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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天筠夢  文/許佳瑩

第四章    傾天筠夢(四)

  第十八回再會瑤池

  百年一見的霜雪女神之爭,就要在瑤池宴上演。這一年,筠兒剛剛一千歲。

  人間大旱的預兆,愈來愈嚴重。

  天宮上上下下都忙活起來,天帝盤算著邀請這路那路的風神參加瑤池宴,希望這瑤池宴一箭雙雕,既能封霜雪女神,又能從中選出一兩個合適的云仙嫁入風國。自從這筠上仙受傷之后,功力似乎就一直沒能恢復,一時之間也挑不出合適的云仙,只能看看舞宴賽上各自的表現了。

  今年的瑤池宴,如一百年前那樣眾神云集,八方之風又來了,一旁的侍從不緊不慢地念道:

  “風國國王龍卷上神駕到!東北融風,東方明庶風,東南清明風,南方凱風,西南凄風,西方閭闔風,西北不周風,北方廣莫風駕到!......”

  一百年,又是滄海桑田。

  上座的位置就要滿了,然而蕙風遲遲沒有出現。

  也罷,從一百年前起,蕙風和那筠上仙仿佛就很少出現。少有神仙把這兩位聯想到一起,只以為一個是傲慢不羈不愿為世所累,一個自尊受傷再無心見人。

  許多準備比賽的云仙藏身在從天而降的天水簾幕后,她們今日穿了西王母賜的金玉羽衣,打扮得妖嬈無比,仿佛白云背后的太陽金邊,熠熠生輝。

  眼見一襲青灰長衫的男子向天帝這邊走來。一舉一動,像極了蕙風,那種柔和溫存,果然是江南水土滋養出來的,剛柔并濟。簡直有“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的縹緲。即使是有千年神識,看一眼也要如墜深淵,再抽離不出。

  “參見舅舅舅母,二位近來安好?愿應龍之缺能盡早彌補,凡間風調雨順,六界和樂安寧......”想來也只有東南的清明風能這樣說話了。

  “你倒是個有心的,前幾日送來的安神草果有奇效。”天帝和藹地笑笑。

  “今日聽聞是霜雪女神大賽,不知那剛滿千歲的筠云上仙現在何處?小仙特攜玉靴一雙,希望助她奪魁。”清明風一向是個瀟灑的,一百年前自瑤池宴后,對于筠兒便是一見鐘情,任眾云仙如何傳著她的流言蜚語,清明風從來只認定他最初的選擇。

  倘若蕙風一開始亦能如此,該有多好!哪怕最后害得她魂飛魄散。

  天帝和藹地笑笑:“你的心思我了解了,待會兒便是霜雪之賽,那筠上仙即便不能奪魁,你倆的婚事也就這么定了。”

  往年的比賽,唯有修為出眾的幾位云仙,會被天帝賜婚嫁入風國,那些無才無能之輩,即使賜婚,又有哪位風神愿意娶回去?所以對大多數云仙來說,爭不爭這霜雪女神倒是其次,展現自己的本事得個好歸宿才是真。像那氳上仙,當初干脆就棄了名號直接準備嫁往風國去。

  簾幕后的云仙們又急又氣又覺得好笑,筠上仙?她如今還沒魂飛魄散就萬幸了!傷成那樣,就是青霄也要恢復個幾百年,這清明風擺著那么多好好的云仙不娶,當真是沒有眼色!

  一個個云仙接連飛身出去,在高臺之上翩翩起舞,一切由王母娘娘裁決,待她一一看過,便會親自把霜雪女神的神印授予其中最令她滿意的一位。

  只是自青霄三千歲被封起,過了快一萬年,直到氳云上仙的出現,王母娘娘才又一次舉起仙指準備封賞,所以“霜雪女神”這么些年來也不過是個遙遠的幌子,百年一次比賽能奪魁就已經很不錯了,其余的,不過看王母心情。

  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封號居然還被氳上仙婉言謝絕了,她聲稱自己與龍卷情投意合,只希望天帝和娘娘賜婚。看她修為精深,王母娘娘雖覺可惜,卻還是因天帝的一個眼色而點頭同意了。

  沒想到,誰都沒想到,最后卻成千古悲劇。

  天界規定,凡滿一千歲的云仙皆可參加,故而飛上來的大多是幾千歲愁嫁的大云仙,舞藝自是沒的說,凌波微步,菡萏流轉,煞是養眼,只是這么多年,大約也看慣了。

  一波又一波,一旁的清明風還沒有看見筠兒,有些著急,詢問地看看天帝。

  天帝頓了頓,“喲!瞧我這記性,筠上仙今日是不是沒來啊?”

