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前世奇緣
那一夜,筠兒趴在冰石上,望著灰蒙天空,翻來覆去,浮想聯翩。白的霧籠罩著黑的夜,她已無法分辨......
“想什么呢?”身后鹓鶵溫暖的聲音響起,“來,這個送給你。”他從身上拔下來一根金羽毛,“也許有一天,它會幫到你。”
“謝謝了!你們,要保重。”她自知無法阻攔,只想他好好的。
“你知道我為什么了解你的一切嗎?”鹓鶵笑笑。
“為什么?”
“那一年,我經過這礱礪山,發現這兒還留了一座冰雕沒有飛升,我湊近一看,那美人果真超絕。不是因為精致的五官和玲瓏的小臉,而是那冰雕的造型,竟然是抬頭仰望,展翅欲飛的樣子。全然不像別的美人,側著頭扭著腰,妖嬈無比.......那一刻,我仿佛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我的鴻鵠的影子。”
筠兒偏著頭,瞪大眼,似懂非懂。
“這時突然來了位小風神,苦苦地哀求我一滴眼淚,他想讓他的云仙出世,我見那冰雕美人霎是清遠,又神似我的一位離我而去的故友,一時感傷,不覺垂淚,落入那美人眼中,點化了她的神性,讓她一下子幻化成仙了。”鹓鶵說著,一臉神秘地望著筠兒。
“筠兒,你并非一般神水點化,而是我的眼淚,鳳凰的眼淚。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水晶般的眼眸時,就認出你了。”
“啊?”筠兒張大了眼:“是你......”仿佛見了故人一樣,她開心極了。鹓鶵微微一笑:“你我也算有緣,我來便是勸你,待我們明日飛天,你也該回去了。”
“回去?我......”
“你自己不回去無妨,可教那雕刻你的風神怎么辦呢?當年其余風云都各自升天,唯留你們這一對。他可是一直不離不棄地守在你身邊啊!風神一旦專情,那便是認準了自己塑造的那一位,萬世不變的。”
筠兒眼神亮了起來:“那...那你知道雕刻我的是誰么?”
“這...我倒不知。但好像,有種奇特的氣息...幾百年過去也淡忘了。”
第十四回筠兒回天
“緪瑟兮交鼓,蕭鐘兮瑤簴。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黎明到來,日神東君的頌歌又一次響起。
筠兒揉揉朦朧的眼,面前的光芒刺得慌。赫日當中,太陽已然如一塊金色的大圓盤橫亙在天地之間,然而盤子中仿佛盛了些藤蔓草葉似的,遮住了部分光亮。
是鹓鶵他們。
他們在干什么?
尖細的冰山石上,正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飛鳥,他們張開羽毛,努力向上沖去,企圖沖向九重天宮。只是又談何容易,一只只毫無疑問地又摔落下來。他們下落時都是閉著眼睛的,還是不敢看下面,畢竟太高太高,會害怕。高處寒氣太重,全然封住了他們的翅膀,不得自由。
“快停下,你們在干什么?”她幾乎是吼叫著,鹓鶵呢?他在哪里?
然而沒有一只鳥停下,大家有條不紊地繼續進行著這殘酷的飛天。
“一代一代,一世一世,終有飛升的那一天。”熟悉的聲音傳來,她看見了,鹓鶵夾在無數鳥兒中間,一點點飛得越來越高。
“你瘋了!這怎么可能上得去?回來!我要你回來!”早知道他此去兇險,卻沒想到他會用這種自毀的方式。
“你以為我只是瞎沖么?九重天我們自然上不去,但那七重天處有一塊天磯石,隔在礱礪山和天宮之間,只要能上去,便可借力,一飛沖天。筠兒,放心吧!終有一天我們會成功的。”他笑笑。
“謝謝你,在最后的歲月。”他說完,張開了它寬大的翅膀,錯落有致的羽毛逐漸蕩開,混雜在霧氣之中,金光泛濫,肆意流淌。
他緩緩閉上眼,仿佛已經看到天宮隱隱約約的樣子,確實是很美的。然而天宮在好幾重天之上,又怎是它們這般高度可以企及。即使是矯健輕盈的飛禽,也耐不得高處的寒冷缺氧,大多是落得葬身礱礪山的命運。
他飛得太高太高,其它的鳥兒都只是低低盤旋著,滿心期待地等著他的突破......
