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傾天筠夢（五）

　　第二十一回塵緣終結

　　云國，很久以前原是沒有顏色的，白茫茫一片凈得發呆。后來不知怎地，終于開始有了一絲紅暈留在綿軟的朵兒間，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熠熠生輝，明晃晃一片又艷得發癡。

　　其實很多年來，筠兒一直都想問青霄，為什么明明應當穿純白素衣，卻總要穿一身大紅，鮮艷欲滴。不管是做紅娘還是平素打扮，儼然像個馬上要出嫁的新娘。可也沒敢發問，任她不和諧地飄蕩在白茫茫的天宮，一次次映得天宮火紅熱鬧。宛如夕陽西下，霞光萬點，金碧輝煌，又仿佛吉祥如意的化身。

　　如今，她厚厚的濃妝連走路都要隨風掉一層，故而天上眾風看到她都要繞道走，以防又被她那老太婆式的喋喋不休折磨致死，若不小心吹壞了她的妝，必捂緊耳朵，以最快的風速逃跑。

　　殊不知，云國空里的那份紅艷，便是青霄日日著了大紅的嫁衣，癡癡等待那可能突然而至的情郎-應龍。

　　這樣年復一年，不過為了那一天，他回來第一眼看到的她，依舊美艷，即使不復當年。

　　而能這樣活著，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小園的月夜還是那么美麗朦朧，幾百年前，這里是她的唯一的家，是她生生世世都想呆的地方。可現在，在她眼里，這里是閉塞而無可把握的地方，是看似寬闊無垠，卻實實在在地縛住自己快一千年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云仙飛來飛去，歡脫無比，即使是老云仙，也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天宮的華美，生活得無憂無慮。婚宴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筠兒臉上不得不裝出喜悅的神色，然而這喜悅，卻也并不用裝，如果她是五六百年前的小筠兒，此刻便是全然流露。

　　這樣幸福的一件事，卻又這樣令她悲哀。

　　“青霄。”紅燭帳的閨房里，筠兒看著為自己梳發的鏡中女子，忽然想起六百年前，氳姐姐和自己在這閨房之中惜別的場景，她輕輕按住青霄略顯粗糙的手，心口疼起來。

　　她老了，真的老了。

　　可是如果有一天老了，說明還活著，還存在著，一切也就夠了。如今自己求一個老去的機會都沒有。‘盛年去，歡愛忘。’她曾經說得那么輕巧，到頭來還是害怕、忐忑。

　　青霄看她的樣子，不禁釋然地笑了：“其實，應龍的神諭降臨時，我便知道他再不會回來了。如今為他而活的那個我已然死去，現在守在這里的我，是一個全新的，為他的使命而活的青霄。”

　　“青霄，你原來......”筠兒本還想著如何跟她說，不料她早已洞悉一切。

　　“只是我這般執念，卻生生害了你。”青霄滿心愧疚。

　　“青霄！若說你狹隘，你置天下女子于何處？你明知容顏于未嫁云仙的重要，卻還......”

　　“那是因為......”青霄哽咽了，“成為霜雪女神守護天下，也是應哥哥托付給我的使命。”

　　唉！是了！小女子的心，誰不曾有過？但即使是小女子，因為某些事，某個人，終究能裝得下天下。

　　“你可還想看見應龍的樣子么？”筠兒低低地問。

　　青霄手中的玉梳哐當一下落了地。

　　......

　　雕花的紅木門打開，蕙風早已等在門外。青霄一身紅裝走出來，卻是真真正正一副新娘的打扮。

　　隨后，筠兒款款走出，一身紅白相間，仿佛是冰火相交，腰間仍舊別了那束金羽。抬腳一蹬，便飛身開去，靜靜地佇立在長橋荷塘的葉上，遠望恍若一只百靈鳥停在枝頭小憩，很快便要飛遁。周身靜靜散發著一種太初混沌之時開天辟地的美。

　　“筠兒......”蕙風從未見過這樣的她，顫顫巍巍上前一步，“只要我在，便不會讓你因我魂飛魄散。”可說完卻又后悔了，自己什么時候天真至此了？

　　“嘻！”筠兒這一笑，讓蕙風很不舒服。

　　“什么意思？什么叫因他魂飛魄散？”青霄不明所以地飛身過來，貼近筠兒耳邊，“你不會告訴他了吧？”