  這話一出,險些讓清明風失了風度,一口茶就此噴出。

  一旁的龍卷低聲道:“的確沒有。怕是一百年前元氣大傷,今日來不了了。”

  “她自己功力淺薄,卻又急功近利,傷成那樣,自然恢復得慢。”一個老云仙酸溜溜地說。

  “既如此,”清明風有些沮喪,“那便請天帝等她痊愈了再賜婚吧!”

  “今日的參賽云仙,可都比完了?”

  “呃!嗯......”

  “報!筠--云--上--仙--到!”

  眾仙回首,大吃一驚。

  沒有西王母的金玉羽衣,只是一身棉質素衣,隱約有細琢的幽微的花紋,恍若云外秋雁,又仿若“雨洗涓涓凈”的湛藍天空。一根又一根纏繞的藍白飄帶簡直是“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金玉寶石在她面前黯然,花草樹木在她面前頓失靈氣。她輕盈素雅地飄來,腰間纏繞的那束鹓鶵所贈的金羽毛閃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金光。連太上老君都不禁覺得葫蘆里的仙丹之氣有所轉移。她似天地精華孕育的萬物之靈,又仿佛一座精致的冰雕,隨時幻化成真。清明風早已不知所措,望著她,入定一般。她并不攝魂,只是美得那樣柔韌而不可捉摸。

  再不是一百年前那個為了愛情而戰的小女子,如今的她成熟灑脫,明明白白向著霜雪女神的位置走來。

  她就這樣走上來,一級級臺階,柔軟的裙帶撫摸過冰冷的玉階--那個當年她不慎墜落的地方。走進華美的天宮,走過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龐,走過那些或驚訝,或嘲諷,或期待的眼神,不緊不慢,旁若無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來了,最終還是來了。龍卷微微一笑。

  ......

  那個月夜,蕙風告訴她一切的那個月夜之后,她去找了龍卷。

  “你既都知道了,還想和蕙風在一起么?”龍卷依舊神色淡漠。

  她卻不答,只淡淡道:“那血玉簪,最初莫不是應龍神給你的?”

  “血玉簪是氳姐姐天生所攜,姐姐這樣的修為,當年必定是由你雕刻。除了你龍卷上神,風國之主,應龍還會把它交給誰?只可惜,你原指望姐姐能成為那個修為出眾,完成應龍遺愿的云仙,便把血玉簪給了她,她卻......”

  “氳兒,她終究只能做個剛烈女子。”龍卷嘆息。

  “所以,我便是那個云仙?”筠兒抬起頭,“告訴我!龍卷,應龍的遺愿,到底是什么?”

  “從你問這句起,我便肯定你是了。”龍卷一臉欣慰,“去找青霄吧,她一直在等你,等你自己去找她。”

  ......

  “‘風云歸合,萬物復生。姻緣之際,封界至微。’青霄,這到底什么意思?”

  ......

  這一戰,她必須贏。

  蕙風不在,沒有熟悉的節奏與旋律,也沒那縹緲曠遠的天籟,但這一百年,她已經習慣一種叫想象的東西。

  幾百年的歲月,生機勃勃,月下翻卷的飄帶,顫動林木的清音......卻又那樣短暫。夢本不需要長久與真實,只要存在過心頭。

  金石相擊,鼓樂鏗鏘。她飛上天宮的高臺。

  像一棵秋月里凋零無遺的枯木,肆意地張開遒勁的枝條,她散開瀑布般的發,展開肩頭蔓延至地的絲帶,無收無斂,看去宛如無風無雨中靜若凝云的芝蘭玉樹,等待一息春風中的震顫,即刻綻放。