筠兒的心已然揪成了一團。這要是一摔還得了!他就這樣草率地死去了?不可以!不可以!可腳上的傷還沒有恢復完全,自己根本飛不了多高。
“不必悲傷,不要留戀。天命既已完成,天壽便要窮盡。”他笑,這一世,還是敗了,敗了!或許真的注定,永遠登不上......
周身的一切光芒,正在一點點遠去,遠去,鹓鶵金碧輝煌的影子開始模糊。很快,一切都會淡去。那個當初點化她,現在點醒她的神鳥,就這樣永遠地消逝,再無一絲痕跡了?
“不能!也不許!”
絕望一點點侵蝕著她。終于,她再顧不得自己的傷,沖過去,用著自己最后僅存的一點功力。云團一點點聚集著,膨脹著......用盡氣力,出身攔住下落的鹓鶵。
鹓鶵感到下墜的速度緩下來,像一片落葉,并不沉重地在天空劃著自己的弧線。他感受到氣流的變化,睜開眼,頓時眼眶里一股暖流。
這一發力,她體內的氣息散漫得更厲害,尤其是蕙風曾經帶給她的蘼蕪香,長久積聚在她體內,剎那間迸發出來。
“啊!就是了,那位風神身上就是這蘼蕪香!”鹓鶵忽然醒了似的,睜大了眼。
蘼蕪香?蘼蕪香?
一瞬間,萬物靜止。
九百多年前的礱礪山上,曾有鹓鶵,有自己,還有蕙風?
記得最初的時候,自己一身淡淡青衫、薄薄羅綺,越升越高,直向天宮,入了云國。那個最初塑造了自己,賦予自己形貌,然后讓鹓鶵點化了她的,真的是他?居然是他!怎么會是他?而自己何德何能,又如何回報?
可是為什么,他塑造了自己,又要這樣嫌棄自己,拋棄自己?五百年前又為什么要來自己身邊......他當真只是把自己當作他的作品,只想著盡善盡美,沒有一絲感情么?只是因為自己無能,無法做到他所說的潤澤天下么?還是,他是在故意刺激自己?
遙遠的夜晚浮現眼前,他的每一絲微笑都扎在她心頭。
為什么?為什么?他賜予她一場傾天之夢,卻又讓它這樣萬劫不復。
很久了,她的血流了不少,卻自瑤池宴后沒有再流過淚。可如今,再也忍不住。
她要回去,回天上去,去受她的苦,做她的事,不管是她做得到的,還是做不到。
第十五回此心昭然
小園池塘里的睡蓮依舊嬌嬈,白中一縷粉嫩,像少女玲瓏的臉龐。
躺在白玉的長凳上有些許薄薄的清冷,清冷中卻也隱隱透著股草木泥土的暖意。
筠兒睜開眼睛,又感受到那樣熟悉的氣息。
不錯,是他。
只是,她不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來的,難道過去的一切皆是夢么?如果是,該多好,可她看到了自己依舊血跡斑斑的腳,還有蕙風冷淡復雜的雙眸。
頓時滾滾淚花就涌上眼眶。她再忍不住,忽地起身一把抱住身旁的蕙風,千言萬語襲來,最終卻又退了回去。小臉任性地埋在他頸間,久久不愿離去。
他盡管罵自己無能卑微,盡管推開自己吧,她只要這一瞬的溫暖和蘼蕪清香,一瞬就夠。這樣,過去的一切苦痛都會淡去。
然而蕙風終于沒有再拒絕,輕輕地將手搭在了筠兒肩上,然后一動不動,許久許久。
這一刻的靜謐,沒有更好的了。
每一朵云,都曾是風的雕刻品。
最初的最初,他塑造了她,給了她形貌,給了她魂魄。
然后看著她,幫著她,離自己漸行漸遠。
雕刻了她,也抹平了自己的棱角。如今的他已經沒有從前的淡然清遠,也沒了之前的冷漠無情。剩下的只有憐惜與愧疚。