　　蕙風一怔，望著筠兒：“你...你還沒有告訴她云仙的事？”

　　筠兒看著他們兩個各自困惑的樣子，一下子笑出淚來。是！她有太多的事埋藏著，因為有太多的不忍在心底。

　　第二十二回合力沖界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她似乎已經聽到凡間為她吹響的死亡之歌。然而天上還是那樣晴空萬里，歡聲笑語，仿佛她真的要去那風國安然幸福地度過余生。蕙風牽著她，一步步走在金色大道上，沒有往日的縹緲，倒沉重得有些踏實。

　　還是那樣的封界，他牽著她的手，憂心忡忡。

　　......

　　“蕙，你說我們一起變老是什么樣子呢？”

　　“傻瓜——”他的聲音微微顫動了，“我是上神，你是上仙，我們是——不老不死的啊！”

　　“就是因為這樣嘛，所以好想看看那是什么樣的場景，四世同堂，五世同堂......會有好多小蕙風和小筠兒在你背上騎，我膝蓋上爬誒......”

　　......

　　幻境里的景象忽地一下又扯裂了她的傷口。幸福的，悲慘的，一起涌現。

　　這封界，當真極厚。每到天帝賜婚，在婚宴那天，他便會開啟封界大門，待風郎云娘進入后，重新合上，固若金湯。天帝眾神當年施法設下這封界，著實耗費了不少心力。

　　二人望著面前開啟的大門慢慢走進去，青霄正在他們身后不遠處。

　　“筠兒，今生今世，嫁給我，你心甘情愿么？”如出一轍的問題，他知道她不會再回答了，但是按著風云國的規矩，他必須問這么一句，然后，然后才能有這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吻。

　　“嗯。”她卻答了。

　　纖纖玉指，輕輕撫摸上他的臉頰，蕙風再忍不住心頭的悲哀和憐惜，轉頭就要深吻，是他對不起她，他欠她！

　　然而卻忽然覺得唇上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抵上，睜眼一看，卻是那塊墨玉蝌蚪。那寒涼驚顫了他的心魄，她用這玉牢牢抵住他的唇。

　　“不必了，這一吻。”她露出一個舒展的微笑，然后回頭看一眼還未完全合上的封界之門，生生把埋在眼眶的紅淚咽了回去。

　　潑墨的秀發漫天飛舞，那漆黑的絲絲縷縷，緩緩搭過蕙風的肩膀，輕輕撫著他的臉龐。她的笑容在紅白嫁衣之中顯得妖嬈嫵媚，卻從里到外透著最初他見到她時的那種天真無邪。

　　“青霄！”她對著身后淡然一笑，“開始吧！”

　　青霄點點頭，伸手幻化出一塊白玉蝌蚪，將它緩緩投往近在咫尺的封界。那白玉悄然飛起，靜靜地散發著柔和晶瑩的光芒，一時間天空中亮得刺眼......筠兒滿意地點點頭，將手里的墨玉蝌蚪也投出，墨玉與白玉在空中完美吻合，形成陰陽合一的太極神境，剎那間，迸發出巨大的熱能，堅不可摧的風云國封界忽然顫動了起來。

　　“筠兒你要干什么？”蕙風感到不對。

　　她轉過頭來，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長發不時遮擋住她的眼睛，卻遮不住滿目的惜別的悲苦。想說的太多，想問的也太多，可她只想再最后看他一眼。

　　六百年前，小園荷塘邊，她濕淋淋一身，可憐巴巴地牽著他的衣角，哭著求他幫自己修復那血玉簪......一切早早注定，她一直都是個傻孩子，不顧一切的傻孩子，即使現在，也一點兒都不后悔。

　　給我生命靈魂，圓我天夢仙身，此生雖已殘損，到底承受太多惠澤。

　　可是，不應該那樣還，她要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回報。

　　熠熠生輝的嫁衣悄然滑落，只留下她月夜之下獨自起舞的一身素衣。她不再看蕙風，張開雙臂，朝著那墨白合一的應龍的太極盤飛去......