  然而靜默,只有靜默,仿佛冬日漫無邊際。

  她緩緩揚起頭望著無際的穹頂,四散的衣帶遠遠蔓延著,乍看如一座高聳的冰山,就像在礱礪山最開始,她那冰雕的形態。

  大水珠,小水珠,含著淚的水珠,含著花草香的水珠,忽然仿佛一齊墜下,錯落有致地噼啪擊打在草木上。正是“穿林打葉,滴雨梧桐”,似一廂化不開的愁怨,濃濃地作了前奏。

  她擺起綿長的衣帶,想象著當初竹林齊刷刷晃動起來的聲音,還有竹葉簌簌的摩挲聲,和著那如鳴佩環的水聲。她忘神地旋轉起來,仿佛身處在密林之間,蜿蜒翻卷,婀娜起舞。沒有金石相擊,沒有絲竹管弦,全憑風聲、水聲、草木聲。她聽不見也看不見天帝眾仙的表情,自顧自地,飛舞起來。

  百年前她舞的是姐姐的,如今,終于可以舞他的,還有她自己的,或者說,是他們的了。

  那五百年,在蕙風與她修習云裳舞的十幾萬個夜晚,那些風、水、草木......天地精華,都在不知不覺中與筠兒融為一體,修為之高可想而知。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能夠在跳舞的時候云氣四溢。

  “哎!你看,云氣!她居然跳出云氣來了!果真奇仙。”清明風驚呼。

  “可不是么,當年青霄玉女一舞,再無人能及。如今正是‘舞殿冷袖,風雨凄凄’。”明庶風也湊上一句。

  “這云氣似有若無,變幻莫測,青霄將三千歲時才做得如此,她卻能控制得這么好,看來蕙風當初,是費了不少心思。”龍卷笑了。

  獨立于白玉臺上,從頭到腳不著一色,卻是陰晴變化,虛實相生。晶瑩透亮的衣裙亮得讓人不能久視,拖地的綢緞如白煙鋪階,上面精致的繡紋擁花簇雪。她的目光卻漫無目的地游移著。

  他為何還不出現,自己還能堅持多久?筠兒心下著急。

  “你看,”天帝顯然也有些驚訝,對著王母說,“這筠上仙百年前負了重傷,如今不但恢復,倒還更精進了!而且這舞新奇得很,考驗她不小的功力。你萬年沒有封過霜雪女神了,如今......”

  “是啊!”清明風也歡喜地說,“舅媽你看如何呢?”

  王母和藹地笑笑,她見多識廣,自然不會輕易開口。

  然而一切遠遠沒有止息的意思,體內云氣的凝結越來越松散,周身的云團幾乎將她包裹了起來,只時隱時現地看得出她纖巧的身姿。仿佛一條精疲力竭的蠶兒,在自己布下的一層層繭中一點點耗盡體內潔白的絲縷,又一點點隱沒愈來愈孱弱的軀體,只知不斷地舞動,再沒有意識去要控制什么......很艱難,卻更有絕美之勢。

  龍卷一驚:筠兒,你到底是為了霜雪女神的位置,還是為了他,或者,是為了應龍的遺愿么?龍卷質疑的眼神投過來,猜不透,這樣的女子居然有一天他會猜不透!

  這一世,讓我再最后任性一回吧!她笑得決絕而無奈。最后望一眼,蕙風還是沒有來。云氣四溢,她面臨的,將是魂飛魄散。

  “世間的舞有很多種,每一種都美得無可取代,但是筠兒,我們的云舞,是真正要用心血演繹。”氳姐姐的話飄蕩在耳邊。

  第十九回墨玉救主

  不知是不是跳得太用力,筠兒瀑布般的長發,一發不可收拾地滾滾而下,如同洪荒襲來,排山倒海,卻依然條分縷析,絲毫沒有凌亂。除了龍卷,其余眾仙皆以手扶膺坐長嘆。

  突然腰間有一絲涼颼颼的感覺,還夾雜了一縷血腥味。她以為自己已然云氣散盡,將近寂滅。低頭一看,卻是墨玉蝌蚪橫抵在自己的腰上,試圖阻止自己的舞動。

  龍卷和青霄相視而笑,這便是了。

  這玉石承受她五百年的云氣滋潤,汲取天地精華,早已修煉得與筠兒心有靈犀,定然不會讓她任意自戕。這一攔,終于止住了筠兒繼續旋轉,但她已無法完全穩住腳步,踉踉蹌蹌地,還是從高臺上往下跌落。

  筠兒覺得時間過得真慢,下墜不應該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么?她忽然看到周身亮起金燦燦的光芒,鹓鶵送給她的那束纖長的羽毛忽而神奇地舒展開來,正托舉著自己,努力減緩自己降落的速度。

  鹓鶵?