如今的他仍舊不忍回憶在礱礪山頂上看到她的第一眼:鮮血淋漓,氣息微弱,懷里抱著墨玉蝌蚪,嘴里還在叫著他的名字。本來借助墨玉蝌蚪的神力,尚存幾分功力的筠兒不難返回,但她對鹓鶵的拼力一救讓她耗盡氣力,終于昏厥在礱礪山頂。所以,她并不知道是蕙風將她帶回。
這九百多年,他努力保護她,想讓她變得越來越強大,可最終還是無用。為什么,為什么?如果自己當初不那么自私,便不會有她意外的高臺墜落,自卑自毀。也不會私自下凡,弄得傷痕累累。他只想讓她在云國安安穩穩地待著,能待多久待多久,不要卷入風國的漩渦之中,因為那漩渦,有著她無法想象的苦難。
她見他并沒有不理她、厭惡她,便驚奇地探出頭來,小心地轉過他的頭,深深地望著眼前這張似乎總是籠罩著幾分憂郁的臉。
他努力掩飾的悲哀與憐惜,終究藏不住了。
或許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厭惡她。她小心翼翼地猜測。
“五百年前,你是故意來到我身邊的么?然后激勵我,讓我變得越來越強大。”
他一愣,對,也不對。
“因為九百年前,是你雕刻了我,是么?你從來沒有嫌棄我,拋棄我,對不對?你只是想要激勵我成為萬眾矚目的霜雪女神,是不是?”
他又一驚,對,也不對。
“而這一切,都因你在乎我,是么?還是說,你只把我當作你的作品,只想著盡善盡美,沒有一絲感情?你說話,你說話啊!”
他心口再次一緊,對,也還是不對。
很多事,當真是因因果果,難以預見。
那時候,他還是普通的蕙風,還在蘼蕪中打滾,在小溪邊洗濯,后來隨著群風去了礱礪山磨練自己的耐力,提升修為。
他那時候是最小的一個。速度可真是太慢了!因為他是那么地仔細認真,一點點雕刻著筠兒清美的臉龐,待那一趟神水降落的時候,他卻剛雕刻完她的面容和上肢。其余風云歡快地升上了天,只有他一個在那里黯然神傷。
這時一只鹓鶵飛過,他苦苦哀求他能賜一滴神水。
最終,鳳凰眼淚落,美人升天國。可是由于腰身什么都沒來得及精雕細刻,小時候的筠兒身形臃腫,連云舞也跳不好。
然后有一天,他在一場婚宴上遇見了她,她拽著自己的衣角,祈求他幫她。那樣水晶般的眼,分明是鳳凰淚凝結成的,他認出她來了,看著她可憐兮兮的樣子,臃腫笨拙的身形,差點就要落淚......
他的錯,都是他的錯,從雕刻她的開始,便已經鑄成大錯。
“你去了礱礪山,便都知道了?”他閉上眼,又一次將她擁在懷里。眉眼中滿是早已無可挽回的悲傷與溫情。
“是,我知道你的苦心。所以我回來了。”她輕聲耳語。
“可你,并不知道我的苦衷。”他眉頭緊鎖。
“那么現在你愿意告訴我一切嗎?”
終究,逃無可逃!那么,他們一同面對。
第十六回幻夢決絕
還是那樣的小園,那樣的白玉。幻境里的朦朧,那樣真實。
兩個璧玉似的人兒依偎在白玉做的涼亭里,你儂我儂。
筠兒靠近些,幾乎看呆。朝思夜想的場景,多少年的渴望,卻在這里,真真正正呈現出來。
是蕙風和自己,在這虛無縹緲的幻境里。
只見他很溫柔地梳著筠兒的飄飄長發,眼神憐愛:“如果......如果你以后想嫁入風國,只能由我牽著你的手,好嗎?......”正想著接下來怎么措辭,筠兒“噗嗤”一聲笑了,瞬間臉紅得像晨曦中的櫻桃。
“放心吧!”輕柔的聲音真誠而空靈,沒有嬌羞扭捏,一番坦坦蕩蕩。
蕙風歡喜地撫去她額上的香汗,捋順著她的長發:“我原以為你會因你氳姐姐,而對我們風國所有人心生怨懟......”