　　她要融入那烈火焚燒般的封界，完成她的使命。霜雪女神的神印觸碰到太極盤的一瞬間，風云國封界如同一片被撞擊的玻璃，綻開可怕的裂紋。

　　“筠兒，不要！”蕙風瘋了似地要去抓她，卻被刺眼的光打了回來。

　　沒想到這封界，如此之厚。她費盡修為，卻也只裂了一層。

　　“筠兒！回來！”蕙風怒不可遏地喊著，她又騙了他一次，她根本不是為了嫁給他，她是要等著封界開天門的機會，用應龍的太極盤毀了這萬惡封界。

　　為什么？為什么她要這樣？蕙風無法可想。難道她是為了風云國的一切昭然若揭，然后再也不會有云仙一輩子懵懂無知地活著，再也不會有天真無辜的心直到最后一刻才幡然痛悟。她原來還在恨自己，還在恨！

　　“你這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你太自私了，竟這樣利用我！”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顫抖。六百年前，他就已深深愛上她，不管是她的笨拙，還是她的堅韌。可到頭來，卻愛了這么一個無情之人。

　　“利用？”她在熱焰中笑得凄慘，“是！蕙哥哥，是不是只有我替你救了這天下，你才會記住我？”她微微一笑，仿佛一個早就萬念俱灰預備赴死的勇士。

　　蕙風一怔，原來是這樣。

　　這時，應龍的幻影逐漸顯現，他依舊風流倜儻，龍形傲然，沒有一絲歲月的痕跡,又如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

　　“青霄。”他放出和煦的微笑，“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回來。”

　　“應......應哥哥......”青霄驚叫。

　　“來......”他向這邊伸出寬大的手掌。

　　“生生世世，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豆大的淚珠滾落，青霄再也顧不得臉上不斷被風吹落的粉妝，向那光影奔去。可怕的老臉一點點展現出來，由于總是畫著一臉濃妝，她的皮膚變得更加溝壑萬千。眾仙皆驚，誰都沒見過這樣的青霄。

　　“原來我的小青霄老去的模樣，竟是這般深邃沉靜！”他輕輕吻在青霄枯干的面頰上，然后滑至她如土石一般的裂唇，那樣深情真摯，仿佛在吻一個淚汪汪的二八少女。

　　巨大的光暈幾乎吞沒了周遭的一切，青霄擁抱著那虛無縹緲的幻影，沉沉地和應龍消失在白光中。

　　許許多多的小云仙在另一邊看到這場面，早已驚呆。

　　終于，就在青霄融入的一瞬，牢不可破的風云國封界，居然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風云國的天地精華瞬間融合在一起。

　　“有渰萋萋，興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從未聽過那樣和諧空靈的聲音，蕙風都有些迷糊了。

　　“是仙露，仙露耶！”地上一群孩子歡叫起來。

　　人們驚異地盯著那一滴滴墜落在枯萎莊稼上使之復活的晶瑩的水珠。

　　原來這風云國從當初迫不得已的分裂起，就大錯特錯。向來陰陽調和，水火平衡，才能保得天下風調雨順，而萬年以前應龍的缺失使得一切忽然失了軌道，于是心急的天帝眾仙為暫緩災害，便眼光短淺地選擇了分裂開來，各管各處，更目無生靈地選擇犧牲一位位云仙的性命修為來為天下降福，最終收效甚微，得不償失。

　　可如今風云國這么多年百廢俱興修煉出的天地精華，忽然合二為一，這一來，自然有天降神水甘露的壯景。日后只要風云國各司其職，也不至于年年小旱，百年大旱了。

　　蕙風望著，全然呆住。原來，筠兒真是應龍說的可以拯救大家的那位云仙。

　　“可是，憑什么？憑什么要你去救這天下？”

　　很多年前，筠兒救鹓鶵的時候，也說了這一句，不錯，他的犧牲，她從前也不能接受。

　　天帝在封界震動的那一刻，便感到了異樣，他飛身過來，龍卷也急匆匆趕來，他們呆愣愣地看見眼前的景象。天帝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處心積慮，勞命傷神，辛辛苦苦，努力了這么多年的事，被這么一個固執的孩子做到了。