  傻丫頭,你以為這樣結束一切,一切就真的結束了么?金光之中似乎傳來那熟悉的聲音。

  你說至今為止,還沒有一只鳥登上天化為吉祥神鳥。也可能注定永遠登不上,是嗎?

  是!但筠兒,永遠不要放棄自己,永遠不要。

  其實我...并沒有放棄......

  金光逐漸黯淡下去,金羽到底還是無法完全承住筠兒,于是筠兒繼續無遮無攔地下落,終于,她看到了迎面而來的蕙風。

  四目相對,按那速度與位置,筠兒即將正面摔在蕙風身上,只見蕙風伸手一把穩穩環住她纖細的腰,又順勢靈巧地繞到她的身后。在一大團密集的云氣包圍中,蕙風輕輕貼著她的頸和臉,蘼蕪的清香又一次襲來。周遭的神仙們不知所措,天宮的云霧漫山遍野,云氣四散,果真伸手不見五指。只能呆呆地望著眼前白茫茫的景象。

  終于,他還是來了!她辛辛苦苦,終于做到了。

  “你為何還是如此固執?霜雪女神的名號,天神對你的看法,就這么重要?甚至比我......”

  “是!”

  “為什么?”

  “為了你。”她莫名地平靜。早就知道,她若不自毀至此,躲在不遠處的他怎能在最后一刻出現?

  他看著筠兒的眼睛,面前這個千年筠仙,再加上凡間的風雨漂泊后,被歲月淬煉得有些陌生了,六百年前,那樣無知而可愛,是他硬生生將她卷進來的。

  “你不是答應我不再如此了么?難道還是不能原諒我么?”他問。

  她一愣,仿佛從沒想過他會這樣問。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兩人一起側身摔在了地上,筠兒身下,是蕙風縹緲卻踏實的臂膀。

  ......

  如果她當年不那樣可憐巴巴地求他,他不會讓她受五百年血與淚的云舞訓練;如果她當年不愛上自己,他便不會封住她的功力狠狠傷她;如果她不知道他與她前世的緣分恩惠,他便不會和盤托出風云國的真相。如果她剛才不是步入將死之地,他絕不會出現在今天的瑤池宴上......他試圖為她思慮周全,卻在這種種“如果”中失了原有的軌跡,也作出了一個又一個自己永遠想不到的決定。

  如果像一開始那樣一無所知,他就會讓她安安穩穩活夠她的歲月,丑些、無能些又怎樣?他從來沒有嫌棄過,只是想好好陪她,一世安穩靜好。可現在記憶如此沉重,她承得了么?

  筠兒周身的云氣逐漸回復體內,天宮朦朧的云霧也清晰起來,蕙風知道眾仙馬上就要看到他們,急忙把手臂縮回來,意欲轉身逃離。

  寬大的袖子里,那個當年環住小小的筠兒幫她修復血玉簪的手,那個當年為了躲避她香吻而抵住她嘴唇的手,那個當年為她理順散發蘼蕪氣息的長發的手,還有許久許久以前......那雙厚實的手,此刻卻被十根纖纖玉指整整齊齊地牢牢纏繞住了。

  蘼蕪的氣息,太濃太濃。

  他震驚地回過頭,那是一雙如云海般深沉的眸子。筠兒狠狠地抓住他的手,面無血色,她的確有些虛弱,心力憔悴。

  “還沒舞完,便想走了?”她嬌羞一笑,幾乎淹沒了他。

  云氣復歸,天地清朗。眾仙呆愣地看著,筠兒依在一身青灰色的蕙風懷中,兩人十指緊扣,衣帶飄飄,散漫了整個天宮。即使是他從前從背后環住她時,也沒有像此刻這么近過。

  她又嬌嗔一笑:“我們的舞,終于可以開始。”

  開始?龍卷和青霄不可置信,她到底還想干什么?