“氳姐姐一定會希望我幸福,而不是怨恨。”她甜甜地笑著。這么多年,他對自己這樣好,自己又怎么舍得遷怒?
蕙風挽過她的長發,低頭輕輕吻了一下。“那年我第一眼看見你,便知只有你才配得上這氣息,蘼蕪清香再加你的純美清甜,當真醉人......”
不久天帝下詔,兩人訂婚。
不知怎地,天地始終氤氳著一陣寒涼,也可能是“涼風起天末”吧。在這幻境里,她不能做什么,只能感受。
還是那樣的月夜,她編著竹葉的云團,說著許許多多的故事,倚靠在蕙風肩頭。
“什么時候,用蘼蕪給我編一個云團如何?”他挽起她的纖纖玉指,把那雙巧手放在心口,淺淺吻她的長發。
他永遠是這樣,輕輕地,淺淺地,縹緲無比。
“好呀!”她水晶般的眼眸一轉,像是討價還價,“那你,用什么做交換呢?”小嘴調皮地噘著湊上前,她看凡間的書里常有一吻定情之說,可蕙風似乎總是回避。這一回,蕙風又本能地把頭別過去,一把攬過她的肩膀,翻身飛到她背后,巨大的袖口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肢。他把頭埋在她頸間,濃郁的蘼蕪香透過七竅,氤氳開來。
哎呀!羞羞羞!筠兒止不住想要拍拍自己的腦袋。
“待你長大些,嫁給我步入風國的那一天。”
“可我已經一千多歲了,青霄仙太說早就可以嫁人了。”她憤憤不平,扯著蕙風的長發,痛得他哎喲哎喲地叫,可就是不放手。
又不久天帝下詔,三日后舉行婚禮。
“筠姐姐看哪!蕙風上神待你多好。”許多小云仙一臉羨慕地圍上來,撥弄玩賞著風國送來的好幾桌嫁妝,金銀玉器、綾羅綢緞比比皆是,“姐姐還會回來看我們么?以前的姐姐嫁過去都不許回來的。”
“當然,我去跟他說,人之常情,他不會不應我的。”她一臉自信,似乎已經想好怎么撒嬌求他了。
啊!原來是這樣幸福呵!筠兒看著幻境里的兩人,不禁微微一笑。
“溱與洧,方泱泱兮,
士與女,方秉蕳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徂。’
洧之外,洵汿且樂,
惟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蕙風的嗓音無論在何時何地她都是認得出的,她暗自好笑,聽聽,人家相愛都贈芍藥花,他怎么五百年來就知道送草木,好不容易最后送了蘼蕪,有了些香氣,還是沒有玫瑰迷人。
還是那音色,還是那蘼蕪香,還是那縹緲得比她還變幻莫測的身影。
“筠兒--”他每一次喚她的音調都是這樣,“時候不早,隨我來吧。”
仍舊是那流光溢輝的大道,小云女們一個個歡快地聽從青霄仙太布置著一切。筠兒聽說因自己修為出眾,天帝特吩咐好好辦這婚宴。她受寵若驚,蕙風只是穩穩地牽著她走,不喜不憂。
“蕙,嫁過去的云仙姐妹們如今生活得怎么樣啊?是不是還能像我們一樣每天跳云舞,編云團呢?”
“嗯......筠兒喜歡待在云國么?”
“唉!除了天宮就是那么些荷塘,長橋,竹林的,肯定沒有風國好玩,你們風神上天入地,真是神氣快活!但是,我可不可以有空偷偷回一下云國,看看妹妹們啊?就一下嘛!”
“嗯......我想,盡量......”