　　“一切并非我一己之力。陛下，你心憂天下，只是不懂得如何去愛你的天下罷了。可我懂，如何去愛。”筠兒虛無縹緲的聲音回蕩在寂寥的天空和生機勃勃的大地上。

　　是！她懂得如何真正去愛。

　　蕙風和龍卷再也忍不住，兩位風國最強的神一起飛入封界，合掌運氣全力沖擊，只是越到后面仿佛越難，他們攻擊的地方似乎并不是這封界的核心。

　　“蕙風，你走，你走，你是未來的風國之主，不可以功力喪盡，走啊！”龍卷大喊著，蕙風卻瘋也似地不顧。

　　“你們兩個......”天帝氣結，看著自己和眾神的心血如今千瘡百孔，他無奈地揮一揮手，蕙風與龍卷以為他要對著封界出手，卻見隨著他的手勢，一道金光向著礱礪山飛去。

　　光亮瑩潤的山峰，霎時間地動山搖，正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礱礪山像一只弱不禁風的青花瓷，一下子碎裂倒塌，里面涌出來的，是封存在山中千萬年的冰山雪水。滾滾浪濤，向著旱地奔涌而去，一下子當真是蒼山變洱海。礱礪山作了礱礪湖，一片蒼翠，唯留東南端的一柱山峰。可以想見不久后，這里又將是一片青蔥草木。

　　從此這世間，再無礱礪之山，卻有了四季如春的礱礪湖。

　　后來凡間的人們講述當年的聲音與場面時，都只剩八個字形容：

　　昆山玉碎，萬點梨花。

　　萬年的礱礪山其實并非天生，是天帝一萬年前親手將那片美麗的湖泊沼澤幻化成了冰堅如鐵的山脈，使得那兒寸草不生。到頭來，卻是得不償失！

　　是他天帝賜予云仙們生命，可這樣便有權剝奪她們的靈魂和一切么？自己這么多年勞心勞力，卻是大錯特錯。

　　礱礪山倒下后，千瘡百孔的封界，像千年前氳姐姐的血玉簪一樣，應聲而碎。

　　天空澄澈透亮起來，再沒有朦朦朧朧的陰云密布，只有溫和的仙露，緩緩降臨凡間。云仙們的宿命，風神們的宿命，隨著封界的破除，瞬間被打破。

　　“筠兒？筠兒！”蕙風在一片光亮中尋找著、呼喊著，他感覺得到，她還沒有完全消散，沒有。

　　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飛來，是鹓鶵。白光中緩緩飄出一束金羽毛，柔軟而堅韌，是鹓鶵送給筠兒的。它像是從火堆里逃出來似的，耀眼的金光逐漸縮小，蕙風一轉頭，看見那光隨著鹓鶵，正顫顫巍巍地飄向遠方，一路云氣四溢......

　　“太清之始也，和順以寂漠，質真而樸素，閑靜而不躁......是以天覆以德，地載以樂，四時不失其敘，風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揚光，五星循軌而不失其行......”

　　眾神未料，千萬年后，此一番景狀竟能復歸于動蕩不安的凡間。

　　第二十三回往事今生

　　上古之時，天地安寧，萬物自由。他是法力無邊的應龍。青霄則是由瑤池神水幻化的修為出眾的云仙，沒有欺騙死亡，更沒有命運的束縛。風云相合是常事，云仙與龍神亦能廝守在一起。

　　“再過幾百年，小青霄也要滿一千歲，便是出嫁的年齡了！”那時候應龍摸摸她的頭。

　　“青霄誰也不嫁......這樣長大了應哥哥還能陪我玩，給我伴奏云舞......”

　　“要是有天風神們爭著娶你呢？”他眉間一抹笑。

　　“那應哥哥就牢牢牽緊我，永遠也不分開。”

　　于應龍而言，她喜歡自己，他真的很開心。可他是風云國的主神，馬上要奉天帝之命前往凡間協助黃帝安定天下，早早預料到自己法力全失，不得復上的結局。也預知了天帝最終會為解救天下大旱而用犧牲云仙性命修為的方式來換得風調雨順。

　　所以他修成一塊太極玉盤，臨行前將半塊墨色的雕琢為一枚血玉簪，留給未來的風國之主——龍卷，另一半白凈的留給青霄。

　　“唯云國修為最高二者，可復其原狀，得其神助。相信我，終有一天，會有位云仙，帶著它，改變我們的宿命。”應龍當年對龍卷如是說。而他對青霄，最后一句卻成了：“如果我最后沒有回來，那么終有一天，會有位云仙拿著它，帶你找到我。”他臨行前，寵溺地摸摸青霄的頭。只要她好好呆在云國，不觸碰風國漩渦，就不會痛苦地死去。

　　他愛了她一千年，卻在自己死后騙了她一萬年。

　　......