  筠兒狠狠地,緊緊地,牽著他,躍上高臺。一柱香的時間,再支撐一會兒。她對自己說。蕙風完全可以抽身掙脫開她,卻還是不舍得,她明明知道他舍不得。

  看著兩個天作佳偶般飛身上去,八方之風都開始憤憤不平。要不是被她的云團迷住了,又什么也看不清,怎會沒能第一時間上前去接住那筠云上仙。這蕙風久久不現身,一出場便抱得美人,可他當年又是如何對待筠上仙的?悶得不氣煞風也么哥!悶得不氣煞風也么哥!

  只見二人在高臺之上緩緩旋轉起來,一白一青,錯雜有致。她望著他:“還記得一千年前,如何雕刻我的么?”

  第二十回傾世訣別

  蕙風一怔,許多事一下子迷糊了,然而他攏攏衣袖,像個要奉陪到底的勇士。

  這一刻,“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筠兒用力散發出體內云氣,將自己周身如純白蠶繭般包裹起來,蕙風張開寬大的衣袖,像一只雄鷹穩穩盤旋在上空,二人仿若同步旋轉,冥冥中互相注視著對方。

  “喲!有點意思,這樣的云舞倒沒見過。”天帝抿了口茶,饒有興致地舒展舒展筋骨,深陷入綿軟的榻中。

  從天而降式地飄浮在空,蕙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努力想從她那時而哀怨時而歡喜的眼神中探出些什么,可一切昭然若揭,她又有什么他猜不透的呢?許是自己想多了,她那樣單純善良,不過求他的真心。

  想到此,蕙風再沒了拘束,回想起一千年前礱礪山上,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用一絲絲寒風掠過,一點點雕琢出玲瓏的臉龐,如今的她,與當初雕琢的樣子全無二樣,除了那眼窩里孕育著一顆閃閃發光的珍珠,一枚瑩潤的琉璃珠。他其實從來不覺得她丑,當初第一眼看見她,心思就已被那含著鳳凰淚,云氣魂的眼神勾住了。

  這眼神,當真是誰也不能替她塑造的。無論是鹓鶵,還是自己。

  她呆呆地望著蕙風認真專注的表情,仿佛他還真的在雕刻自己一樣,溫厚的大手撫摸著她活生生的臉,小心地摩挲著,筠兒的嘴角浮現起嬌媚的笑,卻又宛若玫瑰花蕊調養出的白蝴蝶,真摯動人。

  這一世,夠了,她心滿意足。

  筠兒不經意望了一眼天帝和王母的表情,看著他們不過是對自己的表演嘖嘖稱贊,不覺撇撇嘴。她揮舞起裙擺,任意伸縮的裙擺一下子伸展得蓋住了整個天宮,藍白相間,猶如雪山,刺得眼睛發慌。然后冗長的衣袖在舞力的作用下,緩緩形成了礱礪山當年的本貌。白浪似的衣帶猶如一座座雪山自動凸起凹下,淡藍色的裝點更增添了雪山的肌骨。

  礱礪山?對!礱礪山。

  “啊?”天帝眉頭一皺仿佛看出了什么。

  冰山之巔,玉容寂寞,亭亭玉立若瑤臺上的月露清影,又靜美如長年埋藏在海底的冰,既不染俗氣,更有靈動之態,仿佛只要有一滴水珠掉落,便能化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神仙......她今日的穿著本就冰清玉潔,如此一看,倒真如凜冽寒風中一座舉世罕見的山頂冰雕,緩緩屹立在天宮的高臺上,靜美沉寂。

  “你...你你居然...”天帝一驚,忽然明白。大膽!真是大膽!她私自下凡也就罷了,還敢用這種方式故意告訴他,這是在挑釁,在挑釁嗎?

  而她仿佛不滿于他反應的遲鈍,甚至像是怪他害她費了那么大勁兒才把他的滔天罪行揭發出來,筠兒輕蔑地一收手,周身云氣穩穩回流,起伏的衣袖霎時墜落下來。

  臺下不知情的眾仙只覺此舞新巧有趣,心里還想著要勤加修煉,來日必能得天帝王母青睞。筠兒悄悄望一眼滿目驚恐的青霄,溫柔地示意青霄不要擔心,自己絕不會把她供出來。然后看看面無表情的龍卷,又是安慰地一笑,仿佛想減輕對他的驚嚇。

  “你!”天帝怒不可遏,卻又不便發作。居然敢私自下凡!居然還敢在這里如此囂張!