“嘿!好耶!”她沒想到蕙風這么快就答應了,“蕙!風國到底什么樣子呢?蕙你跟我說說嘛!”她滿心歡喜想要聽,因為這樣就可以提前告訴小云仙們,讓大家也長長見識。
“呃?不是很快就要進風國了么?何必如此著急?”
“嗯,也是!等再過幾百年,又有幾個小云仙們嫁過來,大家在一起就能團聚了。哈!”她問題不斷,笑靨如花,幸福得像一只落入青草堆的羔羊一樣。
“嗯,團聚。”蕙風的聲音有些低沉。
“蕙,你說我們一起變老是什么樣子呢?”她浮想聯翩。
“傻瓜——”他的聲音微微顫動了,“我是上神,你是上仙,我們是——不老不死的啊!”
“就是因為這樣嘛,所以好想看看那是什么樣的場景,四世同堂,五世同堂......會有好多小蕙風和小筠兒在你背上騎,我膝蓋上爬誒......”她似乎已然感覺到膝蓋癢癢的,笑得不行。
他牽她走到風云國封界,一道大門打開,兩個人在厚實的夾層中穿越著,很慢,很慢。
“筠兒,今生今世,嫁給我,你心甘情愿么?”他的聲音愈加縹緲。
“嗯!”早就想了嘛!
“那你愿意與我一同為這天下,普降甘霖,解除旱災么?”
“當然啊!蕙,只要你在!”
蕙風側過頭來,對她說了最后一句話:
“無論怎樣,我永遠在你身旁。”
一個深深的吻下去,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啊!原來是秋涼呵!但是為什么寒冷的知覺逐漸消失了呢?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吻有些奇怪,難道因為他從沒有親過自己,不大習慣?
“都準備好了?那便開始吧!”天帝的聲音忽然冷冷地傳來。
蕙風閉上的眼睛忽然像是受到驚嚇了一般張開。他已然預見,只是不知會這么快。
“啊?”筠兒愣了,“準備什么?蕙。”她被吻得緊,說不了話,只能用眼神傳著暗語。
可蕙風依然深深吻著她,深深地,似乎要彌補一個錯誤。
她全身的云氣正在一點點散去,皮肉正一點點解離。
“筠上仙,‘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你活了這么久,還不明白其中道理原委?”天帝不屑地笑笑,“什么吉祥預兆皆是幌子!你們的千年修為,才是解除大旱真正需要的。當然了,倘若你的修為真的精深至極,還能留一息魂魄,不至全然消亡,這個就看你造化了!”
身上的功力正在一點點傳輸給蕙風,由他運氣合成甘霖,普降人間。
“為什么?為什么不告訴我?”筠兒驚恐而悲哀地望著蕙風。
“當初升為云仙在天上享福,可是白得的?那些風花了幾百年辛辛苦苦雕刻出你們,今生今世,你們也算還了。嘴上掛著天下,除了一身修為,你以為還能為這多災多難的天下付出什么?”
她還能說什么?她欠他的,終是要還。但為什么還是這么痛,這么不甘呢?眼神已經快要消散了,嘴也一點點支離破碎著,用盡最后一縷氣息,淡然地望著雨中看不清表情的蕙風。“蕙—哥—哥。”她的聲音終究黯淡下去,望著蕙風似哭非哭的表情,痛苦得漸漸失去了知覺。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雷公無情地擊著鼓,電母漠然地眥著嘴臉。淅淅瀝瀝的雨墜下,卻無喜悅與新生,其實這世間哪里有什么新生,不過都是輪回流轉,無數次的排列組合罷了。夜的天空只有苦痛與迷茫,那個千年修煉的筠仙,化為雨露,解了人間一場大旱后,便灰飛煙滅,再無痕跡。
是,她的修為的確不夠,挺不過去終要滅得干干凈凈。可她怎知,千萬年來,并沒有一位云仙挺過去,活下來。
當發現一世的堅守從開始便是錯,誰又挺得過去?