　　那個時候，他是龍卷上神，風國的王，第一次看見小小的她，在荷塘。

　　“你叫什么？”他拾起她落下來的荷葉，方才他劃船路過，正巧砸在頭上。

　　“氳—氳兒。”她在長橋之上，溫婉可愛地探出頭來，一臉迷離地望著他。溫婉的眸子逐漸褪去了恐懼不安。他認出來了，許多年前，他雕刻的那位，是她。

　　她一千歲的時候，天帝賜婚，龍卷不得不娶，但他不忍隱瞞，于是告訴了她一切。在那長橋之上，他們第一次邂逅的地方。氳兒是那樣溫婉的性子，卻反倒決絕得令他始料未及。

　　“恨一個人，比恨我的命，要輕松些。”

　　然后荷塘洪水肆溢，凡間血雨連綿。

　　......

　　最后，蕙風和筠兒闖入了這漩渦。

　　第一次看到筠兒捧著血玉碎片那悲痛而堅韌的樣子，龍卷便知她就是那位云仙，于是不動聲色暗中關注著她，自己卻一直像個局外人。可龍卷其實也沒料到，打破封界的過程，竟以這樣的方式壯麗收場。

　　只是這蕙風，太可憐太可憐！他才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她若只是為了出嫁那日趁著風云國封界開啟的時候徹底擊碎它，當初瑤池宴上為何不嫁清明風，不騙清明風？明明簡單輕松，卻繞了那么大一個圈子，辛辛苦苦險些功力散盡，才得了蕙風的一聲許諾。

　　她從前一直在想，是不是只有她替他救了這天下，他才會真正看得起她？直到她知道第一次的瑤池宴上，是他故意封住自己的功力害得自己法力全失的時候，她才徹底明白，他從一開始，就只是愛她，把她當作一個真正獨立的靈魂來愛，為她承擔一切。她終于知道了，夠了。他心里擔了太多太多，接下來的，她來承擔。

　　或許終有一天，他也會想明白，想明白她的那些悲喜，還有裝模作樣的放肆執拗。其實她只想他明白，她從始至終，都深愛他，從不曾怨恨過他。

　　此心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第二十四回終了塵緣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女之耽兮，猶可說也。士之耽兮，不可說也。”熟悉的歌聲又一次響起。

　　“唱反了唱反了，蕙風上神！”一旁的小風神糾正道。

　　如今風云國之間已無障礙，大大小小的風神云仙歡快地飛舞嬉笑著。天帝經此一事，再沒了曾經的自作主張，他安排好風云國各個職位，便不再多加干涉。應龍的確永遠不會回來，但是風云相合，共執其職，人間的風調雨順也不再那么困難。

　　這世間，并非一定要有誰，天下才能長久太平。也并非一定要有誰，誰才活得下去。這才是真正的大愛。

　　云煙出海曙，卻再也沒有青霄和她古老的妝奩出現，沒有了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和永無休止的嘮叨。也不再有，那個不為人所知的筠云上仙，世間真正的霜雪女神。

　　那一次破封界，蕙風受了太重的傷，加上心中郁結，功力早不如前。飄蕩在這天地之間，好似漫無目的、生無可戀的漂泊者。他日思夜想著過去發生的一切，許多想不通的事猶如冰山一般，被他的火熱一點點融化開去，然而終究無法渙然冰釋。龍卷每每見他思慮如此，只是淡然不語，永遠像個局外人，很多事，應該讓蕙風自己悟過來。自己這一生也沒有了氳兒，大約也就如此下去吧！

　　“龍卷，筠兒當年到底和青霄說了什么？”他終于還是問了。

　　“她愛你，蕙風。你只要知道這一點。”

　　“她會回來么？”

　　“或許吧，或許有一天，以一種全然不一樣的方式。”

　　漫長無望的守候后，蕙風終于還是決定回到礱礪湖去，回到最初的地方。錯誤開始的地方，愛開始的地方。他想在那里，守著昔日的回憶，了此一生。

　　不遠處，礱礪湖邊，一柱山峰之上，一群鳥兒正撲扇著翅膀，赤黃青白紫，顏色雖不一，卻皆是鳳凰模樣。他們還在拼命地一搏意欲飛天。天地雖暫時太平，但沒有應龍的存在，或許再過個幾千幾萬年，又會生些事端，他們為天下長久，也為自己騰飛。這么多年，他們已經練就得很好了，雖仍舊連看一眼天磯石都沒能做到，卻已練得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堅硬翅膀。