  蕙風緩過神來,突然意識到這一切,可是已晚。

  蕙風瞪大了眼,顫抖地降落下來。

  他感覺突然遠了,遠了,那曾經一塵不染的純真。

  眾神仙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只見筠兒上前一步,不卑不亢。

  “正是此意,如今我天宮修為尚可的云仙細細數來不出一只手,陛下莫非還要損兵折將,讓這云國凋敝下去?陛下應該知道,云國之失,便是天下之失。現在因為一個小小云仙的沖撞,就要棄我這千年精修?”

  “你!”天帝狠狠地一拍青玉案,“拉下去,把她給我拉下去!”他無力地躺回自己的龍榻,再不言語。

  “舅舅!”清明風忍不住忽然開口,“筠上仙有錯不假,但您答應過我的事......這樣,我帶她去風國可好?一來潤澤天下也算是將功折罪,二來陛下您也不必再為懲罰她的事而傷神......”

  倘若六百年前筠兒聽到這話,怕是要感動得一塌糊涂吧。但此刻她只是淡淡一笑。

  “啟稟陛下,這筠云上仙才滿一千歲,恐怕操之過急了。”久久沉默的蕙風終于開口,他不緊不慢地上前一步,“五百年前氳云上仙便是例子......”

  “是呀!是呀!”眾神仙聽此,不禁扼腕嘆息,筠兒面色發青,沒料到他會來這么一手......

  “這成婚太早,心性太烈,確是不妥。”一旁的老仙也說。

  “蕙風上神,你又是何必?”清明風一臉不滿,“我記得一百年前,可是你當眾口口聲聲嫌棄這筠上仙的,如今在這里礙個什么事?”他方才看見蕙風救了筠兒,又和筠兒深情共舞,心里的怒火早已熊熊燃燒,只是風度面子還是要的,只好暫不發作。

  天帝倒是全然不顧這些,他想著清明風的話。什么叫“不必再為懲罰她的事而傷神”?不就是說她入了風國便是接受生不如死的懲罰,灰飛煙滅的苦楚,還有全然破滅的幻夢么?這個懲罰,當真是比什么都厲害!他思忖了一會兒,縱然她有大錯,修為卻是一等一的好。眼下解除下界旱災迫在眉睫,嫁去風國,當真是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何況,讓她知曉的秘密隨她一同消失吧。

  “那就......”

  “不可!”蕙風站起身,眼望天帝,厲聲呵斥,驚得周圍眾仙議論紛紛。

  “正是!”一個雄渾的聲音傳來,眾神仙一轉頭,只見風國之主,龍卷上神緩緩走來。

  “依臣之見,倒不如將這筠云上仙嫁與蕙風上神......”

  此語一出,更是四座皆驚。筠兒低著頭笑,龍卷啊龍卷,你總算明白我的意思了。

  “陛下!”龍卷不緊不慢,“筠上仙修為精深,必得要配以相稱的風神。論修為,清明風和蕙風上神哪是一個級別?既然筠兒年紀太小,就更需要一位沉著高深的風神協助,如此方能真正潤澤蒼生,造福天下。”

  “哼!龍卷上神,你口口聲聲說修為,你身為上神,當年又怎么使得那氳上仙慘死封界?”清明風切中要害。

  龍卷未料自己也成了局中人,微微愣了一下,卻見筠兒躬身走上前,淡淡地說道:“清明風你是什么身份,龍卷上神又是什么身份?當年氳姐姐的事我再清楚不過,那時姐姐正在潛心修煉,賜婚之事過急,一下子擾亂了她的清修,她是個要強的,自然不會說。龍卷上神又剛剛趕回天上,毫不知情,這才釀成慘劇。你是要怪氳姐姐,還是要怪天帝的賜婚呢?”她說得一字一頓,清明風有些心虛。龍卷只沉沉地低著頭,不再言語。

  “舅舅,侄兒并無此意啊......”他怕極了,不敢再說。

  “原來如此,”天帝嘆口氣,“那么筠上仙就......”

