開始七爺還會去看望蓮婆,兩個人一個看書,一個刺繡,各自坐在圓桌的一端,相對無言。我想蓮婆或許真的無話可說,而對蓮婆一往情深的七爺,應該有許多的話想要說給蓮婆聽,卻不知如何開口。所以才會在茶香縈繞著,日復一日的將這詭異又平靜的沉默堅持到底。
但是隨著蓮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七爺去看蓮婆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等蓮婆臨盆的那個夜晚,她抓住穩婆的手凄厲的呼喚著七爺的名字。她不知道那時候七爺正該和新婚妻子洞房花燭。七爺娶了一個說書人的女兒,白臉紅唇小眼睛,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笑一笑,十年少”,所以她經常笑,也靠著一張似乎容納了整個宇宙的嘴逗樂了肖家人半個世紀。
那晚蓮婆生了三個小時,卻生了個死嬰。第二天醒來后就變得瘋瘋癲癲,七爺和七婆找過許多醫生都沒能治好蓮婆的瘋病,醫生多半都說蓮婆這是心病,心病當然還需心藥醫。可七爺不知道蓮婆的心病到底是她懷了十個月的孩子,還是讓她懷上孩子的那個人,只好聽之任之。
七爺總是意味深長地說只要蓮婆還活著,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正想著,大門開了,我扭頭一看,是玉汝。
“玉汝……”
“靜守?”玉汝聲音有點顫抖,她盯著我不曾眨眼,“靜守,是你嗎?”
“嗯”,我略微點頭,不知道是否該露出一個久別重逢的笑。
“你回來了?”她朝我伸過手來,聲音壓得很低,“快進來吧。”
玉汝是二伯的獨生女,從小嬌生慣養并沒有使她變成脾氣難纏的大小姐脾氣,倒是在七爺書房里養成了大家閨秀應有的矜持,心地善良,相貌也如出水芙蓉,娉婷有致。
她比我早出生幾年,大學在南京念文學,本應該有更好的前程,本科畢業后卻回到村子里教書,我問過她回來的原因,她只是說在大城市呆久了就覺得膩,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從公寓的窗口望著城中的萬家燈火,總覺得漂泊在外太孤獨,心獨自回到了這日漸落后的農村,身體不回來的話,會活不下去。
這種過渡泛濫的鄉愁,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但我肯定玉汝說的是真的,她能從來都能明確表達自己的心。
雖然她問過我,有沒有覺得她為了滿足自己所謂的鄉愁,一輩子都呆在這群山環繞的農村不值得。
說實話,我喜歡玉汝,所以她的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如果不回來的話,她也有本事在任何一座都市生活得游刃有余。
可她回來了,這種行為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我告訴玉汝,“墨西哥有太陽以西的傳說,肉體必須和追上靈魂的腳步,并盡可能靈魂保持一致,這樣的人才算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這樣的人才能意識到生活而不僅僅是活著。你在我眼里,從來都是這樣一個完整的人,所以你回到的不是落后的農村,而是你靈魂的棲居地。在這里,你才是我的玉汝。”
那時的玉汝明明笑了,她說“靜守啊,等你出去了,你才能明白太陽以西的力量并不僅僅是構建,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毀滅。讓人們在奔跑追逐的過程中,精疲力竭。本來形影不離的朋友,總有一天會各奔前程,說要永遠在一起的戀人,也會因為種種原因天涯兩處。外面的世界,人太多了,我看不過來,也應付不過來。”
即便聽了玉汝這樣的忠告,我終于還是在十八歲那年夏天,帶著錄取通知書走出了島村,跟著加西亞和陳跡,在繁華的大都市,飲酒,作樂,流浪,還有喂不飽的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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