“恨一個人,比恨我的命,要輕松些。”五百年前,姐姐如是說。
龍卷一定是告訴了姐姐一切,在她嫁給他的那一天,在一個女子最幸福的時候,將她一手營造的美夢打破。而她卻恨不了他,因為他沒有錯,錯就錯在命,她欠了他。
欠了么?還是負了?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醒來時,筠兒發現自己擠在熙熙攘攘的水珠間。水路崎嶇,下者不慎便入河泥之中,上者你推我搡,可謂水泄不通。
“沉降吧!沉降了,便不必奔走勞累,不舍晝夜了。”冥冥中一個聲音,分明要置她于死地。筠兒輕喘著氣,緩緩地,滲入泥土之中。
地下世界雖然黑暗,卻也平靜得多,可以融入一條地下小河。她見過“孤光一點螢”,如今倒是黑得徹徹底底,不必她那水晶般的眼眸了。從來入了泥地,便難有出頭之日,若成了地下水,便徹底醒了這場回天夢。
“難道我化為一場雨露,就要在這里了此一生?再也無法回歸天庭?”筠兒不覺輕聲自語。
她被勉強地推著向前進,繼續那源泉滾滾。不知何時,她仿佛感受到潺潺流水中隱隱的微顫,還摻雜了一絲久違的晴空下泥土的氣息。
“姐姐,別急!我能幫你。”筠兒一臉茫然:“是誰在說話?”
那個聲音繼續:“我是丘丘。剛才,我和兄弟們躺在干枯的一隅,自以為這是最后一次接受烈日的炙烤,是你下凡來救我們,好似久旱逢甘霖……”
“可你在哪兒?我看不見啊。”
“你—你在我頭頂上啊!只有這樣,我才能帶你出去。”
筠兒低頭一看,發覺自己歇在一條蚯蚓的頭上。
“你放心,我一定會帶你去外面,讓你即刻被蒸發升天。”
筠兒心下感動:“怪不得說你們蚯蚓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真是了得,謝謝你!”
再見天日的時候,仿佛過了一個世紀。
她感到自己仿佛活過來,在不斷上升著,太陽越來越熱烈。
“啊!不對不對!丘丘,快回去,你不可以這樣曬!”她突然意識到忍受烈日火辣辣的炙烤,于她而言是升天,于丘丘,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丘丘不再說話,只顧大口喘著氣,濕潤的皮膚漸漸干涸,油光滑亮的身體不再靈活,空氣中是極度安靜的悶熱,烈日毫不吝惜地將火焰一般的光芒一把把投射過來,濃重的樹脂味傳來,知了的哀怨聲開始此起彼伏……
“不可以,不可以因為我這樣!快回去,回去!”她聲嘶力竭地喊著,可丘丘不理她,一直執拗地扭動著身體,想要她蒸發得快一些,它解脫得也早一些。
第一縷云氣開始遮擋住她的視線,一切開始模糊,她分不清那黝黑的大地上,哪里是丘丘的身影,就像她已經分不清那空氣中的濕潤是她的身體,還是眼中的淚水。
“不必悲傷,不要留戀。它們天命既已完成,天壽便要窮盡。你若再哭,便又要落回凡間,豈不辜負?”耳邊傳來一個聲音,那樣縹緲,卻又極盡溫柔,仿佛秋水潭中孕育著的一粒珍珠,有些沙啞和哽咽。她閉上眼,淚水一點點用力收回,然后緩緩地,升騰,凝聚,再升騰,再凝聚……
就這樣,凝聚成云團,筠兒終于再次得上青天,俯瞰人間。
晚風靜靜吹著,各路旋風與云朵嬉笑玩耍著。
“光是這樣,這青天皓月,就已經令我很是歡喜感激了。”她俯瞰著廣袤的大地,悲欣交集。
第十七回一世堅韌
月夜還是月夜,池里睡蓮依舊沉沉低著頭,白中卻不再粉嫩,倒與那白玉的長凳有幾分相似:冷漠,凄清,又惆悵。
先前的那股草木泥土的暖意去哪兒了?
這一回,不再有蘼蕪清香。
輕揉著惺忪的睡眼,筠兒的意識卻很清醒。她望望不遠處的長橋,一個縹緲的身影煢煢孑立于中央,心臟不禁怦怦亂跳。
忽然想起小時候氳姐姐牽著自己的手在長橋上賞花,給她講著牛郎織女,天仙配......