  “不可!”蕙風又是一聲。

  筠兒撇撇嘴,他難道就會說這幾個字?她轉頭望著蕙風:“哦?蕙風上神,你倒是不肯了?如今這云國,可還有比我更出色的云仙么?”

  “我說過,我蕙風一世修為,此生也只娶千歲的霜雪女神。”

  他轉頭望向筠兒,眼神淡漠。

  她忽然一怔,他是太傻,太固執,還是真的以為自己在乎的是虛名?她心里原是自信的,現在卻又像棵風中小苗動搖起來,似乎經不住更大風雨的侵襲。

  大堂之上,一片沉寂。

  這沉寂,確實已經沉寂了一萬年。

  “筠......筠兒,你看你額上......”青霄最先反應過來,那個印記,她太熟悉了。

  筠兒只覺額頭上癢癢涼涼的,很舒服,周身遍布了些許寒涼的霧氣,她轉頭看看周圍,發現所有神仙的表情變化幾乎一模一樣。期待,吃驚,艷羨,絕望。

  吃驚于她額上慢慢幻化出的霜雪之印,吃驚于她周身愈加朦朧唯美的霜雪氣,艷羨于她變幻之后更加玲瓏剔透的面貌,卻又絕望于這樣心氣的女子竟馬上要離開云國,再不回來了。

  所以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罷,為什么賞個美人的時間總是如此之短?清明風早已嚇得不敢再說話,她那樣的氣勢,自己怎么配得上?

  筠兒緩緩飄起,接受洗禮,像一片在空中劃著弧線的雪花,卻又穩穩浮動著,望著自己的方向。

  天帝轉頭看一眼王母:“方才要你封賞你倒緘默得緊,怎么現在又擅自做主了呢?”

  王母玉指一收,面色淡然:“莫不是,你還想收回?”

  她第一次跟他這樣說話,天帝不好發作,便訕訕地轉過頭看著筠兒和蕙風:“既然如今她已是千歲的霜雪女神,一個月之后,便許你二人成親,步入風國。”

  “因果皆掌握在自己手里,別的誰都無法改變。”王母娘娘望著筠兒意味深長地笑了,筠兒記得,當年她升為云仙時,王母亦是這句。

  蕙風垂著頭匍匐在地,緩了半天不敢抬頭,終于還是謝了恩。

  他徹底認輸,知道自己再躲不過。終究,辛辛苦苦幾百年,還是敗了,敗了!

  她,她根本不是為了爭什么霜雪女神,她原來是故意的,故意讓天帝知道她的過錯,然后讓自己迫不得已娶她......聰明至極,卻也頑固至極!

  他早就準備,呆在云國陪她一輩子,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可她到底是為了要一個名分,還是要他的承認?

  筠兒望著蕙風,知道他心里的糾結與質疑,她上前想輕輕挽起他,卻被他一揮手拒絕了,眼神中滿是責怪與憤怒。

  是!她自己都沒有想過居然騙了他。是她的錯,是她食了言,說好了會和他在云國默默無聞地過一輩子,可她沒有。他一定覺得,她是個追名逐利的女子。

  ......

  一百年前他對她一切昭然的時候,她卻開始了對他的隱瞞。

  那個月夜,青霄站在她面前,月華在她臉上小心翼翼地撫過,仿佛在撫摸一個高尚的受難的靈魂。

  “風云歸合,萬物復生。筠兒,那封界是天帝和眾神當年耗費萬年法力一手鑄成的,只為緩和一時災荒。可是如今風云國分隔太久,陰陽失調,若此時打破封界,天地必能得到甘霖。但眾神萬年的心血,豈是說打破就能打破的?這千古罪人,便只能是我們了。”

  “打破封界?千古罪人?”筠兒一驚。

  “姻緣之際,封界至微。筠兒,風云國嫁娶之時,是陰陽交匯,封界最為微弱的時候,那時一舉擊碎再好不過......”

  “浩浩旻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筠兒似乎聽到凡間哀怨的求助聲,似乎看到丘丘吃力蠕動的身影......

  “青霄,我知道了!只是,不要告訴蕙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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