　　一只白色鴻鵠和金色鵷鶵正在峰頂，他們離那夢寐以求的傳說中的天磯石，總是一步之遙。兩只鳥兒，一金一白，起落間，煞是好看。那鴻鵠尾巴上豐滿的白羽毛間，還有一束金羽毛，仿佛雪地里一枚熠熠生輝的金釵。

　　筠兒，如果你還在，是不是依然會不顧一切地去接住他們？即使你還只是柔弱的云朵。蕙風輕輕嘆息著。

　　見它們又一次振翅飛起，蕙風躍到半空，凝視屏息，把全部的神力運于掌間，然后合掌推出......只見一股烈風打著旋，迅疾地躥向那兩個身影。果然“好風頻借力”，鹓鶵和鴻鵠被氣旋力卷，直沖向那夢寐以求的天磯石。

　　遠望去，那白色的身影奮力將金色的身影向上一推，那金色的身影終于登上天磯石，一挫身，直飛向那金碧輝煌的九重天。而那白色的身影似乎疲憊至極，竟筆直地往下墜落，自然被蕙風輕輕接住，緩緩送回一柱峰。

　　神鳥一族千萬年登天的夢想，就這樣由傳說變為了現實。

　　“吉祥神鳥！吉祥神鳥！”遠遠的大地上有孩子驚喜地叫起來。吉祥神鳥出世，若與風云國合力，凡間天地至少是千萬年的平順。

　　“筠兒，看見了么？是你所愿么？”他看著眼前撲閃的無數翅膀，喃喃自語。

　　他倦了，渾身無力地躺在草叢之中，猶如自己當年還沒有成為風神的樣子。這兒沒有蘼蕪香，他不大習慣，只想小憩一下。正在此時，一陣翅膀的撲閃聲傳來，像風兒掃過蘆葦蕩一般。方才那只離吉祥神鳥一步之遙的白色鴻鵠落在他正前方，收斂收斂自己修長的羽毛，尾巴上的金羽正在散發著柔和迷人的光芒。

　　那年夜色朦朧，鹓鶵給了筠兒一支有神力的金色的羽毛。而筠兒出生的時候，是鳳凰眼淚點化的，故帶有鳳凰神性。五方神鳥中，鴻鵠主水。所以那只鴻鵠，原是筠兒的化身。

　　蕙風伸出手去想要撫摸那纖長柔美的羽毛，宛如撫摸筠兒跳舞時的飄飄衣袖。那鴻鵠扇扇翅膀似是感謝，又揮揮羽毛向蕙風示意天宮的方向，好似說：回到天上去，回到風云國去。

　　蕙風似乎聽懂了她的意思，心頭微微一怔，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那神鳥也用她水晶般的眼睛投來和煦的光芒，讓他冰冷的身體有了一絲溫度。

　　他做了太久的風神，連寒冷是什么，瑟縮是什么，都要沒有感覺了。

　　忽然，鴻鵠偎上來，把雪白的頭顱伸進蕙風頸間，那樣溫暖、柔和，還帶著一絲熟悉而奇異的清甜。柔軟的羽毛摩挲著他的脖子、臉龐，直到......蒼白的唇。

　　蕙風忽然意識到什么，正要伸出手去，她卻已拍拍翅膀飛走，一身的白羽，如繚綾般柔滑潤澤，還帶著祥和的光芒。他感到頭上多了什么東西，小心地取下一看，是編著祥云結的蘼蕪頭飾，兩條飄帶在風中柔柔地舞動著，更顯飄逸瀟灑。竟是那樣熟悉的手藝。那蘼蕪頭飾，散發著縷縷醉人的清香，并不濃郁，卻綿綿不絕。

　　天空中許許多多的鳥兒盤旋著，金色、白色、紫色、赤色、青色的羽毛交相輝映，仿若云裳羽衣，正是“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天宮出奇華美，卻又分外澄澈......

　　蕙風露出久違的清俊的笑容，他揮一揮衣袖，飛身回天，只留下陣陣蘼蕪芬芳。

　　愛未遠去，幽夢依稀。

　　風云國度，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