“為什么都是仙女和凡人呢?”
“因為凡間的女子容貌變得快,也老得快,一個永遠年輕貌美的仙女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
“哦!”筠兒又想起那老嫗和少年的故事,不禁打個寒戰,“那我們呢?”
氳姐姐笑笑:“我不知道啊!你我都還年輕,上了年紀的姐姐又都嫁了......不過或許,是不一樣的吧!”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雖不喜歡這些凄涼的故事,但是喜歡那充滿希望的鵲橋,鳥兒總是能帶給她一種堅韌。氳姐姐一身金粉長衣,光芒四溢。姐姐在花園里抱著她講故事、教她跳云裳舞、編云結......
離長橋不遠,便是氳姐姐當年拼死要沖破的風云國封界。
筠兒默然而緩慢地踱上長橋,離他越來越近......
蕙風感覺自己已經不能呼吸了,他怕那呼吸中任意一縷蘼蕪的香氣被筠兒感知,使她內心幡然領悟的悲苦撕心裂肺地爆發出來。
一世的承諾,五百年的朝朝暮暮,換來的是一場無可逃脫的宿命與欺騙,她這樣單純善良,如何承受得住?
“你醒了?”淺淺的蘼蕪香無力地飄過來。
“嗯--”非常艱難地,只擠出了這一個字。
“我......不想讓你那么早就恨我,恨我們。所以,沒有像龍卷那樣,親口說出。”
“筠兒,這不過是幻境。我,我真的不曾想過娶你到風國。”
倘若他之前這么說,她必定傷心欲絕。可如今,她的心里只有難以名狀的悲哀。
蕙風靜靜地等待著命運,仿佛一個赴死之人,了無生氣。
可她的腳步好慢,好輕!是要煎熬自己么?是要讓自己嘗嘗被騙的滋味嗎?月夜的流光灑在雪白銀亮的絲綢上,微風拂過,衣角如銀魚一般飛動起來,又如白浪翻滾,熠熠生輝。
她明亮的雙眸打來,似乎早已洞悉他的一切,“夜闌風靜縠紋平”般的神色像是月宮寂冷的明鏡臺......
青霄可以不明真相為愛而等待著衰老;那些修為淺薄的老云仙庸碌一生倒也樂得清閑;而她,卻會為無法可解的怨懟而絕望下去。更何況,她生得這般模樣,修為又如此超絕,早晚有一天要被哪位風神求娶,天帝本就希望她們為天地降福,怎有不應之理?到時候,她還躲得了么?如果她又丑又笨一輩子嫁不出去,那還好辦。可他卻一步一步違背了初衷,讓她這般苦痛。
死局,這是個死局,從一開始他推她進去,便走不出來,走不出來了!
有些事,明知是錯,終要堅持,因為不甘心;
有些人,明知是愛,終要放棄,因為沒結局。
......
一只纖纖玉手伸過來,在他眼前晃動,白嫩嫩的有些刺眼,一會兒又輕輕撫上他的面頰。
“筠兒,答應我!”蕙風忽然抓住她的玉手,一把攬過她,緊緊擁在懷里,“不要再逞強了,你的功力我都還給你,但是不要再爭什么霜雪女神,不要再在意別的風云的看法,我知道你的好就夠了,我們兩個在云國一生一世,再不分開!”
“把功力還給我?什么意思?”
蕙風一愣,支支吾吾半天:“我...是我當年在瑤池宴上,悄悄封住了你的功力,才使得你受傷至此。”說完,蕙風輕點她額,筠兒體內封存的千年功力,瞬間回還。
她感受到極大的云氣聚回自己體內,云氣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眼前迷迷糊糊,朦朦朧朧,都化作一片。
良久的沉默,沉默之后的沉默。像一面鏡子打破之后還有一面。蕙風絕望地閉上眼,她大約要恨死自己了罷!也罷也罷,欠她這么多,也不在乎她知道得更多。
“我,答應你。”勘破一切之后,她的聲音卻多了一分冷靜與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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